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代价
谢蝉守着谢嘉琅睡了一夜。
凌晨时她从梦中惊醒, 慌忙去看谢嘉琅,手贴到他额头上,他没有发热。
她松了口气。
翌日早上, 谢嘉琅醒了,谢蝉坐在床边,拉开他的里衣,帮他上药。
他背上一道道鞭痕纵横交错, 触目惊心。
谢蝉手指发颤, 帮谢嘉琅涂药。
他身体轻轻颤抖,皮肤上沁出了密密麻麻的汗, 却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
谢蝉知道他一定是不想让自己担心, 所以一直忍着疼, 动作小心翼翼,轻柔无比。
涂好了药, 她俯身拉好谢嘉琅的衣裳, 看着他侧脸上细密的汗珠,隐忍痛苦而紧皱的浓眉, 心里酸楚又滚烫,情不自禁地靠过去。
她想抱住谢嘉琅, 分担他的痛苦, 可是他背上都是伤, 她怕碰疼了他, 动作停下来,脸颊贴在他肩背上没有受伤的地方, 轻轻地挨着他。
“哥哥, 是不是很疼?”
桂花香气和小娘子的气息温柔地萦绕。
她柔软的面颊贴在他肩头。
只隔了一层薄薄的里衣。
谢嘉琅绷紧了脊背, 袖中的手蜷握, 阖上眸子,不去看谢蝉近在咫尺的脸,轻声道:“没事,不疼。”
当然是疼的,换好药没一会儿,他又睡着了,疲惫加上鞭伤,睡得很沉。
李俭过来看了一回,脸色沉重。
谢蝉叮嘱护卫照顾谢嘉琅,送李俭出去,问:“不知世子爷在忧虑什么事?是不是与我长兄有关?”
李俭手里摇着一把洒金折扇,看她一眼,道:“省试的喜报还没送过来,我在想,也许谢嘉琅立刻赶回京师,说不定可以赶得上殿试。”
谢蝉呆了一下,杏眸腾起狂喜之色:“真的?”
李俭叹口气,收起扇子,摇摇头:“我之前是这么想,可是宣平侯世子推迟了行程,要留在安州继续找你,他不走,你和谢嘉琅最好还是待在王府里。”
谢蝉的喜悦沉了下去,心里发紧。
她不想看到谢嘉琅错过殿试。
“我留在王府。”她想了个办法,“长兄秘密离开,直接返回京师,来不来得及?”
李俭手里的扇子支在下巴上,想了想,摇头:“宣平侯世子一天不离开,你长兄不会放心留下你一个人……”
他停下来沉吟片刻,摇头道:“等宣平侯世子走了再看吧……大夫说你长兄得好好休息,不能和前几天那样赶路,他现在这样,就算可以回京师,也得先养好精神。”
谢蝉咬了咬唇,确实,谢嘉琅伤成这样,不可能马上启程。
她按下焦躁,抬眸,看着李俭,朝他下拜:“王爷和世子搭救之恩,九娘没齿难忘,以前总听人说王爷和世子处事公正,宽仁慈爱,果然名不虚传。”
李俭抬手做了个虚扶一把的动作,笑道:“九娘不必如此,若非你长兄请求,依我的为人,绝不会管这种闲事。你要谢,谢你长兄罢。”
谢蝉沉默一会儿,道:“九娘有一事不明,想请世子为我解惑。”
李俭斜眼瞥她。
谢蝉问:“不知王爷和世子为什么愿意出手帮我长兄?”
李俭摇着扇子,没说话。
谢蝉站在他面前,直视着他,等着他回答,眸光清亮。
不是那种没有见识、无知者无畏的清亮。
李俭一笑,道:“我也听说过九娘,谢嘉琅在州学时,他送人的礼都是你帮着打点的。你既然问了,我也不瞒你,我阿爹肯帮忙,是为了交换谢嘉琅的一个承诺。”
“承诺?”
李俭摇着扇子道:“古人云,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我阿爹很欣赏谢嘉琅,觉得他非池中物,认为出手救出九娘换他一个承诺很划算。”
谢蝉心里的忧虑稍稍减轻了几分。
安王想要一个承诺,可能是看中谢嘉琅的才学人品,笼络施恩,为自己和子孙做长远打算,这种君子之诺应该不会影响谢嘉琅的前程。
她看着李俭,接着问:“那世子呢?”
李俭一愣:“我怎么了?”
谢蝉道:“王爷是王爷,世子是世子,我长兄给了世子什么承诺?”
李俭从上到下打量她几眼,“你倒是敏锐,不过请恕我无可奉告,这是我和你长兄之间的交易。”
谢蝉没有追问下去,李俭不愿意说,她问了也没有用。
现在她可以确认,谢嘉琅和父子俩都做了交易。
下午,谢嘉琅醒了。
李俭告诉他杨硕宗还没离开安州,他来不及赶回去参加殿试了。
谢嘉琅脸上神色平静,他决定回来时就做好了承受最坏结果的准备。
李俭啧啧道:“谢嘉琅,值得吗?”
谢嘉琅望向窗外。
窗户敞开着,庭院里人影晃动。海棠花树下,谢蝉手里拿着蒲扇,一边对着药炉扇风,一边和范家护卫说话,春日和煦的晖光落在她浓密的发鬓上。
她好好的。
“值得。”
他轻轻地道,没有一丝迟疑。
李俭嗤笑一声,忽然道:“谢嘉琅,我救了你妹妹,这要是在戏文里,你妹妹是不是应该以身相许啊?我可是堂堂王府世子,你妹妹跟了我,在王府做一个侧妃,以后荣华富贵,什么都不用愁了。”
谢嘉琅眉头皱起:“世子,我家虽是寒门,女儿亦是娇养长大,我妹妹不与人为妾。”
李俭白他一眼,抬脚走了。
这人真不好拉拢,给王府世子做大舅子的美事,他竟然不乐意!
谢蝉煎好药,捧着药碗进屋,等谢嘉琅喝完药,站起身,要为他换药。
谢嘉琅抬起手,挡住她的手指。
“让护卫帮我换吧。”
谢蝉收回手:“我今天擦药的时候是不是弄疼哥哥了?”
谢嘉琅没有回答,眼神示意护卫过来。
范家护卫挠了挠脑袋,上前,接过药膏,帮他擦药。
护卫笨手笨脚,远不如谢蝉细心温柔。
谢嘉琅双眸低垂,没有换人,疼痛让他清醒,而小娘子柔软的指腹、温柔的呢喃、怜爱的触碰像一汪春水,会让人不知不觉沉沦其中。
然后,想索要更多。
谢蝉觉得自己可能真的不小心弄疼谢嘉琅了,没有上前,站在一边帮着拿东递西,绞干帕子递给他擦汗。
换完药,谢嘉琅脸色苍白,汗珠从他肩胛和颈间突出的锁骨上滚落下来。
谢蝉盯着他锁骨上那道疤看,怔怔地出神。
谢嘉琅掩好衣襟。
谢蝉回过神,倒一杯茶递给谢嘉琅,道:“哥哥,我刚才让两个范家护卫回江州去料理那边的事情,有二哥在,加上范家的人帮忙,周大夫妇陷害我的事很好解决。我想好了,我不回江州,我会写信请二哥、宝珠姐姐和范家人,请他们帮我照看阿娘和弟弟。”
谢嘉琅点头,她现在不能回江州,家里的事可以托付给谢嘉文。
谢蝉说出自己的决定:“等范家为我办好文书,哥哥,我和你一起进京。”
即使错过殿试,谢嘉琅也是省试第九名,要回京处理接下来的应酬,要疏通关系,看看能不能先谋个一官半职。她跟着去,也许可以帮上忙。
而且她必须去见张鸿,杨硕宗是个隐患,不能不防。
“好。”
谢嘉琅也是这么打算的,他现在不放心把谢蝉一个人留在安州。
长公主的亲兵找遍安州都找不到谢蝉的踪迹。
江里也派了人去打捞,渡口的差吏回禀说昨天风浪太大,人掉进去,尸首可能早就卷到大江去了。
杨硕宗暴跳如雷:“她一个十几岁的小娘子,没有身份路引,能跑到哪里去?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东西,连个小娘子都找不到!”
亲兵不敢分辩,分头找人,勒令衙署官员严查城门出入人口。
他们闹出这番动静,惊动了城中提心吊胆的一行人,一个小厮装扮、在城门口打听消息的随从看到粉壁上贴的布告,掉头钻进人群,七拐八拐,确认身后没人跟踪,钻进一条小巷子,走到一间院落前,在门上三慢三快敲了几下。
院门被人拉开,随从和来人对了暗号,进院。几个人迎上来检查他身上有没有暗藏武器,放他进屋。
他跪地道:“公子,杨硕宗那个色鬼又犯了老毛病,为了找一个小娘子耽误行程,还派亲兵到处施压,要官署帮他一起找人。”
屋中悬着一道帐幔,几个人守在帐幔外,闻言,都眉头紧皱。
一人不悦地道:“我早就说了,杨硕宗就是个酒囊饭袋,仗着他娘是宗室胡作非为,到处惹是生非,以他为掩护,不仅不能掩人耳目,反而会招来侧目,长公主当初就不该派他南下!”
另一人反驳:“正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杨硕宗不是个省心的主,到一个地方就抢掠美人、索要财宝,一点都不谨慎小心,十足一个纨绔,才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我们方可以利用他暗度陈仓。”
旁边的人附和他道:“不错,杨硕宗越胡闹,越不会被人放在眼里,我们越安全。我们这一路从岭南到安州何等谨慎,一个多月不出船舱、不下船,还不是遇到多次刺杀?反而是藏到杨硕宗这里才甩掉了那些尾巴。”
“可杨硕宗闹出的动静也太大了!渡口大火的事刚平息,又烧了一条船,会不会引来京师那边的怀疑?”
几人低声商量间,帐幔后响起一声虚弱的咳嗽。
说话声立即停了下来,静得针落可闻。
帐幔后的人剧烈咳嗽一阵,低声吩咐:“催促他动身。”
“是。”
命令很快传达至亲兵,亲兵不敢耽搁,劝说杨硕宗:“世子爷,长公主连传了几道信过来,请您即刻返回京师,不得有误。世子爷,还是尽早出发吧。”
杨硕宗不甘心就这么离开,迟疑了下,想到临行前长公主别有深意的叮嘱,冷哼着抖开折扇,对着自己扇了几下。
“正事要紧,回吧。”
亲兵松口气。
杨硕宗登上大船,回头吩咐:“留几个人在这边继续打听。”
亲兵应是。
杨硕宗的船刚解了缆绳,王府亲兵立刻回来报信。
李俭惊讶道:“混世魔王竟然就这么走了?”
确认消息无误后,他赶紧来找谢嘉琅,“杨硕宗回京了,比我预计的要快,你的伤怎么样了?”
谢蝉担忧地看着谢嘉琅。
谢嘉琅道:“我撑得住,动身吧。”
通常他们去京师都是走水路再转官道,现在要尽快赶回京师,只能走陆路,走陆路不能带行李箱笼,还得有熟知路途的人领路。
范家派两个常去京师的人护送谢嘉琅兄妹。
谢蝉从范家那里拿到文书,打扮成小公子模样,和护卫一起搀扶谢嘉琅登上王府的马车。
谢嘉琅的伤还没好,时而清醒,时而昏昏沉沉,暂时不能骑马。
李俭送他们出城。
王府世子要出城去打猎,城门的士卒不敢耽误,没有细查,直接放行。
车厢里,谢蝉舒了口气。
到了城外,李俭正色道:“出了安州,我们王府帮不上什么忙,后面的路只能靠你们自己了。你和谢嘉琅要小心,杨硕宗那个人心眼比芝麻还小,他不敢在王府的地盘动手,离了安州可就没顾忌了。”
谢蝉下了马车,朝李俭道谢:“世子大恩,我和长兄铭记于心。”
李俭摆摆手,翻身上马,拨马转身,要离开时,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扯一下缰绳,停在原地,眼神示意亲兵。
亲兵中的一人立即策马上前几步,滚下马鞍,拱手道:“世子爷,我想求世子爷一件事。”
李俭看一眼谢蝉,非常刻意。
谢蝉怔住,反应过来,看着那个亲兵。
李俭坐在马背上,慢条斯理地取下挂在腰间革带上的鞭子,俯视着亲兵,懒洋洋地道:“你有事求本世子?”
亲兵点头。
李俭合掌轻笑,“这可是奇了,你也有求人的时候。”
亲兵直视着李俭,不语。
“要我答应你的请求,很简单。”李俭骑着马,绕着亲兵转了一圈,摸摸下巴,道,“我以前曾和别人打过一个赌,赌你会收下王府所赠的财宝,那些财宝你分文未动,我赌输了……别人都笑我,那件事让我很没面子,我一直记得。我又和他们打了一个赌,你让我赌赢的话,我就帮你。”
亲兵颔首,做了一个动作,没有犹豫。
下一刻,谢蝉攥住自己的手指,浑身血液汹涌翻腾,撕心裂肺一般,心口的酸涩怎么都压不下去,眼圈红了。
李俭知道她看懂了,朝她一笑,靴尖轻踢马腹,掉头离开。
亲兵们簇拥着他离去。
飞扬的尘土中,那个跪在地上的亲兵站起身,飞身上马,也跟了上去。
谢蝉闭了闭眼睛,转过身,钻进马车,要护卫赶紧出发。
车厢里,谢嘉琅在昏睡,面孔苍白,双眉轻轻拧着。
谢蝉俯身,帮他抚平微拧的眉头。
她知道代价是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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