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宸极帝婿(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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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宸极帝姬少有的失态里,骆再一先是感觉自己双臂一痛,回过神来,已经见到她眼中沉凝着无数层的郑重,紧握着自己的双臂,一个字一个字的对自己说:“这件事,出了这道门,你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骆再一忽然就彻悟了。
——他想,若非她不通医理,只怕这中毒之事,更是连自己都不会告诉吧,凭她的性格,当年那一件那样大的事,她都扛了这么多年不为外人道,更何况是如今,这本来就不为她自己多看重的身体安康呢?
可是,当年,她还有世子可以倾诉,如今呢?往后呢?
这一次,她是在要求自己,连世子都一并瞒着。
在骆再一的印象里,从她与姬格相识以来,似乎就没有关于她的任何一件事,是那人所不知道、或者说是她属意要瞒着那人的。可是眼下,一切都变了……
“对不起。”
忽然,一个轻沉的声音传入耳中,骆再一一愣,想了想,才反应过来,是眼前这人说的。
看着他的目光渐渐回还过来,伊祁箬眼中凝聚着一泓歉意,道:“若非我不通医理,我也不愿让你知道,平白让你跟着担心。”
——一时之间,骆再一都不知道是不是该自赞一句料事如神了。
他摇摇头,心里却是庆幸着自己占着这太医之位,是以还能知道此事,“照料您的身体,原本就是我的责任,是我学艺不精,这么多年也堪不破一个古往旧毒,辜负了爵爷的嘱托,更对不住您……”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他的头也跟着低了下去,就这么自怨自艾着,想着想着,倏然间,却突然一个激灵,眼里瞬息被怒火侵占,望着她道:“越千辰!是越千辰对不对?是他,只有他才有那东西,是他害您的!……”
伊祁箬怔了一下,随之,缓缓坐了回去。
说起来,真的全怨越千辰么?……她摇摇头。
“这是我跟他的事,别人不会明白。不是他害我,是运筹使然,我必行的一步棋。”
骆再一眼里汇聚了一泓从未有过的疑惑。
他似乎……听不大懂她的话了……
“你听着,这件事情,不可以告诉任何人。”伊祁箬沉了口气,看了看时辰,接着道:“因着体内真气有异常人,我也不知道自己何时会毒起,你必须做好准备,以便应对我到时候可能会出现的状况,帮着我瞒过所有人。”
“这……”即便早知道她会是这个说辞,可眼下骆再一还是难掩纠结痛苦,很是犹豫了一会儿后,他质疑道:“您真的觉得,能瞒得过去么?别人也就罢了,世子他……”
“能瞒一时也好。”她淡淡的打断他的话,想到命驾峰上那株得来不易的白首根,心里便是一痛,“一株白首根已经太耗费他的心力了,更何况其间耗时之长,绝非一朝一夕之事,我自己也未必有命能等得到,就不要再让他因此受苦了。”
说不得,骆再一却是从她的话里捕捉到了另一个字眼。
“一株……”
他不自觉地低头轻喃了出来,唯有这两个字,看着他的表情,宸极帝姬便已经知道他想到了哪里了。
“别动不该起的心思。”语气倏尔凌厉了下来,他一抬头,逢上她警告意味十足的目光,随即便听她继续说道:“尧儿是你从小照料到今天的。”
心头狠狠一动,他的目光深切的复杂了下来——若是她威胁恫吓,不准自己起这个心思也就罢了,偏偏宸极帝姬就是这么一针见血,永远都知道对方的命门在哪里。
伊祁尧,那孩子从皇长孙的岁月里,便是自己一手调养照料的,从那么个小娃,长到今天这样,个中多少辛酸,再没有人比骆再一更清楚了。换了是旁人,他一定想也不想便会致力于将那株白首根夺来给帝姬用,可偏偏是那个孩子。
怎么舍得。
他失神的瘫坐在地上,嘴里重复着:“难道就要我这么眼睁睁的……殿下,您怎么就喝了?您怎么可以喝了……?怎么可以……”
“已成定局的事,要向前看。”
其实,对于伊祁箬而言,此事之所以是件大事,也只是因为这件事说出去,会给她身边这些人带来的痛苦罢了。私心里,对那无夜之毒是否夺命、是否痛苦,她都不甚在意。此刻这样宽声一慰后,她理了理情绪,过去将人扶起来塞进椅子里,方对他说道:“今天叫你过来,还有另一件事。”
骆再一一听这话,只能强迫自己回神收心,生怕耽误了她的事,即便如此想着,却也是强缓了片刻,方才道:“但凭殿下吩咐。”
“去给我准备一服汤药。”多年的古井生波,她眼底涌动着一丝不寻常的意味,轻出一口气,道:“今晚我就要用。”
夜,已经极深了。
寝殿里,伊祁箬与越千辰面对面的坐着,中间一副白玉案上孤零零的横着一只红玉碗,里面不深不浅的斟着半碗苦药汤,周遭如同静止。
不同于早些时候王府里的狼狈伤重,此刻的越千辰,已经换了一身干净无垢的白衣,遮去一身的鞭痕伤痛,额上的鸽子血还是熠熠生辉,而自她先后为自己度了两回真气,又服过一颗露华丹后,他就连身体也恢复了九成,若非自己身上的鞭痕还是那样鲜明,他都要怀疑自己王府里酷刑,不过是做了一场梦罢了。
可是眼下看着那碗药,他倒真想继续受刑也罢。
这样的局面已经持续了好久了,伊祁箬动了动姿势,看着他率先启口问道:“想什么呢?”
他注视着红玉碗的目光没有动,唇边划过一抹笑意,不答反问道:“你猜?”
伊祁箬深吸了一口气,仰头想了想,道:“想……我到底有多狠?还是这小东西有多不长眼、多可怜?”
越千辰没有答她的话。
她话音落地的同时,他忽然启口,笑意没了,却前言不搭后语的说道:“你说,你累了。”
伊祁箬一怔,随即思绪一远,便知道他在说什么了。
“是累了。”她点了下头,伸出手去抚上红玉碗的碗沿儿,缓缓摩挲着,说道:“一点也不假。”
越千辰也不知听没听她的话,目光一直直愣愣的没有动过,嘴里半是自语般的说道:“那时候你说,你我活过这辈子都是不易,更没必要让我们的血脉延续下去,你说你累了,更不想这世上,再有一个人能将我们俩连在一起,不想再有人,能将我们牵绊在一起。你说,我们都活得够累了。”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抬起头,看向她。
古井无波。
伊祁箬动了动唇角,说道:“你说,我们都是一样的。”收回手,她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是以如今,千万别跟我打此一时彼一时的牌,我不信那个。”
“在没有它之前,我的确是这么想的。”
越千辰看着她的眼睛,并没有否认当时的心境。他的确是那么想的,到现在也都一样,只是显然,伊祁箬的理解,与他的本意,却是不尽然相同的。
他道:“我以为我们是一样的——没有的时候,我们不会想要,可是一旦有了,它便是至宝。”
至宝啊……
这两个字贯入她的耳中,在心头,却是那样遥远。
伊祁箬的神情微微有些深远。
那样的一张脸上,透着这样的神色,没想到,却是那样一种无可企及的美。
“那把火是我放的。”
——半晌,她忽然这样说道。
越千辰赫然一震。
她抬起眸与他对视,就那么半点退忌也没有,一字一字的对他说道:“下令大屠千阙的人,是我。”
他说不出自己心里的感觉。
一瞬之后,他强笑了一笑,淡淡一叹道:“是你啊……不是早就是你了么?”
——你忘了,那时候我说,只要你不否认,那便是承认,你没有否认,你要我将这仇记到你身上去,我照做了,是以……不是早就是你了么?
对面,伊祁箬沉凝片刻,定定摇了下头。
“不,过去我没承认过。”她眼里有无尽的深意,即便是此刻,越千辰看着她,都不知道她到底是在说实话还是假话,可不管真假,她的话穿入自己的耳中,还是那样锥心蚀骨。
他听到她一字一沉的说道:“现在我告诉你,确实就是我——屠宫放火,亡了那三千宫人性命的,就是我。”
窒息的苦痛,与现在他所经历的痛楚相比,都是小巫见大巫。
可伊祁箬,并没有就此放过他。
“过去我没承认过,是以即便你将这罪名按在我身上,内里却仍有一丝侥幸,期盼着日后真相大白,此事终究是与我无关的,所以你觉得留下这个孩子,或者……我们之间,就会走出个不一样的结局。”她毫不客气的将他心底所想一一剖解出来,话是那么残忍,可态度却平和至极,“可现在我跟你承认——我一个字一个字的告诉你,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将当年的所有细节都一点点讲给你听,可是结果不会变——那些人,还有这江山之上成千上万无辜的性命,都是死于我手,甚至是不得好死。若然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不饮这碗药留下这个孩子,你觉得往后,又会如何呢?”
她问:“往后,它会是你我的机会,还是一个时时刻刻都提醒着你,提醒你有多恨我、每一天都让你更多十倍煎熬的标志呢?”
听完了她这一番话,越千辰已经近乎于无话可说。
半刻之后,他忽然笑了起来,不住地抚掌,道:“……你真是够狠!”
伊祁箬心头微微一动。
他不住地摇着头,脸上的神色难得有三分无奈似的拜服,道:“每当我以为你的狠毒已经到了顶峰之境时,你总能出其不意,让我喜不自胜。”
她就那么看着他,没有说话。
而越千辰却知道,在她那一番话之后,还有一个更恶毒的问题在等着自己。
不过在这之前,他也有一个问题给她。
“我只有一个问题。”
她干脆的点了下头,道:“问吧。”
双手成拳,他往前倾了倾身,问:“你之所以不留这个孩子,到底是因为你自己不想要,还是为了报复我?”
低眸看向那碗用了十足十的红花熬出来的药,半晌,她轻轻笑了一声,道:“算是一箭双雕罢。”
“哈……”越千辰一阵感叹,想起她曾说过的话,又问:“这,想必就是你的‘物尽其用’罢?”
她轻笑了一声,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看着她这个人,想着她做出的事,就这么好久过去,不知不觉间,他竟又想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于是,宸极帝姬就在一阵沉默之后,听到他兼顾鄙夷、不解与恨怒的问道:“修罗世子一身慈悲,怎么就看上你了?”
她心头一颤,半晌,吃吃笑道:“谁说不是呢……”
她曾说,那是心魔。可世子……
“也罢……”越千辰看着她,事已至此,长痛不短痛,匀了口气,他道:“还有什么话,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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