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天音谶纬(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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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祁箬从北苑屋室中走出来时,天色已晚,苑中,她不经意的一抬头,不偏不倚,却是堪堪见到一袭滟白身影,稳当而立,阴凄月色中,若神祇遗世。
对上她微有些失神的目光,越千辰心头一动,想了想,还是静立原地,只等她朝自己走来。
不能否认,见到他的一刻,伊祁箬还是有些意外的。
“还是过来了。”
她走到他面前停下,微昂着头望着他,虚假而美丽的容颜即便在乌云遮月的映射下,也依旧熠熠生辉,而那独属于她的平静目光,则让眼前男子随之和缓了一分,目光相对处,一种闲愁。
越千辰沉吟半晌,忽而一步上前,毫无预兆的抱住了她。
紧张的情绪为轻柔的动作掩饰,她任他抱着,未几,便已感觉到他周身源源不绝的轻微颤抖。
急促的呼吸喷洒在她耳边,他声音低沉,字字都吐得清晰,“从小到大,甚至于,是当年我手刃亲生父亲的时候,都未曾有过这样的恐惧——”呼吸一滞,他急喘了几声,接着道:“这二十二年,再没有一个人、一件事,能像他一样,让我如此恐惧。而可笑的是,在今日之前,我甚至都没见过他。”
这种情绪,曾几何时,她亦曾有过无数次。
——明明是不曾相见过的人,可就是有那等魔力,仅凭一副唇舌,便叫人恐之惧之,终世恐难休。
“千辰,”
暗色中,她轻淡启口,唤了他一声。
越千辰忽而一颤。
——第一次,她这样的唤他,却是在这个时候。虽是那样平静的声音,却在他心底激起了千层浪,到底意难平。
她的手甚至还垂在身侧,未曾以他与回应,但她的话,却穿透耳际,给了他无尽的力量。
她说:“你的命是天给的,他不过叙述而已,你信,便是传记,不信,也不过是一场疯癫的自说自话罢了。”
恍惚间,他的怀抱松了些,伊祁箬微一垂眸,轻轻推开他,后退一步与他对视着。
“我在这儿等着你。”她抬手一揭,撕下人皮面具,露出的足以倾灭洪荒的容颜,微微一笑,继续道:“陪着你。”
越千辰紧紧的望着她,眸色一身,许久,却说了一番叫她颇为意外的话。
“我要的不是这一次。”他双手握住她的双肩,目光一眨不眨的与她对视着,字斟句酌,皆是披肝沥胆:“箬箬,我们两个这辈子命运已定,可在生死之前,我还有希冀——”动人的眸眼安静宁和,他嘴角扬起一个淡然温和的弧度,接着道:“唯有你,才能成全的希冀。”
到她说完,伊祁箬还是很震撼。
——并非意外于内容,而是,他说这话的时机。
对他的想法,她向来自诩了若指掌,可是这段对话发生时间,却在她的计划里,微有些提前。
眸光微垂一瞬,她暗自深吸一口气,看着他的眼睛,明知故问:“你想要怎么样?”
越千辰不介意她装傻,也不介意将话说个一清二楚。
“我想要你想清楚。”他如是回答,扣着她肩头的左手伸出食指,往她身后的那道门指去,道:“我现在要走进这道门,在我出来之前,都是我给你考虑的时间。”
她目光平静的继续问:“考虑什么?”
越千辰深吸一口气,目光沉沉如天际浓月,一字一句道:“若是我出来时,你站在这里等我,那等了这一次,便是往后你死我亡之前无数次相待的承诺,若是你无法承诺往后,那这一次,我也不需要。”
这样的郑重其事,相识以来,还是她第一次在他身上见到。
真正听到这句话时,她的感受很微妙——这样畸形的关系,或许旷古烁今,也只有承受过如她与他一般苦痛的人,有着他这样性格的人,才会有所经历罢……
但愿世间从此,再无此情。
她含笑,点了一下头。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她抬手,自然而然的帮他捋了捋衣领,继而道:“你去罢。”
在她的目光中,他深吸一口气,一步一步朝那道门走去。
其实,不过是一道门——可他伸手推去,却像是在断龙石上用力,那样艰难。
屋室里,一片漆黑,如洪荒时的深渊。
明明武功绝学,听声辩位于他,早已如呼吸般轻而易举,娴熟无差,可站立在中厅之中,许久之间,他都无法辨别那人身在何处。
——直到,那一声含笑清沉的声音,在东边书室中响起来,带着探不到底的神秘,唤一声:“崇嘉皇子。”
越千辰周身赫然一震。
判断着时间似的,在他脑中空白一片时,那个声音再度响起,这一回却是叫着:“越千辰。”
一时半刻之后,他长长一番呼吸,转身举步,朝着书室走去。
室中炕榻上,那人的身影,像一个开在黑夜里的洞,深不见底,亦看不清晰。
——即便,他分明能将那人极尽标致的容颜,都纳入眼中。
“天音子,”他眸光微眯,正站着那人跟前,斯文如素,道一声:“久违了。”
“二十二年。”天音子适时言道,只从他好听的声音里,甚至难以判别出他的年龄,可他的话,却与他的语气全然无有相配。
他说:“千辰,你要比她,更让我上心。”
至于‘她’是谁,于这两人,皆是不言而喻。
然而,再见到这人的一刻,他却在注意另一件事。
“你的眼睛……”
——是闭着的。
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是瞎子?!
“眼睛,于我而言,有许多意义,可这其中却没有一条,与未来有关。”
天音子如是道。说罢一顿,他忽而一记轻笑,继而述道:“你们的未来——这江山的未来,皆是以心窥心所知,这双眼睛,我已闭了九年有余,往后,也是不会再开的。”
一番话,至少也让他知道了,他只是选择闭上这双眼睛而已。
长久的沉默,越千辰几度欲言又止,看着这团影子,似乎与自己所预想一切,皆不一样。
天音子低声一笑,只道:“你应当有许多话、许多恨想对我倾诉,可这些又在看到我的一刻尽皆郁结于心,不知该从何说起,是不是?”
越千辰若有似无的轻笑一声,只问:“这也是你所预见的?”
他摇头,道:“区区人心,尚且动用不到窥天之能。”
越千辰唇角微微一勾,淡淡道:“你似乎对你的能力很是自信。”
天音子轻声一笑,言语中似有叹意,凝凝道:“我能活到今时今日,大概也就是因着这一点子罕有的能耐了,若连自己都不信,如何还能去指望旁人因信我之言,而愿留我一命呢?”
归根结底,人必自信,他人方可信之。
“你看过那么多人的未来、这天下的未来,可曾也看到过自己的结局?”越千辰音色一转,添了一抹笑意,挑衅似的问道:“你敢不敢看一看,自己的结局?”
熟料,对面那人,却十分平静的点了下头,清清凉凉的道出了三个字:“我知道。”
——只不过,并非窥天所得,而是猜心而知。
他话音落地少顷,黑暗里,一坐一站的两人,忽而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
“越千辰,”笑意倾散之后,天音子声音微沉,虽仍旧含着笑意,可这笑里,却有莫名深刻的意味,使人闻之骇然,“不管你信不信,我能看到你们所有人的未来——只要我想。”
——只要我想。
这四个字,使越千辰眸色一寒,说不清是恐惧更多还是嘲讽更多——嘲讽着这人明明狂妄,却又极可能是万分真实的自述。
呵,多么狂妄!
“天赋异禀。”越千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看着对面那张好看进骨子里的脸,总觉得有哪里是那样熟悉,却说不出个所以然,莫名的情绪散去后,只余空洞的忌恨,他继续道:“上天给予你这等天赋,你便用超凡之能,间接改写天下。”
蓦然深吸了一口气,背脊往后微倾了倾,他问:“天音子,改写天下的究竟是你,还是我?”
——你可曾想过,究竟是我的命格为你的预言所道,还是你的预言,决定了我的命格?
听着他的质问,天音子忽然想起了伊祁箬曾说过的那一番话。
——‘我们活在你的预言里——我和越千辰,你说我们的人生如何如何,那些关于我会改写什么、他会改写什么的话,那些亦真亦假的话,你才是那个改写了我们命数的人。若没有你,或许,也就不会有他……’
“我不过是叙说者,”他说,清凉的笑音流淌如水。思绪隐隐行止几步,他含笑继续道:“你要明白,即便当年你出生时,我不曾出现在千阙、绰绰出生时,我也不曾出现在紫阙,即便这样,今时今日,你们的命运,也不会有出入。”
越千辰眉眼一动。
沉默一瞬,天音子沉音断断,说道:“改不了的,就是命。”
说罢,隐下后头的一句话,他长长出了一口气,微微攥紧了手指。
他没有告诉他,伊祁箬是那个个别的,而你却与众生一般,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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