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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1 章 惊蛰(二)


91:

  夜雨敲打槅门,滴答作响,碎光斜照细柳脸上,轻盈的纱巾被风吹动,底下面容隐约,她以一双[bo]澜不惊的眼审视他。

  但他站在那里,起初岿然不动,一缕湿润的乌发散在肩前,碎光如粼[bo],点缀他苍白的侧脸,他眼睫轻动,始终迎着她看似陌生的目光,那双眸子盛着昏昧的光影,像是要透过她脸上的长巾洞悉她的所有。

  这一刻,细柳眼底神光微闪。

  忽然觉得好像被审视的,成了她。

  他淡[se]的唇轻启,像是要说些什么,但细柳率先转过脸:“算了,我也不是那么想要知道。”

  那只狸花猫在她脚边蹭来蹭去,猫叫声填补着他们之间忽然的静默,陆雨梧看着她俯身将猫一把捞到怀里,他想说的话都咽回胸腔,好一会儿,他将一旁架子上银灰[se]的圆领外袍取下来穿上。

  细柳便也靠在椅背上,看他系好衣带,满室狼藉,他却安然自处,昏暗的烛影里,细柳见他抬起右手,手指才触摸到衣领处的玉珠扣却又忽然一顿,他很快换了另一只手,手背苍白单薄的皮肤底下,漂亮的筋骨分缕绷紧,修长的手指捻住玉扣,稍稍用力。

  “方才在檐上的人,是来盯着你的?”

  细柳还在看他的手,却忽听他开[kou]。

  她不着痕迹地挪开视线,淡声:“汀州乃是非之地,你不该来。”

  “我知道。”

  陆雨梧扣好衣扣,垂眸想起今[ri]接风宴上以孟提学为首的种种试探:“庆元一省的盐业便相当于一半的帑银,庆元盐商以汀州盐商为首,世代承袭,以至于此地官商之间千丝万缕,密不透风,朝廷清理庆元盐政多次,亦未能除其根本,而我来此,等同于新扎进来一根钉子。”

  “你真觉得自己就只是一根钉子那么简单?”

  细柳重新抬起眼帘,看见他走到那一张书案前,将一支蜡烛凑近案上的烛焰,她打量着他颀长而挺拔的背影:“钉子而已,拔了就是,这样的事他们没少干,但你陆大人却不一样,他们想拔了你,却又怕你扎了他们的手,你如果肯做个糊涂知州他们倒还松了一[kou]气,但若你不肯,那么他们想尽办法也得对付你,何况,你怎知除了汀州这个狐狸窝之外,没有其他人在盯着你?”

  案上的烛火分出一焰点缀在陆雨梧手中那支蜡烛上,焰光闪烁,映于他漆黑的眼底,他转过身,扶灯走来她面前。

  那烛火被他捧着,昏黄的光映照他银灰[se]的锦袍莹润泛光,忽的,他俯身凑过来,细柳后背抵在椅背上,僵了一瞬,下一刻,她却见他伸手将蜡烛倾向一边,蜡油滴在旁边案几的烛台上,他的衣袖将他左手腕部遮掩严实,他将蜡烛立在烛台:“所以,你便是汀州之外的其他人派来的。”

  他的嗓音平稳,很快直起身。

  于是那种冷沁幽微的香不再隐约将细柳笼罩,细柳呼吸平顺了点,冷淡道:“陆大人,哪怕我今[ri]不杀你,也有的是人想让你死,但我却实在不

  想让他们过得太舒服,今年四月达塔人与我大燕又起战火,若放任庆元盐政这潭深水被那些蠹虫搅得更浑浊,迟早会连累西北粮[cao]的供给,粮[cao]是西北大军的命脉,若切断了它,便会直接影响西北战事。”

  “钻在庆元盐政这潭水底的每一只蠹虫,总有一[ri]我会将他们逐一剥皮[chou]筋,”细柳说着,那双眸子抬起来,盯住他,“你既然可以从密光州那样的绝境里走出一条仕途,那么到了这里,你应该也可以做好他们的眼中钉,[rou]中刺,千万不要做个糊涂官。”

  她最后那句话,像是刻意的威胁,以警告的[kou]吻。

  外面雨势未减,淅淅沥沥地下,这种[chao]湿让陆雨梧的腕骨不太好受,右腕更是疼得钻心,但他却只是静默地站着,那一盏放在她身边的烛火,更映照清楚她的形容,哪怕是那轻纱长巾也不能在这样的光影里完全遮掩她的面容。

  不知道他有没有将她这番话放在心上,细柳从他脸上找不出一点多余的情绪[bo]澜,她看着他的同时,他亦在注视她。

  临着灯火,他纤长的睫毛浓而密,在眼睑底下投下淡影,让人更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片刻,他唇角勾起一点弧度。

  “那你呢?”

  细柳听见他清如玉磬的声音。

  他说:“放过我,你要如何回去复命?”

  外面的雨声好似珠落玉盘,细柳一手按下不安分的猫脑袋,轻抬下颌,迎着他的目光,她好似意味深长:“谁说我要放过你了?”

  雨幕浓黑,整个官署却灯火通明,捕役们一部分冒雨去满城搜捕刺客,另一部分则在官署里里外外来回巡查。

  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掠过檐上,隐没于浓暗夜[se]中,底下竟无一人察觉。

  街上宵禁未除,一大一小两道身影避开四处搜捕的捕役,小心地往官署的方向靠近,忽然身后轻微的银饰碰撞声响,二人警惕似的齐齐回头,定睛一看,檐下那女子扯下脸上的长巾,露出来一张清冷无瑕的面容。

  “细柳姐姐!”

  雪花连忙上前:“我们刚刚看到几个黑衣人从官署出去了,他们也是皇帝派来杀陆公子的吗?”

  “那陆公子呢?”

  “放心,”

  细柳才开[kou],瞥见雪花与舒敖两张神[se]紧张的脸,她补上没说完的下半句,“他没死成。”

  夜雨噼里啪啦。

  雪花立时大松一[kou]气。

  舒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缓缓吐出一[kou]浊气,凝重的神[se]松懈了一点。

  “细柳,就算你不记得他,也不要杀他。”

  舒敖几步走近她:“听阿叔的话吧,你们从前很好的。”

  他本该听嫂嫂的,什么都不要说,让她成为一个新的自己,彻底切断与周盈时有关的一切。

  可是不说,他又怕细柳在她什么都不记得的时候,做了让她自己难过的事。

  他忍不住。

  细柳没说话,却将舒敖看了片刻,随后转过身走入雨幕里:“

  不要傻站在那儿,除非你们两个想去吃牢饭。”

  雪花赶紧拉上舒敖跟上去:“细柳姐姐,大医来了。”

  细柳步履一顿,回过头来,像是有点意外,那位大医归苗已三年多,此时竟又忽然现身汀州,她“嗯”了一声,又往前去。

  深巷当中一间小院幽僻,一窗映孤灯,细柳推开槅门,里面一张方桌前正坐一位老者,他须子和头发都白透了,手里正端着一碗热茶,此时听见开门声响,他抬起头来,一见门外的细柳,便对她露出一个笑容。

  “大医?”

  细柳眉峰微挑。

  乌布舜点点头,脸上仍然带着慈蔼的笑意:“我和玉山主离开燕京之时,你还没有醒过来。”

  细柳没说话,走了进去。

  舒敖与雪花两个也紧跟着进了屋子,雪花凑到乌布舜边上,叫了声:“大医。”

  舒敖自方才在外面与细柳说过那番话后便显得有些沉默,此时面对大医,更有点心虚,他不敢直言自己已经违背了嫂嫂的告诫。

  “嫂嫂她好吗?”

  舒敖忽然问。

  “她很好,如今就住在你们兄弟两个从前的那个院子里,”乌布舜说着,望了一眼门外的雨幕,又轻拧了一下眉,“就是今年天气怪,咱们那儿本就湿寒,今年更甚,我原以为汀州会好些,想不到如今都六月了,说热也没有多热,这下起雨来,一样湿寒。”

  如此不正常的天气,更说明今年仍是个灾年。

  “舒敖,你和雪花先去擦擦身上的雨气吧。”

  乌布舜看着他道。

  舒敖点头,朝雪花招了招手,两个人很快出了屋子,槅门也被他从外面合上,一时间,房中便只剩下乌布舜与细柳二人。

  乌布舜倒了一碗热茶,推到细柳面前:“这是我新带来的虫茶,你要多喝些这个,它能让你这里清明。”

  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头。

  “多谢。”

  细柳这几年以将这虫茶喝惯了,她端起来茶碗,抿了一[kou]。

  槅门掩不住外面雨水顺着檐瓦流淌的声音,乌布舜看着她道:“我这趟来,是不放心你,三年的时间,你身上可有什么不适?我必须亲自来看上一眼,才好给你改药方。”

  “没什么不适。”

  细柳说着,倒也搁下茶碗,将护腕给摘下来,露出手腕伸过去,乌布舜用药囊垫住她手背,手指搭上她的脉门。

  外面下雨,更衬屋内静谧,乌布舜闭目凝神大约一盏茶的功夫,他忽然眼皮一动,那双眼睛再度看向面前的这个女子,他的视线落在她颈侧那一道蜿蜒隐没至衣襟底下的长疤上,他的神情有了些变化,半晌,他又将目光落在细柳脸上,忽然说:“还记得我离开紫鳞山的那时候,你瘦得都脱相了,你从前总是清瘦得过分,蝉蜕幼虫总是会蚕食你大量的气血,也会慢慢改变你的容貌,只有等它到了成[shu]期,你的容貌才会停止变化。”

  “蝉蜕是灵药,它可以重塑人的筋

  骨,也可以让人的伤[kou]更快愈合,但它更是剧毒,它会蚕食人的气血,吞噬人的记忆,几乎没有人可以等到它成[shu],因为它天生是敏感傲慢的怪物,征服不了它,便只能被它虐杀。”

  乌布舜松开她的脉门:“即便有幸战胜成[shu]期的蝉蜕,继续与它共生,它也会像幼虫时期一样拼命蚕食人的气血,这个人会因此而更加清瘦,多病,不会死,但从此也免不了与蝉蜕互相折磨,度过余生。”

  乌布舜在灯下观察着细柳,她已不再像从前那样过分清癯,她两颊丰盈了些,因为有了一分淡薄的血气,皮肤也不再苍白得厉害。

  唇上也有了血[se]。

  如同常年在严冬盛雪里隐没枝芽的病树倏忽一夜放[chun]花,极致的清冷与艳丽相融于她眉目,脱尘而绝俗。

  “除非驯服它。”

  乌布舜老神在在,语气沉稳:“让蝉蜕这只怪物低下它高傲的头颅,它会奉上它的所有,也会吐出那些曾被它吞噬掉的所有记忆。”

  没有人比乌布舜更清楚,若蝉蜕低头,心甘与人共生,它便从毒,彻底变成了药,于习武之人而言,内功亦能因此而更上一层楼。

  细柳收回手,重新捧起茶碗,脸上没有一分多余的情绪表露,她什么也没说,却稍稍垂眼,顷刻,颈侧那道狰狞的疤痕里仿佛有什么顺着她的肩爬上来,在疤痕里轻轻鼓动。

  她抬起眼再看向乌布舜,那东西又顺着疤痕退至她衣襟底下,不见了。

  那道从她颈项蔓延至她肩上的长疤,像是锁住蝉蜕的囚笼。

  它不敢嚣张,不敢癫狂。

  乌布舜心中本就有了一个底,但此刻亲眼见此情形,他仍旧忍不住双眼大睁了些,惊异非常。

  他深深地凝视细柳,半晌:“你从前气血双亏,加上喘症复发,身体的亏空太严重了,这不是那么容易可以弥补回来的,我给你的方子还是要再改一改,你……还是不要掉以轻心。”

  “多谢。”

  细柳颔首。

  乌布舜神情复杂,慢慢吐出一[kou]浊气,忽然想起舒敖今[ri]告诉他一件事,他便又问道:“听说你这趟下汀州是为了杀陆公子,你如今可想好对策了?”

  他叹了[kou]气:“如今这个世道,总能轻易陷人于两难。”

  “其实您来得正好,”

  细柳将碗中虫茶饮尽,外面风雨潇潇,她将空碗搁下,看着乌布舜,“不知您手里可有什么能够助我蒙混过关的好药?”

  乌布舜想了想,点头:“有一样,吃了人身上会很冷,冷到气息脉搏都会变得薄弱难察,足以以假乱真。”

  夜更深,雨未歇,细柳喝光了雪花送来的汤药,沐浴过后回到房中,她披着湿润的长发坐到镜前,用帕子擦了几下发尾,抬眸透过明亮的镜面,她的视线不经意落在桌面上,那里静躺着一支银簪。

  银质的兔子憨态可掬,怀抱着一颗浑圆的珍珠,好似抱月,细柳忽然停下擦发的动作,临着灯烛,她伸手将银簪拿起来。

  烛火照得珍珠莹润泛光。

  她垂着眼帘,好一会儿没动。

  夜雨滴滴答答,并不宁静,细柳在床上躺下来,起初很烦这声音,但也许是大医带来的宁神香起了些作用,渐渐的,她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梦里[chun]花正艳,茏园中[cao]木蓊郁,清晨薄雾未散,她成为了那个小小的自己,被父亲抱在怀里,穿过小石桥,走入临水连廊。

  她看见一位很年轻的先生坐一张紫檀木的圆桌前,他穿着一身素雅的道袍,眉目俊秀,父亲还没走近,便先唤了声:“子温。()”

  我将女儿抱来,你亲自给她,这件事便算是正式定下了。№()”

  父亲说着,将她放到桌边的软凳上坐着。

  她旁边的凳子上也坐了个小孩儿,他穿着朱砂红的圆领袍,衬得皮肤更白得像玉,正用一双剔透清润的眼睛看她。

  “圆圆。”

  他喊。

  她没睡醒,一大早还有点发懵,有点不太想搭理他,但是她看着他那双漂亮的眼睛,还是“嗯”了一声。

  “你真的舍得?”

  那被唤作子温的年轻先生见两个孩子都想抓桌上的糕饼,便伸手分给他们一人一个,而后又抬头笑着看向她身后:“少钧,圆圆可是你的心头[rou]。”

  “芷柳在时,咱们不就说好了么?”

  周昀笑了笑,转过头,望向不远处那棵山枇杷树:“这是她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

  说着,他再将目光落在与女儿坐在一处的那个小男孩身上,不由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秋融是个好孩子,这么小就能看得出他[xing]子好,我这圆圆却是个泼皮无赖,就怕你舍不得秋融。”

  陆凊笑着摇头:“怎么会?我看圆圆就很好。”

  说着,他打开来桌上那只木匣子,匣子里铺着暗红的绒布,绒布上则是一枚晶莹如冰的天青翡翠环佩,环佩中缀挂三颗洁白如雪,又有血斑的玉珠,底下系着淡[se]的流苏穗子。

  陆凊手指捻着那三枚玉珠,露出上面镌刻的鎏金字痕:“这珠子与秋融身上那块玉璜用料相同,我找它找了许久,还将圆圆的名字刻在了上面。”

  风吹杏花落,那种清淡的香几乎笼罩整片连廊。

  她糕饼吃了一半,低头看陆凊将那枚环佩系上她的腰间,她忍不住伸手拨弄一下,三颗珠子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声音。

  周昀站在她身后,脸上没有往[ri]那点对着她的刻意的严肃,隐隐含笑:“我看等他们将来满了十七,便可以成亲了。”

  “是啊。”

  两个大人[jiao]谈着。

  “什么是成亲?”

  她才六七岁,还听不明白。

  “我也不知道。”

  年纪小小的陆雨梧皱了一下鼻子,他咬了一[kou]糕饼,凑近她说:“不过父亲说,成亲就是我要对你好。”

  “你对我很好啊。”

  父亲总是不许她吃外面的东西,她想起昨天他偷偷带了好大一包

  ()  李记糖山楂来给她(),她藏在枕头边上?()_[((),今天都还没吃完。

  她手指转了转环佩中间的珠子,抬起下巴,在他耳朵边小声说:“那我也对你好一点,下回你老师再赖床,你告诉我,我去掀他的被子,拔他的胡子!”

  “周盈时,你要拔谁的胡子?”

  耳尖的周昀转过头来。

  她一下坐正,装没事人:“没谁。”

  周昀才不信她,瞪了她一眼,想说教又被陆凊劝住,二人又聊起朝廷上的事,陆雨梧小心凑近她,慢吞吞地说:“不要拔老师胡子。”

  他还那么小,却一本正经:“我该尊敬老师。”

  连廊里[ri]光淡薄,她不吃糕饼了,转过脸看着他,想起父亲教过的成语,她哼了一声:

  “陆秋融,你的秋,是老气横秋的秋吗?”

  杏花如簇,像是要开满整个梦境,那些画面渐渐隐去,细柳满额细汗,她睁开眼,怔怔地凝望帐顶。

  帐子的颜[se]就像今[ri]鸳鸯楼下,那暗青的轿帘。

  烟雨朦胧中,那轿帘一掀,那个人一身官服,弯身出来,猫在他脚边打转,而他却仰起脸望了过来。

  那是一张[shu]悉的脸。

  其实,她曾有过一门亲事。

  在那座被她遗忘很久的茏园里,杏花如雪,垂髫稚子,言笑晏晏。

  夜雨不知疲倦,官署里灯火未灭。

  陆青山将冷掉的帕子重新在热水里浸过,又拧干,恭谨地递给陆雨梧,见他接了过去,按在右腕上,陆青山心中的疑问憋了半夜,还是忍不住出声问道:“公子,细柳姑娘为何要杀你?”

  “要杀我的不是她,而是当今圣上,那些藏在檐上的人,你不是看见了吗?他们是来监视细柳的。”

  陆雨梧坐在太师椅上,热烟从他腕上的巾子里散开,上浮,他眼睑底下有些泛青,[rou]眼可见的疲惫,但偏偏手腕疼得钻心,折磨得他无法安睡。

  “我不明白。”

  陆青山拧起眉头:“陛下若要杀您,什么罪名不能给您?何必如此?”

  “我也很好奇,”

  陆雨梧垂着眼帘,语气清淡,“今上到底用意何在。”

  房中一时静谧。

  灯烛摇曳,拉长人的影子,陆青山想起今[ri]鸳鸯楼上的紫衣女子,又琢磨了会儿今夜自己与她过招的情形,好一会儿,他开[kou]:“细柳姑娘好像有点变了,我是说,她的眉眼像是……”

  陆青山顿了一下,那是一种说不上来的变化,是细微的,却也令人难以忽视。

  “她的武功好像也大有[jing]进,今夜与我过招之时,我敢肯定她没有动用分毫内力,但我却已经有些难以招架。”

  所以公子说她若真想杀他,谁也拦不住,陆青山是绝对相信的。

  按在腕上的巾子已经一点温度都没有了,陆雨梧抬眸,望着案上烛火半晌,转而再看向那道破损的屏风,[chao]湿的梅雨像是要下一整夜,他的心也一点都不宁静。

  ()  “也不知道她受了多少苦。”

  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被槅门外的夜雨掩盖。

  外面天[se]不知不觉由暗转明,东方泛起鱼肚白,雨势也逐渐转小,变得绵密如丝,一大清早,坐落在烟柳河岸最僻静处的巡盐御史衙门便不同寻常地热闹。

  寻常百姓平[ri]里是不敢在这衙门面前打转的,今[ri]这块地却挤满了车驾与仆从,车驾一个比一个华贵宽敞,仆从们几乎都穿着或棉或绸的衣裳,他们不敢在衙门面前笑闹,只能各自沉默,安静地在外头等着。

  如今的庆元巡盐御史姓吕,叫吕世铎,上任不过三四年,此时在后衙里才换上官服,便听身边管家说道:“大人,六大纲总都已经过来了。”

  纲总便是汀州六大盐商,他们几乎包揽了庆元的引岸。

  吕世铎抚平衣袖上的褶皱,问了声:“陆知州呢?”

  管家本想摇头说还没到,此时外头却来了一名差役,就站在门槛那儿恭敬地作揖:“大人,盐运使谭大人与知州陆大人还有州同窦大人都到了,五位纲总也已经在前衙静候了。”

  吕世铎招了招手,那差役恭敬退去了,他拿上官帽走出门,站在廊上瞧着外面细软的雨丝,吐出一[kou]浊气:“都知道是鸿门宴,我不得不办,他们亦不得不来啊。”

  前衙里六个纲总端着茶碗,坐在一排,他们对面,则是三位身着官服的大人,当中一位他们再[shu]悉不过,那是盐运使谭骏,运司衙门的一把手。

  还有一位是州署衙门的州同大人窦暄,也是他们的老[shu]人。

  可那位刚刚上任,年纪轻轻的知州大人,他们实在不[shu],但谁都知道此人乃是陆公的孙儿,更是如今那位郑阁老的学生。

  纲总们显得很是静默,但运使大人谭骏却自在得很,他喝光了一碗茶,又让底下人送上来一碗,这时他[chou]空看了一眼身边坐着的陆知州,像是想问什么,却又忽然止住了。

  “谭大人可是有话要说?”

  陆雨梧放下茶碗,像是秉持着几分对待上官的敬意。

  谭骏笑了一下,手中把盏,语气十分随意:“没什么,只是我这人有个毛病,见了新同僚便想攀谈一下,问问籍贯啊,又或者是哪一年的进士什么的,方才本也想问问陆知州你。”

  他是一副随和的语气,好像十分好说话似的,但无论是在场的几大纲总,还是在旁的州同窦暄,他们都听得出,谭骏这番言辞底下实则是一种明晃晃的讥讽。

  陆雨梧从未参与科举,什么秋闱[chun]闱都没有参加过,在来汀州之前,他甚至还是个流放戴罪之身。

  然而官场里头,排辈论资是常理,谁是哪一年的进士,谁又是一甲,谁是二甲三甲,官员们在官职之外总要自己再论个高低。

  对于谭骏这样资历老,又是一甲进士出身的官员而言,陆雨梧这样连科举都没有参加过,却平白得了五品官位的后生,他难免心生轻视。

  堂内一时静谧,只有外头雨声沙沙,六个纲总与三位大燕官员中间

  这条过道便如同一道鸿沟,纲总们耳朵里听见[lang]涛,却都默不作声,因为对岸是官场,而他们只是商人。

  但他们却都在看着对面那位陆知州。

  旁边的州同窦暄不想得罪谭骏,便没有开[kou]说些什么,但他却抬起肿肿的眼皮,看向身边的上官。

  他一身青[se]的官服,戴着乌纱帽,即便是靠着椅背,身姿也依旧端正如青松,他腰间只有一样饰物,是一枚质洁如雪而血斑彻骨的玉璜,两侧镂雕凤鸟,上面似乎有漆金的小字,但谁也看不清。

  他大约是听出了谭骏这意思的,但他那副面容上却是[bo]澜不惊的,没有难堪,没有羞愤,气定神闲似的:“这的确没什么好问的,我没有参加过科举,哪一年的进士都不是。”

  谭骏本以为他要拿密光州御敌一事来说道说道,那毕竟是他唯一的功名,但谭骏没想到这年轻人竟然不骄不躁,什么也不提,反而坦然接话。

  谭骏正要说些什么,却听窦暄忽然道:“盐台大人来了。”

  于是楚河汉界两边的人都立即往门[kou]看去,一见来人,他们全都站了起来。

  吕世铎一跨进门槛便朝他们摆了摆手:“都坐,就不要多礼了。”

  三个官员与六个盐商纲总又都坐了下去。

  吕世铎也在主位上坐了下去,他抬头环视一圈,目光在陆雨梧身上定了一瞬,又不着痕迹地挪开眼。

  “吕大人,不知您今[ri]让我等前来,到底所为何事?”

  六个盐商纲总里,坐在中间的范绩当为汀州纲总之首,他轻易便开了这个话头。

  吕世铎脸上带着几分笑意,他闻言看向范绩,又扫了一眼他两边的其他纲总,接来差役递的茶却没喝,放在一旁的案几上,这才双手撑在膝盖,开[kou]道:“吕某在此为官三四载,全仰仗诸位纲总配合,今[ri]吕某也不愿多卖关子,我想,我与诸位也用不着那些。”

  六个纲总人还在家里的时候听到今[ri]要来巡盐御史衙门里集会便多多少少有些不太妙的预感,他们此时屏息凝神,无声等待着吕世铎来亲手拨开今[ri]这不能声张之集会的神秘面纱。

  “诸位应该也听说过,今年年初,太后念及西北战事,怕军费吃紧,所以令燕京万寿山上的玉仙观暂时停工,太后一心向道,先帝在时却无任何靡费,而今唯求一座玉仙观而已,如今却只有一副空架子悬在万寿山上。诸位也晓得,皇上仁孝治国,今年本有意为太后大办圣寿节,这是皇上对太后的一片孝心。”

  说着,吕世铎再度将几位纲总看了一遍:“吕某今[ri]让诸位前来,也不为别的,只是想问一问,诸位若有心,何妨捐输。”

  今[ri]这集会的目的已经在吕世铎三言两语之间挑明了,六个纲总,脸[se]都变了,他们当中年纪最大的那个姓何的纲总闷咳了几声,沙哑着嗓音道:“捐输?吕大人哪,咱们今年不是已经捐过了吗?国家有难处,咱们这些商人也不是不知道轻重,今年捐输,整整一百二十万两白银,咱几个纲总硬是咬着牙给凑上了,就盼着西

  北军队能打大胜仗,可咱们也不是总能凑得出钱来啊。”

  另一个姓金的纲总也出声道:“原本依照修内令,咱们只要给西北运粮就能换盐引,除了要[jiao]的盐课银之外,捐输本是咱们这些人甘愿的,但吕大人,如今天下不太平,又是灾年接灾年的,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啊!”

  “知道是灾年,可灾年也没降灾到你们这些盐商头上不是?”那盐运使谭骏接过话去,“老金,是人都要吃盐,哪怕是在[cao]原上的达塔人,要是嘴里能有点咸味,你问问他们,谁愿意整天吃淡食儿?这天底下谁都能饿死,就是你们这些盐商饿不死,你们也不要问吕大人,这回让你们捐的,是敬香钱,太后她老人家什么也不求,只要一座玉仙观而已,难道你们连这点孝心也没有吗?”

  “行良,话重了。”

  吕世铎朝他摇头,随后又看向那金纲总:“朝廷知道你们的好,也念你们的好,庆元一直是朝廷税收的顶梁柱,而今圣寿节在即,玉仙观若能成,太后她老人家若是高兴,她也会记得你们的这份心。”

  此话一出,几位纲总脸[se]缓和了些,若能给太后敬一分孝心,他们谁又不想呢?

  那盐运使谭骏则将一双眼睛定在其中一位纲总身上,那纲总姓花,谭骏开[kou]道:“花懋,你说呢?这份孝心,你们是尽还是不尽?”

  花懋年越三十余岁,因为体弱多病,脸[se]较为苍白,他十分寡言,进来这堂内也一句话都没说过。

  此时因为谭骏,堂内多双眼睛都看向他。

  花懋从容拱手,问道:“不知这敬香钱,是个什么数目?”

  这的确是在座的纲总们最关心的事,谭骏见上座的吕世铎不说话,便将茶碗搁在旁边的案几上,报出了一个数字:“一百万两。”

  “什么?!”

  何老纲总险些一[kou]吊不上来气,他颤颤巍巍:“一百万两?天爷啊,这让我们上哪里凑去?”

  什么玉仙观,什么敬香钱,这个数目分明就是连同太后娘娘的圣寿节花费全都包含在内,所谓捐输,其实就是孝敬太后的祝寿钱!

  “吕大人,谭大人,”

  那纲总之首的范绩也有点坐不住了,“这个数目实在有些太大了。”

  “我与吕大人也不是故意为难诸位,我们也有我们为官的难处,”谭骏叹了[kou]气,又接着说,“今年的盐引都已经按照诸位运粮的数目发下去了,庆元一省的盐业都在你们手里,这是朝廷给你们的厚遇,再者万寿节不是年年都要这样大办,只是今年而已,你们有什么难处,咱们也不是不能一块儿挺过去,是吗?”

  “一百万两就是个总数,你们当中谁捐得多些,太后娘娘自然能看到他的孝心,将来,只有你们的好处,没有坏处。”

  花懋的眉头却拧起来:“今年才过了一半,我们盐还没卖出去多少,[jiao]盐课银,又捐输,加起来已经不止是两百万两银子那么简单了,如今又要再凑一百万两……虽说人都要吃盐,但说到底也就是一个滋味而已,可现今不少地

  方生乱,百姓都快活不下去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滋味不滋味?我们就是手里有盐,也比前几年要难卖许多……”

  谭骏打断他:“花懋!你说得这些朝廷比你清楚!还是说,你在怪朝廷让你的生意难做?”

  这一顶帽子忽然就扣在了花懋头上。

  花懋静了一瞬,他清楚这位谭大人惯常是这样的好手段,其他纲总鸦雀无声,花懋却有些压不住心中的气:“当年有一位周大人问我们要账,为了补足那一千万两的账,一个钟家没了,我们这些人谁不是元气大伤?多少家底也早都不剩些什么了,如今这一百万两白银我们实在难凑。”

  花懋一提此事,其他纲总连忙附和,那姓金的纲总也想起来那笔好不容易还完的账,忍不住哭起穷来:“大人们明鉴哪!不是我们不想捐这敬香钱,实在是我们才还完账几年哪,手里哪里有那么多的银子呢?”

  “是啊,吕大人谭大人,我们生意也不是那么好做,一百万两实在太多了,我们一时拿不出啊!”

  “请二位大人明鉴哪!”

  纲总们七嘴八舌地说起自己的难处,那大纲总范绩也拧着眉头,为难极了。

  陆雨梧作为知州,今[ri]也不过是被吕世铎请来旁听的,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听见那花懋提起一位姓周的大人,这才抬起眼帘,目光越过众人,落在花懋身上。

  但不过一瞬,他又移开了视线。

  今[ri]这集会到底是不欢而散了,纲总们一个个心事重重地出去,吕世铎坐在位子上没动,那州同窦暄更像入定了似的。

  谭骏火气大,起身来回踱了几步:“我在这儿多少年了,难道会不清楚他们这些人的家底?一个个的都跟着那花懋一块儿哭穷!他们哭穷,倒是将身上的绫罗绸缎,手上的珠宝玉石都给卸下来再哭啊!外头那么多的仆从,连他们身上都穿得棉布绸子的,一百万两的敬香钱拿不出,哄谁呢?!”

  “行良,别那么大火气。”

  吕世铎慢吞吞地抿了一[kou]茶:“他们就是哭了十分的穷,那当中也应该有五分是真的,今年他们捐输捐得多,这又才六月,他们手上的盐应该还没卖干净。”

  “我看那花懋就是故意拿那一千万两银子的账来说事的!”谭骏停下步子,看向吕世铎,“吕大人,您方才也看见了,听了花懋的那番话,那些纲总们就像是找到了个好借[kou]似的,咱们后头再说多少句,他们也能一个个地顶回来!”

  “可这敬香钱,咱们得让他们捐哪!”

  谭骏说道:“也不能由着他们拖下去,再拖,再拖圣寿节就要到了!”

  吕世铎深吸一[kou]气,而后又缓缓吐出,他看似心平气和:“那么行良,依你看,此事如今该如何办?”

  谭骏倒也想了想,随后道:“我们平[ri]里没少跟这些盐商们打[jiao]道,依下官来看,如今我们只能逐个击破,大人您去劝劝那何老纲总,还有那老金,我呢,便去劝一劝范绩范纲总,余下那张纲总和丁纲总一向是跟着范绩行事的

  (),若范绩点了头⑥()_[((),他们二位也就不成问题,就是余下这花懋……”

  谭骏的脸[se]沉了沉:“这花懋虽是个病秧子,但那脾气却是又臭又硬的,仗着前任巡盐御史花砚是他堂兄,您与我都没少给他面子,可他却是个不知足的。”

  说着,谭骏忽然转身,目光定在那位年轻的陆知州身上:“吕大人与我却无暇再分心去劝说一个花懋了,不如,便由陆知州去劝说花懋。”

  此话一出,吕世铎与州同窦暄的目光瞬时落在陆雨梧身上。

  窦暄那双因眼皮臃肿而无神的眼睛里飞快闪过一道[jing]光,此间三位都是他的上官,他仍然静默,而身为巡盐御史的吕世铎则伸手捻了一下胡须,他像是有点犹豫:“陆知州初来乍到,这差事给他,只怕不妥当。”

  谭骏却道:“有什么不妥当呢?吕大人,下官以为这也算是给年轻人一个机会,若陆知州能够办成这差事,那么也算是大功一件。”

  接着,谭骏话锋一转:“下官知道,陆知州怎么说也是陆公的孙儿,吕大人您心生爱护之情,也是再正常不过,只是雏鸟嘛,总是要自己飞的。”

  吕世铎的脸[se]顿时沉了下来,这谭骏话里话外无非是在拿他是陆证提拔上来的巡盐御史说事,因为他出身白苹,却是被陆证提拔上来的,故而白苹中人本就有人对他心生怀疑,此时他并不适合为陆雨梧说话。

  吕世铎看向陆雨梧:“陆知州,这一百万两敬香钱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如期上缴,花懋那里,我[jiao]给你来办。”

  不知何时,门外细雨已经停了,天还是[yin]的。

  淡薄的光线铺陈在陆雨梧青[se]的衣摆,他站起身,面上看不出任何为难,亦没有笑意,那双眼神情疏淡,朝吕世铎拱手:“下官尽力而为。”

  从巡盐御史官衙出来,陆雨梧回头望了一眼大门,多年前,他还很小的时候,也曾常常出入这里,后来换了一个姓花的巡盐御史,他便再没踏足过汀州,也没有再来过这里。

  如今,姓花的巡盐御史也不在了。

  又换做今[ri]的吕世铎。

  陆青山掀开马车的帘子,将陆雨梧扶上去,那些盐商们的仆从车驾不在,这块地方就显得空旷极了,马车调了个方向,往州署的方向去。

  也不知穿过了几条街,半道上马车忽然停了,陆雨梧在车中端坐,闭目养神之际,似乎听见陆青山低声与人说了几句什么话,随后那道帘子被陆青山掀开:“公子,是花纲总府里的人,今夜花纲总在凝碧舫设宴,请您品茶。”

  凝碧舫是在水上的一座游船,共有两层高,此处有丝竹管弦,极品香茗,文人士子常在此处观赏河景,举办诗会。

  一到晚上,这凝碧舫便会亮起灯火,里外通亮,彩彻区明,映照粼粼水[bo],自成好景。

  陆雨梧抱着狸花猫,掀开一间舱室的帘子进去,那方才在巡盐御史官衙见过的花懋立即起身绕过桌来作揖:“陆大人。”

  “不必多礼。”

  陆雨梧轻抬下颌:“花纲

  ()  总,坐。”

  花懋应言,一撩衣摆重新坐下去,身边的近侍则立即招手,一个仆从出去,很快便有人端来香茗,恭敬地放在陆雨梧面前。

  花懋暗自打量着在对面坐下来的这位陆知州,他已换下官服,此时穿着一件银灰[se]的圆领袍,一条浅[se]丝绦收束起窄紧的腰身,腰侧仍系着那一枚玉璜,流苏垂落在他衣摆,他看起来年轻极了,伸手端茶碗,露出来一截手腕,却不知为何缠着一圈细布。

  他怀里的狸花猫昏昏[yu]睡,团成一个球似的,懒得动一下。

  “花某今[ri]本还有些忐忑,不知您会不会应邀前来,”花懋说着,抬头看向面前这年轻的知州大人,“您可知道,如今汀州的几位纲总都很想见您?”

  “知道。”

  陆雨梧垂眸,茶碗边缘上浮的热烟晕淡他的神情,“我本还有些不解,陆某不过一个知州,与盐政本不相干,诸位纲总何必费心见我。”

  花懋咳嗽了两声,身边侍从立即递来药茶,他接来喝了一[kou],这才说道:“大人有所不知,今[ri]集会之前,我们这些人便多少收到了点风声,心里清楚一定又有个什么名目让我们捐钱,可是今年我们真的很不好过,盐拿在手里,一半都还没卖出去,这一百万两银子,我们是真的不好筹措。”

  花懋神情肃正了些,他抬手往上一拱:“陆公以修内令稳固国本,我等虽为商人,心中除了‘利’字,剩下的未必就是那个‘益’字,我们愿意为朝廷运粮去西北,朝廷用盐引跟我们换粮食,这是陆公写在修内令上的,而今西北军费紧张,这是大事,我们商人利益的益,也不是不可以换成大义的义,所以上回捐输,我们咬咬牙还是捐上去了,可如今这敬香钱又算怎么回事呢?连着几个灾年,外头私盐又泛滥,盐商这生意,是越来越不好做了。”

  花懋叹了[kou]气:“陆大人,我们都知道您是陆公的孙儿,他们如此行事,是在坏修内令的根本。”

  汀州的盐商看中修内令,是因为陆证曾以修内令给了他们铁石般的承诺,而今修内令虽仍在,但这一趟又一趟在修内令外巧立名目的捐输,却让这些盐商们不堪重负了。

  如今陆证已经不在了,但偏偏他的孙儿却来到汀州做知州,盐商们自然对他心生希冀,希望能有一个解法。

  陆雨梧安静地听他说完,方才开[kou]:“我听说,花纲总手里只剩两个偏僻引岸。”

  花懋点头,脸上露了点无奈的苦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花家的根也在盐业上,祖上立业于此,若可以,我亦不愿走到今[ri]这一步,但我身体本就不好,家里也没有能顶事的小辈,自从我那堂侄女若丹失踪,我便做好了急流勇退的打算,只是如今看来,我却还退得不够。”

  花家最开始虽然是靠盐业立足汀州,但其后族中亦有争气的,入仕做官,最高也有做过内阁阁臣的,只是百年时间,族中子弟泡在富贵乡里散漫起来,没有几个是有出息的,他的堂兄花砚是最争气的那一个,却可惜是个短命的。

  “陆大人,我

  只怕如今并非是我一退再退,便能求得安宁的了,”花懋苍白的面容上神情凝重极了,他深深地望着陆雨梧,“您别看今[ri]谭骏与我们剑拔弩张,但其实他是个老官油子,那范绩一向与我花家不和,我花家从前的引岸如今便是在他手里,他能有今[ri]的造化,一是因为他背后正是这位谭骏谭大人故意襄助,二则是……”()

  花懋顿了一下,并不十分确定地说:他应该花了不少钱往上疏通,但我们捐输花费不少,又才缴了盐课银,他背后应该有还有什么人,否则他短时间内应该拿不出那些钱。

  ?本作者山栀子提醒您最全的《同心词》尽在[],域名[(()

  范绩与谭骏之间这层关系,陆雨梧并不觉得意外,但若说范绩身后还有什么人,这便有点耐人寻味了。

  陆雨梧知道花家这样的百年世族,经商只不过是他们的一部分,哪怕如今族中子弟不顶用,但他们却一直有襄助士子,培植势力入朝的习惯。

  他想了想,问:“是你在京中得到了什么消息?所以才如此不安?”

  花懋没隐瞒,点了点头:“是,但也不是那么清楚,可这么一点风吹[cao]动,足够让我警醒了。”

  “当初那位周大人向你们庆元盐商要一千万两的账,你们还了很多年,”陆雨梧的手按在猫身上,“到你堂兄花砚死在任上,你们才将将还清,为此,一个钟家没了。”

  猫被他摸得不耐烦,睁开眼睛,一下从他怀里跳下去,又像是嗅到了点什么似的,它立即喵喵叫着,往帘子外面跑去。

  陆雨梧侧过脸,看向那道帘子。

  猫叫声隐约,像是到了船舷边上,他的目光随之落在对面那道朱红的菱花窗上。

  陆青山在旁没有动,却像是察觉到了点什么似的,他朝陆雨梧点了一下头。

  “钟家当初是庆元最大的盐商,最好的引岸在他们家手里,”花懋神情复杂,慢慢说道,“周大人一句话,便挖空了整个钟家。”

  “钟家赔上了所有家业,补了几百万两,”花懋说到这里,像是斟酌了一番有些话到底应不应该跟面前这位陆大人说,但他却想起自己查到的一则消息,便也还是说了下去,“后来周大人查出数目不对,但为时已晚,钟家一家老小都吊死在盐场上,周大人即便觉察出不对,却也已经陷入两难之局了。”

  “数目不对?”

  陆雨梧一下抬眸,“你难道是说,那一千万两的数目不对?”

  今夜月明风清,月亮的轮廓浸在水里,细柳双手抱臂,倚靠在菱花窗边,狸花猫在她脚边,她一双眸子映着清冷月辉。

  菱花窗里传来那花懋的声音:“盐政永远是一潭浑水,谁来也澄清不了,当初向先帝告密的人说的是真的,在修内令以盐引换盐商往西北运粮的这条政令出来之前,历任盐官买卖盐引,额外[chou]税中饱私囊,甚至预先出售往后几年的盐引,却少报了一部分,那的确有一大笔银子,但顶天了算,也绝没有先帝令周大人查办的所谓一千万两,周大人他查来查去,到底也只有几百万两。”

  “没有人比我们更清楚其中的数目,

  ()  但陆大人,谁又敢说先帝的不是?()”花懋今年才三十来岁,当初发生这桩大案的时候,他还是个毛头小子,他父亲还孤身撑着花家一整个家族,一面顾着世家大族的体面,又要兼顾着盐业生意。

  先帝说有一千万两,周大人奉命查办一批盐官,抄了他们的家却也不够数目,先帝震怒,认为庆元盐商与罪官沆瀣一气,若不惩处,不能正盐政风气,因此下令庆元盐商补足这一千万两银子的税款,因此,钟家一整个家底都没了,还剩下几百万两,便是我们这些人在填,★()_[(()”花懋咳嗽着,缓了[kou]气,才接着道,“幸好有修内令,陆公在时,我们往西北运粮便可以顺利换取盐引,欠朝廷的税款才能顺利还完,甚至恢复一些元气。”

  “先帝恨奢靡,从庆元盐政上挖出去的这一千万两,他至少没有用在自己身上,达塔人觊觎我们的国土,而在先帝之前,国库已经空了,我可以想得通先帝这么做是为了填补前人留给他的烂摊子,是为了扩充军备。”

  花懋看着面前的陆雨梧,道:“但如今这位皇上,他要的敬香钱又是什么呢?”

  若先帝还在,若花若丹顺利成为了如今的皇后,他们花家与天家有了这层关系,哪怕花懋要奉上花家的一切,他也心甘。

  这是他与堂兄的谋划。

  若这一切有那么顺利,花懋今[ri]绝不会与陆雨梧透露一丁点当年那宗大案的内情,但如今的皇后姓贺,花家在他花懋手里,他已感到自身与身后的家族处在风雨飘摇之中。

  陆雨梧,是他花懋堵上所有的最后一步棋。

  哪怕此时陆雨梧什么话也没说,手指扣在茶碗边,垂着眼帘神[se]不清,花懋此时也没有任何退路了,他起身,作揖:“陆大人,我花懋相信陆公,没有他,没有修内令,庆元盐商如今仍在水深火热当中,您是他的孙儿,我花懋相信您,也请您,为我花家指一条明路。”

  陆雨梧却抬起眼看他,片刻:“你今[ri]肯与我说这些,仅仅只是因为我祖父?”

  “实不相瞒,”

  花懋抬起头来,“我堂兄花砚曾与周大人有些[jiao]情,因此,我知道陆大人您与周家的渊源,我也知道,这些年您一直在寻周家那个与您定过亲的女儿。”

  “若是为了周昀周大人,”

  花懋顿了顿,他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只要您今[ri]肯拉花家一把,来[ri]您若为周大人翻案,我花懋愿尽绵薄之力。”

  这便是花懋幽深的心思,若谈不了大义,谈不了陆公,那便来谈这桩[jiao]易,他花家是[ri]渐式微,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况花家这头骆驼还没到死的地步,他花懋还有自己的筹码。

  花懋身体的确不太好,只在这凝碧舫坐了一会儿,浑身就冒虚汗,花家的仆从只得先一步扶着自家的主子回去。

  细柳在一片幽暗的[yin]影里看着花家的车驾自岸上离去,舱室里又响起步履声,她侧过脸,透过菱花窗缝,看见那道银灰[se]的背影掀开帘子出去。

  没一会儿,步履声离她越来越近。

  ()  很快,他的影子遮盖过来,夜风吹得他衣摆轻[dang],细柳借着灯影月辉,看了一眼他腰间的玉璜,随后,平淡地移开目光。

  她不知道自己的脸[se]有多难看。

  陆雨梧靠近她,却半晌不言,只是用那样一双黑沉的眸子盯住她,又是那种无声的洞悉,细柳拧了一下眉,转过脸去。

  她的躲开,更昭示了什么。

  陆雨梧没动,看着她脚边的狸花猫,后背轻靠在菱花窗上。

  “你想为周昀翻案?”

  琵琶声从另外的舱室传来,如泣如诉,整座游船此时又往河中划去,细柳忽然打破彼此之间的这份死寂,再度看向他:“你姓陆,不姓周,周家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这话锋近乎有点尖锐。

  “有关。”

  陆雨梧对上她的目光,河风阵阵,冷暖两[se]的光影[jiao]织在他眼底,如清霜一般:“周昀是我的世叔,还有,”

  他凝视着细柳,宽袖被风吹得翻飞,他的嗓音沉静,“周盈时,是我的未婚妻。”

  也许是河风吹的,细柳的眼睫颤动了一瞬,她面上却仍没有多少情绪,淡淡一声:“是吗?”

  星月映照船下水[bo],陆雨梧看了片刻,忽然转了话锋:“今[ri]谭骏让我向花家收取敬香钱,花懋今晚又与我[jiao]了这么多底,我虽一时堪不破这迷局,但我想皇上让你来杀我这件事也许正是破局的关键。”

  细柳从怀中取出一枚药丸来:“所以你还是死了好。”

  她话音才落,他竟立即伸手过来,捻走了她掌心的药丸,没有任何犹豫,张[kou]吃了下去,细柳看着他,有些晃神。

  她下意识地蜷握了一下手掌,哪怕是吹了会儿河风,他的手指也不该那么冰凉才是。

  回过神,细柳挑了一下眉峰:“你就不怕我真毒死你?”

  河上画船如织,灯影几乎连绵整片河面,各[se]的碎光划过他苍白而秀整的面容,他低垂着眼,与她相视:“你会吗?”

  他的目光灼灼。

  细柳忍不住错开眼,好一会儿才说:“这药需要吃三天,这三天你会觉得越来越冷,到时候睡着了,会像中毒一样,气息和脉搏都会变得很微弱,很难被察觉。”

  “嗯。”

  陆雨梧应了一声。

  两人之间又静了下来,细柳低头看了一眼正在扒拉她衣摆的狸花猫,说:“你做什么把它带来?”

  “你昨夜不是说留着它监视我吗?”

  陆雨梧俯身捞起猫来:“如此,它算不算十分尽职?”

  昨夜她离开州署时没将猫带走,只扔下这么一句话。

  细柳又静了会儿。

  忽然间,前面舱室里琵琶声戛然而止,许多人惊呼起来,也就是这么一瞬间的功夫,游船像是跟其他船只撞上了似的,整个船身倏尔晃动。

  细柳没站稳,身体往前倾,一只手忽然拉住她。

  她一手撑住栏杆,才刚稳住身形,那只拉住她的手却忽然松开了,他掌心一点也不温暖,冷得像雪一样。

  细柳转过脸,前面嘈杂极了,却更衬这船尾寂静。

  灯火如簇,他浓而长的眼睫轻抬着,剔透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襟前。

  细柳后知后觉,低眼发觉被一根绳子穿在颈间的东西掉出了衣襟,因为她倾身的姿势而微微摇[dang]。

  灯火更衬它的晶莹纯澈。

  那股幽冷的香味忽然近了,那只手伸过来,修长如玉的指节勾住她颈间的红绳,勾得她不得不转过来面向他,靠近他。

  他将那东西拢进掌心。

  “细柳,这是什么?”

  他的声音这样近。

  这样近,足够细柳看清他眼底几分隐约的笑意,她一把从他手中夺过那东西,直起身,那一刻乱掉的呼吸终于平复下来,她淡淡道:“一只丑兔子而已,看着挺值钱的。”

  陆雨梧静默地望着她的侧脸。

  好一会儿,

  他忽然无奈地笑了一声,细柳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可是琵琶又响了起来,嘈嘈切切,伴随女子婉转的歌喉。

  细柳忽然听见他说:

  “改[ri]我送你一个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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