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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一梦


他似乎做了个梦。

  梦中的他仿佛伫立云端,看着从天边奔涌而来的滔天火光。灼热的空气中满是细碎光点,像被火焰熔断了什么东西,漂浮在周遭发出一闪而逝的亮光。

  滚烫的热浪飞速翻涌着,从四面八方奔至他身边,燎过他的衣袍,灼痛他的手背。明明没有任何可以燃烧的东西,那些火却没有熄灭的迹象,依旧熊熊燃烧着。

  惊惧茫然中,他不知所措地四下张望,想找到一方没有火焰的立脚地。

  没有,目之所及无处不是火,无处不是烟,根本没有任何可以躲逃的地方。火焰带着亮蓝的边缘如潮水般至他脚边,绝望也紧随而至,连张口呼救都显得徒劳。

  况且他也发不出任何声音,甚至挪动不了分毫,只能这样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火光吞没。

  那一袭天青色出现的时候,他的眼睛已经半闭着了——在等死。

  天青色的长袍突然出现在他身前,挡住遮天蔽日的火光。而那长袍已被火燎出参差不齐的边角,仿佛下一刻就要燃烧殆尽。

  长袍的主人身形颀长,腰背笔挺地立在他身前。明明瘦削狼狈,却站出坚毅孤勇的姿态,宛如一道倔强的墙。那长发束得松散,几缕不服管束似的垂在肩头,被翻涌的热浪掀在半空,已焦了小半。

  那人在火光中回头,微张薄唇似说了什么,他没听清。

  突然,一阵鞭炮炸响般的声音落入耳中,周岩山猛地睁开眼弹坐起来,牵动腰腹处的伤痛得他狠狠蹙眉。

  他大汗淋漓地坐在地上,抚着心口平复急喘的呼吸。带着从噩梦中苏醒的心悸,他长出一口气。因为从傅家烧焦的山谷中行来,所以做了这个被烈火灼烧的梦吗?

  身旁的地上,叶方秋按着剧痛的脑袋缓缓坐起身,撑在地上眯着眼看向周岩山。

  此时,两人都未反应过来这急促的鞭炮声是哪来的。下一刻,叶方秋神色一变,终于想到这是什么声音,她立即跳起来往门外冲去。

  周岩山迟疑片刻,也跟着走出门。

  屋外守门的两人不知何时已瘫倒在地上,一人伏趴在地身上挂着的枪不见了,另一人仰面躺着满脸都是鼻血。

  周岩山先前是昏迷状态被人带进来的,之后就再没离开这间木屋。他抬头向四周看去,这才发现这里依旧在山石洞穴中,只不过比之前的地道大了许多。

  真是大手笔,傅家把这座山的内部掏了近半的高度,并用钢筋网撑住了山石墙壁防止坍塌。难怪傅家人这么难找,遇事往这里一藏,哪怕带上警犬都不可能闻得到山石里面有人。

  他们在这里建了一排排屋舍,并养了鸡鸭家畜,甚至还凿了井。

  这里四面八方都密不透风,应该氧气稀薄才对,可周岩山来了这几日,并未感到过呼吸困难。他仰头朝这硕大的山洞顶上看去,黑漆漆一片看不出上方有没有通向外面的孔隙。

  “砰砰——砰——”

  枪声未曾停歇,只一直变换着方向,仿佛在追赶什么人。周岩山心中微沉,不会是关池吧……又或者是来了别的什么人。

  算了,与他有什么干系,他向来做越多错越多。哪怕眼下看来是正确的事,最终的结果也难尽如人意,甚至事与愿违。

  随便吧——周岩山垂着眼,缓步行在昏暗的巨型山洞中,寻找离开的路。

  “姓周的!”

  一声清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周岩山还没来得及回头就感到一阵疾风袭来。反应似乎比平时慢了两拍,又或者他根本不想躲,傅云淇的手臂准确绕上他的脖子,将他整个人拖去侧面两座屋舍间的窄巷里。

  她用力按着他的脑袋迫他蹲下,“疯啊?当你自己家呢走得这么大摇大摆的,没听见枪声?”

  紧跟在傅云淇身后的傅云濯看了看周岩山,微笑着打招呼:“你就是害我家被烧了的周家下任家主周岩山吗?你好,久仰大名。”

  有礼貌,但不多。

  周岩山沉默片刻,问:“你去哪了?”

  “被他们软禁三天了!要不是关池帮忙,还不知道要被困多久。”傅云淇语气愤恨,说完拍了拍周岩山的肩,“是你叫小关来救我们的吧。虽然本就是你惹的祸,不过还是谢啦!”

  “不是我。”周岩山缓声说道,“去谢关池。”

  说完,他撑着膝盖站起身。随着他的动作,傅云淇的脸色逐渐复杂起来,有几分惊讶,更多的是同情和怜悯。

  “你,受苦了。”傅云淇有些艰难地开口说道。

  周岩山一时没理解她情绪转变,直到看到自己的打扮——他的衬衫扣子没有扣,依旧大敞着,而被叶方秋抠开的皮带扣也没完全扣好,一路走来越发松散了,此时皮带只半挂在腰间。加上一身伤痕累累,看着像被人轮了几遍。

  “……你误会了。”周岩山系好皮带,将衬衫扣子一颗颗扣上,脸上并无更多表情。

  傅云淇急忙点头,“好的,我知道的,一定不说出去,不过你得帮我把我妈救出来。”

  “关池能救,去找他吧。”

  “所以这祸事其实是关池惹下的,不是你。是吧?”傅云淇抬头看他,满脸无辜地问道。

  周岩山顿时无言以对,沉默半晌后依旧摇头。

  “对不起,我不行。”

  傅云淇没料到他会拒绝得这么彻底,连“不行”这两个字都说出口了。她印象中的周岩山向来天老大他老二,一张贱嘴能把佛都气还俗,何时服过输?

  这情绪低落得,没被人轮过才怪!

  傅云淇原本对周岩山的那点怨恨,顿时烟消云散了。烧掉的山谷可以重生,毁坏的房舍可以重建,不过是时间和钱的问题,只要人活着就不是大事。可周岩山这罪遭的,身心受创,可能一辈子都缓不过来了。

  他虽害了傅家,但也付出代价了。傅云淇无声叹了口气,选择了原谅。

  她站起身,抬手拍了拍周岩山的肩。

  “往前一百米路口左转,第三间灰土瓦房里有药。保重。”

  说完,傅云淇猫着腰招呼她弟弟贴墙根走,朝右边几间屋舍快速行去。

  周岩山突然想抽烟,习惯性摸了摸裤兜儿,这才想起烟盒在外套风衣的口袋里。似乎看到过那件风衣在先前那间木屋的地上,似乎还被那两个抽烟喝酒打牌的鬼佬拿来垫坐了。

  他转身向之前被囚禁的木屋方向走去。

  突然,他眼角余光瞥见一个迷彩绿的身影掩藏在对面房屋顶上。

  那人占据高处视角,正伏趴在屋檐边举枪瞄着傅云淇和傅云濯。而那姐弟俩依旧弯身贴着砖墙移动着,一点没察觉自己已经成为别人的猎物,只消那人的食指稍一用力。

  周岩山沉默地看着这一幕,知道自己应该行动起来了。然而“应该”和“想”的距离,有时是咫尺天涯的——他累了,只想安静地离开,失败者就该有失败者的样子。

  周岩山站在屋舍之间的空地上,神色木然而冷淡,全然没有藏身的打算。那人既然能看到傅家姐弟,自然不可能看不见他,但那人就是没有将枪口对准他。

  虽已什么都不想思考,什么都不想再做,但大脑依旧不受控地开始搜索原因。娄易还用得着他,或者叶方秋替他救了情,又或者忌惮周家。无论何种原因,他再度成为那个“死道友不死贫道”的人了。

  周岩山想笑,却只扯动嘴角勾起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动起来吧,你得动起来了,否则傅家姐弟会死——周岩山对自己呢喃着,像大脑已失去对肢体的控制权,需要靠声音来驱动似的。

  对面屋顶上的人似乎已锁定目标,他的背佝得更低了些,食指已紧紧扣在了扳机上。

  来不及了——周岩山挪动脚步,转头想喊傅云淇。

  “傅……”

  “砰砰——”两声接连响起的枪声打断了他沙哑的呼声,周岩山的手举在半空,手指在那枪声中猛地颤动一记,他宛如被烫到般急忙将手收回来。

  周岩山怔怔望向傅云淇和傅云濯的方向,发现那边已经没有立着的人了。目光移向地面,他看见两个人交叠着倒在一起。

  这个山洞确实氧气稀薄,否则他此刻怎会感到如此窒息,所有氧气都避开他似的,完全喘不上气。

  周岩山一手掐着自己的脖子一手撑在墙壁上,双目赤红地低头大口呼吸着,冷汗瞬间浸透衣背,凉意透过皮肤直抵心脏。

  胃里突然一阵翻江倒海,周岩山扶着墙剧烈地呕吐起来。这几天本就没吃什么东西,能吐出来的只有胃酸和水。

  “不是告诉你前面左转第三间有药,还得我扶你过去啊?”

  傅云淇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宛如天籁。

  周岩山怔然抬头,一时恍惚,竟有些看不清眼前人的脸。

  “好点没?我们得赶紧离开。”她搀着他的手臂,另一手在他后背用力拍了拍,“你这是什么表情,见鬼了吗?”

  “我来。”傅云濯见不得他姐伺候别人,急忙抢过周岩山的手臂抗在自己肩头,并回头冲另一人点点头。

  周岩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关池背对他们站在不远处,手中拎着一把枪,身形瘦削却站姿挺拔。他戒备地侧头看着对面,确认附近没人后冲他们招招手,冷静地开口说道: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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