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君子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清晨时分, 叶朔看着静静躺在那里的太子,大脑一片空白,他甚至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自打十日前, 二皇子告发太子结党营私, 手下官员为保乌纱,对蝗灾密而不报,致使业陵湘斛两地百姓食不果腹民不聊生一事之后, 叶朔立刻就忙的脚不沾地。
诚如二皇子所想, 发生了这样的事,叶朔自然不可能再一味的袒护太子, 不然的话, 置那些受难的百姓于何地?
叶朔做不出来这样的事, 叶朔唯一能做的, 也就只有帮太子尽力补救而已。
叶朔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人快马加鞭, 不计成本从漉城运了粮食过来,以解业陵湘斛两地燃眉之急。
那胡姓商人跟顾姓商人, 自然是叶朔手底下的人。
叶朔把那么多酒水往北庭倾销多年,手底下自然有不少的商队, 那胡姓商人跟顾姓商人便是其中两个。
怕目标太大惹人怀疑, 叶朔费了好一番周折, 才让人弄了这三十万石粮食过来, 足够业陵跟湘斛两地受灾的百姓吃上两个月了,有了这两个月时间, 朝廷的粮食自然就能够顺续上, 如此, 两地的危机便能够顺利解除了。
自十月三日太子被废那天起, 叶朔不停想办法联系人之余,每日便都要来太子这里一趟。
那个时候太子的状态就已经十分不对劲了,叶朔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一直劝他再等一等,再等一等就好了,说不定事情会有所转机呢?
叶朔只以为将错漏补上之后,便会好了,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太子竟然会走出这样一步。
叶朔还记得他昨天晚上来的时候,太子还好好的,怎么今天早上一觉醒来,人就没了呢?
叶朔不知道的是,太子之所以会如此平静,并非是因为业陵湘斛两地危机解除,而是他心里头已然是存了死志。
将死之人,心中自然是异常的平静,再也没有什么能够掀起他心中波澜了。
更甚至在跟叶朔吃了最后一顿烤肉之后,叶朔临走的时候,太子还特意叮嘱了一句:“天冷了,记得多加衣。”
谁成想,昨日一面,竟成永别。
叶朔颤抖着手,去试探太子的鼻息。
没有。
没有。
还是没有。
叶朔只感觉到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有那么一瞬间,他整个人僵在那里动都动不了,脑海里头全是第一次见到太子的画面。
彼时少年温厚如玉,叶朔还记得他抱自己时候手足无措的样子。
“三哥,算弟弟求你,不要这样……”
等太医跟姚芷听到动静赶过来的时候,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同样倒吸了一口凉气。
当姚芷的目光触及到叶朔慌乱无措的眼神时,一颗心更是跟着颤了颤。
看到她之后,叶朔几乎没怎么犹豫,本能的就开了口:“求你,救他。”
此刻的叶朔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
姚芷自然是不想要叫他失望,可是……可是太子已经死很久了,身子都凉了,纵使大罗神仙来了亦是无能为力。
在他期盼的眼神的包裹下,姚芷只觉得无力:“对不起……”
叶朔心头紧绷的那根弦,最终还是断了。
只是如今他却还不能倒下,叶朔身体微微一晃,下一瞬,他便及时扶住了旁边的床柱,待眼前微微的眩晕减轻,这才咬着牙松了手。
还有便宜爹那关没有过呢。
便宜爹虽说是将太子贬为了庶人,除了失望,要有就是此次事情闹的太大,如果不这样做,无论如何都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
所以才说二皇子这一手实在是绝,叫景文帝想偏心都偏不了。
叶朔不禁想起了梅英卓之前说过的话,上次刺客是冲着便宜爹来的,刺客前赴后继,最终还是刺中了便宜爹心口偏下的位置,成功的伤了他的心脉。
如今虽说外伤是好了,但却依旧不能大悲大怒,否则怕是要伤身。
若是叫他知道了……
叶朔不由得看向一旁的姚芷:“护心丹你那里还有么?”
此事已然是不能避免,叶朔只能提前做好准备。
姚芷闻言,赶忙从袖口那里取出两枚丹药。
这药是姚芷从谷里带出来的,怕万一有个什么不好连累到她,叶朔将盒子打开,待太医查验过之后,才带着太医一道往便宜爹的住处走。
路上的时候,叶朔脑子里头乱糟糟的一团,实在是不知道究竟该怎么跟便宜爹张口。
就在他即将抬脚迈入景文帝所在院落的时候,太子的近侍,一直默不作声的墨书突然拦住他,然后将怀中一纸书信交给他。
“这是太子殿下留给九皇子您的。”
叶朔脚步不由一停。
飞快的将信件拆开,紧接着太子的笔迹就这样映入眼帘,在东宫的时候叶朔不知道见过多少次了,太傅当初还总是拿他的字跟太子做比较,只是如今太子的字就如同他这个人一样,再不见半分劲秀苍翠,满是暮气沉沉。
这巍峨皇宫,果然最是杀人。
“九弟亲启:湘斛业陵之事,为兄自知罪孽深重,无颜面对世人,愧对太傅教导,有负皇恩,唯一死以谢天下。”
那胡、顾两位商人后面捐粮弥补上了缺口又能如何?死去的百姓难道就能够复活吗?
太子从未想过,自己小小一个举动,便能引起这样大的风暴,这几年他做下的事,每每夜里想起时,连他自己都觉得厌恶。
恐怕在旁人眼中,他也早已是污秽不堪,满身泥泞洗都洗不干净,哪儿还有当初的半分储君之态?
可尽管如此,他却依旧没有能够保住自己的太子之位,恐怕在旁人眼中,自己这个太子早就像是个笑话一样,他这样一番举动,与那跳梁小丑又有何异?
从风光霁月的太子殿下,到如今的废人,太子实在是不堪忍受,光是想想,他都觉得自厌不已。
除此之外,还有就是事已至此,太子自觉翻身无望,唯有一死,方能够保全东宫那么多子嗣以及妃子妻妾。
太子自知自己此刻已然是无力反抗,加之父皇又对他万分的厌弃,太子唯有拿自己这一条命,来博景文帝这最后一丝怜惜。
或许只有拿这条命,才能够重新唤起父皇仅剩的慈父心肠。
时至今日,太子手里头已经没有任何的筹码,不论从何种方面,只有他死了,所有人才能够过得舒心。
情势所逼,太子不得不死。
“然,稚子无辜。”太子死前,尤为放不下东宫的太子妃,还有几个孩子,女儿也就罢了,想必不会有人为难几位郡主,但是皇孙就不一定了。
所有人都对东宫虎视眈眈,太子无人可托,临死前只能留信托孤给叶朔。
“还望九弟看在你我兄弟一场的份上,帮为兄,稍加照拂叶寻一二。”
太子最放心不下的,还是自己这个嫡子。
如今叶寻刚满十六,这两年东宫处境不好,叶寻亲事都还没定下,只是太子却是再也看不到那一天了。
“吧嗒”一声,一滴水痕到底还是落到了信纸上头。
“…你可真是会给人找事儿!”死了都不让人安生!
胡乱摸了把脸,叶朔忍不住骂了一句。
将信纸折好,然后放回到自己怀中,叶朔深吸了一口气,道:“信我收到了,不用他提醒,回到上京之后我自会护着叶寻。”
叶寻到底是叶朔从小看着长大的,自然不会叫他被人欺负。
听到九皇子的保证之后,墨书不由得松了口气。
九皇子虽说行事荒唐,但却是所有皇子里头说话最算数的那个了。
“奴才替主子谢过九皇子。”
“不必。”
叶朔停了一下,又问道:“除了这个,三哥…之前,还有再说什么么?”
这…自然是有的。
墨书垂下眼眸:“主子说,他对不住你,叫你看到了他这样不堪的一面。”
太子无颜面对的世人里头,便有叶朔一个。
太子觉得有些抱歉,叫他知道了这些。
叶朔强忍着,才没落下泪来:“还有呢?”
墨书又道:“还有就是,主子说,曾经他也想做个君子的。”
只是君子难当,他到最后,终究还是走错了路,落得个这样的下场。
墨书永远也忘不了凄迷的月光下头,殿下拿似悲似怨的表情。
太子心有不甘,只是再多的不甘,如今也都伴随着他的死亡而消散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周围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安静了起来。
墨书不得不提醒道:“九殿下,圣上马上要起了,您也该走了,该说的奴才都说完了,奴才告退。”
叶朔张了张嘴,冷不丁的问了一句:“能不能不走?”
叶朔又补充了一句:“叶寻还未长成。”
当年便是墨书突然出声,误打误撞让那产婆手中的红丸抖落下来,过了这么多年,叶朔依旧是记忆犹新。
而对方脸上跟昨夜太子如出一辙的平静,叶朔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只要你想,我保你无罪。”
墨书愣了愣,片刻后,他摇头:“小皇孙自有小皇孙的奴才。”而他,就只是太子殿下的奴才而已。
“奴才多谢九皇子体恤。”
因着太子殿下的关系,墨书几乎是三叩九拜。
再然后,叶朔眼睁睁的看着他离开。
虽说已经是二十年过去了,叶朔依稀还是能够看到对方当年的模样。
半晌后,叶朔抬脚走进景文帝所在的院子里,等待迎接接下来的命运。
但是显然,因着墨书的关系,不等叶朔开口,景文帝那边已经接到了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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