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月月
主子想吃什么, 下人自然没有资格拒绝,刚刚多问一句,只是小秦有点儿疑惑罢了, 确认自己没听错后, 他默默退下。
随着时间的流逝,月亮逐渐黯淡。
云层慢慢游移,遮住了月亮一角,季玉泽站在院子好一阵才回书房。
他漫不经心地绕过几排书架, 走到靠近书桌旁的小书架面前, 准备拿下一本佛经来静心之时,却无意中看到了被风吹得翻着页的戏本。
鬼使神差的, 季玉泽伸手抚上了那戏本, 指尖微动, 缓缓翻开, 垂低精致的眉眼看着,长睫遮掩了眼中神情, 显得颇为无害。
戏本页角微微泛皱, 似乎有人曾经常翻看,但字迹落墨分明,上面还有生动的插画。
里面的人一颦一笑尽显意境。
这是他第一次看除了佛经、四书五经、史书等书籍的东西,似乎也不是那么无趣,戏本台词丰富, 蕴含着浓厚的感情。
寥寥几语, 尽显人生爱恨别离,只是向来不为这些东西触动的他竟有点儿不适。
翻了几页, 季玉泽像是不感兴趣了, 放下戏本, 走进了书房的密室,端详着挂在墙上的人皮画像,才将突如其来的不安压下去。
他忽又觉何处不对,走到角落那边,修长的手指抚上那幅没有人脸的画像,这是何时画的?
怎么没有印象?
看画功是应多年前所作,画功青涩,但还算可以。
季玉泽面上没多余的表情,抬手打算取下来扔掉,心却毫无征兆地一疼,他愣了好一会儿,忽嗤笑一声,看着那幅画的眼神叫人莫名瘆得慌。
古怪。
估摸着小秦拿完糕点该回来了,季玉泽放下手,任由那幅画在墙上挂着,没有犹豫地离开此处。
翌日,时辰还大早,季玉泽随季明朗到将军府吊唁。
将军府大门前吊着两只大白色灯笼,侧边的石狮子绑着白布条,抬眼看进去,入目皆是一片白,不少哭丧的抽泣声此起彼伏。
三声鼓响起,大门的云板连敲四下,接着击打四下二门的錪,吊唁客人踱步入内。
天色灰暗,站在人群中的季玉泽一袭白衣,眉目温润,面容皙白惑人,身形出挑。
在众多吊唁客人当中,人们一眼过去,大多习惯性瞧他一下,有几人议论着素来少出府门的季家郎君。
战功赫赫、在人前威风凛凛的陆大将军今日红了眼。
不知何时他白了发,头绑白布地守在棺材旁,大掌颇为不舍地抚摸着棺椁,偏青紫色的唇瓣翕动着,伤心之意溢于言表。
季玉泽视线慢条斯理地落到那红黑色的棺材上,大致扫了几眼便收回。
陆风与季明朗是挚友,他曾听说过陆风儿子一事,得了不可治的血证,年仅二十多岁便去世了。
令京城人惋惜的是陆少慈尚未成婚,没能留下一儿半女。
不过倒是有一名意中人,是一地方小官之女,名唤扶媛,只,此事并没有太多人知道。
而季玉泽之所以记得扶媛这个名字,是因为她前一段时间在季府寄住过,而扶家与季家有过交情,季夫人也常念叨过这个名字。
大多是赞美之词,季夫人言扶正林虽只有一女,但也不留遗憾了。
毕竟此女过于优秀,无论是学识还是教养方面,与京城那些酒囊饭袋、终日只会享乐的郎君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正所谓巾帼不然须眉。
对此,季玉泽从不作评价,因,与他无关。
陆风大概是想让自家儿子在下葬前见一眼扶媛,亲自撰写书信给在京城之外任职的扶正林。
是以,扶正林此时也在,站在她身边打扮素净的就是扶媛,季玉泽立于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们,目光清冷。
看着看着,一股腥甜涌上喉咙,他偏开头,抬手以袖遮脸,咳嗽几声。
待一阵咳嗽过后,季玉泽面色苍白到近乎透明,缓缓看向沾了点血的掌心,微微一怔。
不过几秒,他眼里依然从容平静,掏出带着木兰香的帕子,不急不慢地将唇瓣上染着星星点点血液轻轻擦去。
季明朗正在另一头与其他好友交谈,没看到这一幕。
反倒是小秦瞧见了,他着急不已地打手势:“郎君,您这是怎么了,要不回去看大夫罢。”
季玉泽弯起唇,云淡风轻地把染着血的帕子叠好,放回袖中,语调一如既往的很是温柔,却莫名多了一丝虚弱。
“无碍,也许是昨日夜间没盖被子,着凉了。”他虽也疑惑,但并未表现出来。
感染风寒确实容易咳嗽。
可现下夏季,昨夜分明很热,热到小秦半夜还特地打开自己房间里的所有窗才睡得着,他踌躇了一番,终究是没再追问。
吊唁完,客人尽数散去。
扶媛前一脚踏出将军府,季明朗后一脚就携着季玉泽出来。
将军府对面是一条宽敞的道路,人来人往,忽有一清脆的声音响起,穿透众多杂音传入扶媛耳中:“姐姐。”
不知为何,她心头一颤,下意识地快速转头看过去。
只见一名十几岁少女笑颜如花地扑向站在几步远的女子,两人拥抱在一起,十分亲昵,少女蹭着女子的手臂,眉眼带笑地撒娇。
“姐姐,我好饿。”
“你想吃什么,我买给你。”
“姐姐你最好了。”少女抱得女子更紧了。
扶正林走了几步,发现扶媛没跟上,回头顺着她视线看了一眼,不明所以地问:“媛娘,怎么了?”
扶媛喉间无端发涩,朝他扯出一抹笑:“无事,就是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若是我也有个妹妹该多好啊。”
这样的话,她就不会那么孤独了。
闻言,扶正林蹙了蹙眉,却没再说话,撩开马车帘子,叫她先上去,扶媛没停留,扶起裙摆,踩着脚凳上马车。
在他也准备上马车前,不由自主地又看了一眼渐行渐远的少女和女子。
扶正林有时候也在想,倘若妻子没死,也许还真的会给扶媛添个妹妹,妻子死后,他亦无意再纳。
将军府大门停了不少马车,要等前方的驶走,后面的才能动。
由于季府的人来得早,马车堵在后面,季明朗站在台阶上等马夫,季玉泽陪同在身侧,他抬起眼帘看着台阶下的情况,安安静静地站着,不知在想什么。
现在日光穿破云层,丝丝缕缕地撒下来,细细碎碎的烟尘在折射出来的光线中漂浮着,飘渺不已。
阳光刺眼,季玉泽抬了抬手,但仍然有些透过指缝照入他的眼眸。
季府的马车被马夫牵到将军府正门,小秦轻轻地扯了扯季玉泽的衣角,示意是时候离开此处了。
他颔首,迈步下去。
人流拥挤,季玉泽走到马车前,在等季明朗上去的时候,从对街跑过来的一五、六岁小姑娘手持着一枝红色的野花扑到他长腿上。
一只肉嘟嘟的小手扒拉着那干净的白衣。
季玉泽缓慢地垂下眼看她,视线最终落到那枝红色的花上面,想推开对方的动作还没开始就停下了。
小秦见此,瞪大双眼,想上前拉开那小姑娘。
在他之前,一妇人气喘吁吁地跑上来,拉开她,见他们衣着不凡,又是从将军府出来的,生怕得罪贵人,连声道歉。
“抱歉,她不是故意的。”
小姑娘昂着头,盯着季玉泽看,他面皮生得极好看,身上还常带着淡淡的木兰香,叫人喜欢。
她朝他咧嘴笑了笑,举起手中的红色野花,递过去,声音软糯软糯的,带着孩童的天真:“哥哥,月月送你梅花。”
这一句话完好无缺地传进季玉泽耳畔。
又能听到一些声音了。
他不自觉地张了张嘴,月月二字滚过舌尖,像是学习般,嗓音极轻极淡地重复一遍:“月月?”
而小秦的注意力不在此,也就没听到那很小声的月月,他走到妇人和小姑娘旁边,酝酿着恰当的言辞。
想叫她们赶紧离开,免得冲撞了一些大人,他们不一定像自家郎君那样好说话,越是有权势的人越多事。
妇人窘迫:“月月,听娘亲说,这不是梅花,我们走罢。”
说着,她欲拉下小姑娘的手,还没碰上,一只漂亮的手接下来那枝花。
季玉泽弯着唇:“谢谢你的花。”言罢,他一手扶起衣摆,一手拿着花,抬腿上马车,小秦紧跟随后。
妇人拉着小姑娘站回路侧,小姑娘十分开心,拍着手,向自己母亲道:“娘亲,你瞧,那位哥哥接下了我的花呢,他长得好好看。”
面对自家女儿的激动,妇人哭笑不得:“嗯,确实很好看。”像仙人一般。
马车内,季明朗看着季玉泽手里忽然多出来的那枝花,浓眉微蹙,却破天荒地没说话,直接阖目休息。
等回到季府时,季玉泽还握着那枝花。
他下马车那一刻,小秦没勾紧帘子,径直地砸向花,脆弱的花瓣瞬间散落,一片一片地随风落地。
现代。高楼大厦林立,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病房里,戴着氧气罩的扶月指尖微动,缓缓掀开眼儿,对上正在做记录的护士的眼睛。
护士在本子上写写又抬抬头,看到她醒了,面露惊喜,忙唤医生来。
而另一头,季府大门前。小秦看着地上散落的花瓣,顿时不知所措,在他打手势前,季玉泽垂眸望着,摆了摆手。
“没事。”
季玉泽又止不住地咳嗽起来,习惯性地用手捂住,瘦骨嶙峋的双肩轻颤。
季明朗闻声看过去:“沉之,你近日脸色很差,得找个大夫看一下”
话说到一半曳然而止,只因看到了从季玉泽指缝间一点一点溢出的血,鲜红的血映衬着他泛白的脸,诡异妖冶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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