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天音谶纬(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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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二十三,前尘庄,流光清涧。
越千辰携伊祁箬甫一下船,便见前方已有人迎候在那儿。
见两人携手而来,傅听涛露出的一只独目里闪过一道厉光,在对面人的脚步徐徐渐进的过程中,他致力掩下极不寻常的心情,一直到越千辰站到他面前,他已经能以十分客气疏离的目光面对伊祁箬点头示礼,随即方向眼前男子拱手拜道:“属下拜见主公。”
越千辰饶有所思的望了他一眼,低应一声。
那边,伊祁箬看着眼前这人,心底却是起了一阵玩味。
未等越千辰发问,傅听涛便已经十分得力的先行回道:“客人安置在了北苑。”
越千辰听罢,满意的点点头,问了一句:“一路安否?”
傅听涛恭敬道:“一切顺遂。”
他想了想,便也不再问什么,只吩咐道:“做得好,先下去吧。”
傅听涛听罢,只应道:“喏。”说罢,告退而去,临行之前,还颇客气的向宸极帝姬颔首示礼,态度礼貌,很有些斯文风范。
他走后,越千辰便也让身后跟着的随侍婢女缓步从行,渐渐拉开了同两人的距离。
见身边的女子眼帘微低,许久都未说话,看上去颇有些深思之意,越千辰不由一笑,随口问道:“怎么了?”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玩味的摇着头,笑道:“你身边竟有这样的人。”
他想了想,弯着眼睛斜睨着她,问:“不恨你的人?”
她呵呵笑了好一通儿,笑够了,便摇着头解释道:“是分明恨,却连我都看不出恨的人。”
越千辰但笑不语。
过了流光清涧,便是庄中东苑了,注目朝北边犹豫了许久,他目光微凝,却始终踏不出去那一步。
伊祁箬在一边沉默而立,时而看一看他,时而看一看北面若隐若现的楼阁,心头惶然一声轻叹。
动了动被他越握越紧的手掌,她清凌凌的声音如一泓清泉流夏,浸透时光。
“人已经在这儿了,你不必急在一时。”
她说道。
他身上极其微弱的颤了一颤,蓦然回身低头,映上她的目光。
伊祁箬微微一笑,略一沉吟,语气里带着轻微且清晰的安抚,缓缓道:“你若是不介意……我想先去看看他,我的丫头还在那儿呢。”
她的声音带着强颜欢笑的欢快,他一听,心里不知怎么,竟也跟着微微安定了些。
沉溺的浅笑着,他侧身近前,轻靠在她鬓边,若有若无的蹭了蹭,轻声问着:“我在你那儿等你行不行?”
她有些无奈,哭笑不得似的,终是点了下头,“行的。”
继而,她就感觉到自己耳边多了一声心满意足的轻笑。
分道扬镳之后,她径自到了北苑,远远未至之时,便看到苑前站立着一个娇俏女孩,容颜切切,殷殷守候着什么。
伊祁箬心底微微一动,未戴遮面的脸上泛起一抹清浅笑意,走过去,看着眼前女孩凝声唤了声:“酡颜。”
“殿下!”酡颜面上一喜,立时近前,盈盈一拜,堪堪一礼行得恭敬诚挚,道:“婢子参见帝姬,殿下长乐无极。”
“起来。”她伸手微微一扶,带酡颜站起身来,细细看了看她,方才问道:“这些日子一切都还好么?”
酡颜点点头,回道:“在长泽一切都好,自接到了您的消息,这一路至千华城也很是顺利,至于千华城与……”说到这里,她毫无预兆的一停。
对于那个人的称呼,酡颜一时有些怔愣,匀了半晌,方在她等待的目光中择了个称呼,继续道:“与崇嘉皇子的人碰头之后,一直到了这里,那些人也很是客气,未曾有半点为难。”
伊祁箬心里无奈,听罢却也不再说什么,崇嘉皇子,罢了,那人身上的身份实在太多,过去的现在的,甚至未来的,私下里没人的地方,想叫什么就叫什么罢。
走进苑中,她脚步极缓,负手朝屋中望去,半晌,问了一句:“他怎么样?”
酡颜那头飞逝过一抹笑意,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只道了三个字:“老样子。”
老样子。
这三个字,还是很能说明问题的。
她点了点头,侧头看向她,拍了拍她的肩头,道:“辛苦你了。”
“为殿下做事,婢子不觉辛苦。”说着,酡颜踌躇片刻,方道:“只是殿下,往后……”
她说着话,便见伊祁箬意味不明的目光投了过来,酡颜立时忙道:“婢子无意质疑您的决定,只是担心。”
至于担心什么,她想,不必说,自家主子也是知道的。
伊祁箬走到屋室门前,停住脚步,停滞半晌,忽而缓缓启口,道:“你跟着我,也这些年了,可曾有过一时一刻,全然放心的时候?”
酡颜一滞,正在那儿,半天无语。
确实,一时一刻不曾有。
见她如此,伊祁箬便笑了,清凉凉一叹道:“这不就结了。”说着,她转了话锋,声色恢复如常,继续道:“他这里你照顾习惯了,往后自然还是非你莫属的差事,诸事多上些心是好的,只是切记,莫要杞人忧天。”
酡颜点点头,恭敬道:“喏,婢子谨遵殿下教训。”
伊祁箬点点头,又在原地驻了半晌,近前,推门而入。
晨星楼上,越千辰愿望那一片亮烈花海,负手默立,就也那样站了许久。
元类踏上楼时,入眼所见,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白衣翩翩的身影,前头映着一铺赤红色的花海灿灿,出尘夺目。
他犹豫了一瞬,方才近前,拱了拱手,放低了声音,道:“主公,拂晓刚来的消息,帝都有圣旨来,召您即刻回京。”
越千辰收回半副心神,闻此,眉目微挑,“圣旨?”
“是,两日内传了六道圣旨,两道摄政王谕,都是这一个内容。”
——一个内容,既是传召回京的内容。
元类微停了片刻,继续禀报道:“另外,有传言说,自宸极帝姬春华岛遇难,生死不明之后,京都里,伊祁重华已派亲信,秘密拘禁了舒蕣王姬。”
越千辰蓦然一声冷笑,转而微微偏了偏头,问一声:“‘传言’?”
“是,”元类颇有些愧色,回道:“属下已下令召一名京都眼线回来,可现在还没有答复。”
越千辰眉头微微一紧,半晌没有说话。
诚如伊祁箬所言,他与伊祁重华、与整个大梁王室,自此,便不再可能有太平日子过。
“准备准备,大约这两日过后,我便启程不朽。”回身,他看着元类,追加一句:“你与我一道。”
“喏,属下明白。”元类应罢,又唤了一声:“主公……”
越千辰情知他要说什么,可看着他犹豫的神色,还是选择了等待。
元类踌躇片刻,沉沉呼出一口气,看着他问道:“北苑里的人,您打算怎么做?”
“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许是越千辰神色清冷,眼眸淡漠倦怠的缘由,元类一听此言,第一个反应便是自己问了不该问的,当下,便欲告罪。
越千辰却摇头阻止了他。
他说:“将军,不妨直言。”
元类微微一怔,随即才意识到,主公的真正意图。
——他是真的在疑惑。
略一沉吟,他问:“您想杀他?”
“想。”干脆利落的一字后,他又一苦笑,“也不舍得。”
——有时候他想想,真是难为了伊祁箬这些年,干着养虎为患的勾当,心里说不得有多少煎熬。
元类似乎想了许久,也想了许多。
其实,虽非身处其中,可光是旁观,他也大致可以理解,此刻越千辰究竟有多苦恼。
易地而处,他自问做不到主公这般的忍耐,说不准,早已提剑而去,了解了这个毁了自己一生的人。
良久之后,他启口,却是道:“殿下曾说,人生时常相逢两难之境,左右无法抉择之时,不妨问一问自己,正确的做法,应当如何。”
——正确。大抵,这就是随扈昭怀太子多年,在他心底,早已根深蒂固的情肠。
“正确的做法……”低低喃了喃这几个字,越千辰不由一笑,叹道:“果然,是哥哥的话啊!”
“不过,属下也明白,您同殿下终归是不同的。”元类目光定定,在同越千辰接触到的一瞬间,更多了一份坚定在其中,顿了顿,继续道:“属下相信,无论您最后如何选择,殿下,都定然会支持您。”
为这一句话,越千辰却是不确定,自己是否真能得到那份支持。
“我曾疑惑,这条路上,我势必要行差踏错无数,罪犯滔天无数,兄长,会不会原谅我。”回头望向泱泱花海,她他微阖眼眸,缓缓道:“若是对天音子,我做了我认为对的选择,可放在兄长的道义之中,他真的会谅解我么?”
“您是不一样的。”元类语气平静,却很是笃定,“他的道义可以束天缚地,克己律人,可您……自文贤皇后崩逝之后,您是殿下心里,唯一的家人。他待你,是注定与道义无关的。”
——那便是,矢志不渝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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