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萧殷的身世
如卿如是所料,卿母清闲得不得了,晨起后就站在窗边摆弄花草,听到郡主一行人到访,放下手中的剪子,亲自去迎。
郡主的来意卿母心底大致明白,昨儿个她隐约听到风声,说月府往竹院送了几个丫鬟,外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她是知道的。卿如是说自己是给月陇西当丫鬟才借住到竹院去,月府转脸就送了丫鬟过来,暗讽他们行事轻浮。
她昨晚气得不轻,派了嬷嬷过去想把卿如是接回来,嬷嬷前脚踏出门,她后脚又得知那些个丫鬟都被月陇西三言两语打发了,后来月陇西还专程找了个妥帖的小厮来跟她告罪,她这才舒心了些。
而今郡主亲自领着月陇西和卿如是上门,态度明显是友善的,卿母心下明了,昨儿个那出多半只是月将军的意思。
几人见面,郡主先示意身后的嬷嬷送上一早备好的见面礼,按照身份来说,郡主亲自上门送礼已是不妥,卿母当即要拜谢,却被郡主拦住,拉着往屋里走去。
卿如是看了眼月陇西,低声问,“你娘这……不像是兴致使然来找我娘玩的罢?”礼都备好了。
月陇西眸中含笑,“我娘有个习惯,无论上哪都会先备一份礼,以免失了礼数。”
“哦。”卿如是恍然,不疑有他。
卿母唤卿如是给郡主倒茶,卿如是莫名其妙地看了卿母一眼,又看了一眼她身后的丫鬟和嬷嬷,心底想着怎么也轮不到自己来倒茶,但话已吩咐,自己也不好推辞,乖巧走上前去倒了一杯,“请郡主用茶。”
郡主接过,浅抿一口,心念微动,“陇西,你和如是不是还要审核文章吗?你们快去罢,我和你卿伯母随意聊聊。晚上我就直接走了,你们自个好好地。”
“好。”月陇西带着卿如是一同施礼告退。
新的审核方法虽对待选拔更慎重了,但同时也加重了审核者的负担,他们的确不便多留,紧着回竹院继续审。
一连几日繁忙。三选和四选皆是按照同一套方法审核的文章,筛出来的人水平已没有太大的差别,再要细选,考题难度就得增加。因此,五选时,卿父带着几位学士一同钻研了数本崇文遗作,最后挑了崇文早期的作品下手。
天光明媚,五选后从七室出来,卿如是的心情不错,哼着小调绕路走,并不打算直接和月陇西回竹院。难得能一起散心,月陇西当然陪着她一起走。
拂竹风从两人周身穿过,他们不说话,就这般一前一后随便晃悠着,行过走廊就是府门。卿如是驻足望去,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女子穿着鹅黄色的衫裙,身后跟着侍卫和丫鬟,随意一瞥也瞧见了他们,忽而睁大眼,朝卿如是招手,“如是……”她不敢放声,压低了嗓门。
卿如是皱眉,回头看了月陇西一眼,后者也在看她,“怎么?”
“是乔芜。”卿如是微睁大眼告诉他。
月陇西挑眉,“我不认识。”
“就是在寿宴上跳第二支霓裳舞的那个姑娘。我们在你府中那座石桥上的时候她还跟你打过招呼。”卿如是边往府门走,边认真跟他介绍,“是乔景遇的妹妹。你们相看过的,你还送了她上等料子。”
“唔……”月陇西细细回忆了番,盖棺定论,“没有印象。你的朋友?”
“算……罢?”卿如是不太确定这是不是原主的朋友,含糊说罢,已走到门口,“你怎么在这里?”
“我……”乔芜羞怯地抬眸望向月陇西,施礼问好,待月陇西颔首示意后,她才轻声回道,“母亲让我来给表哥送东西,可是他们不准我进去,说只能他们去告知表哥,叫他过来取。”
“那他们去通知了吗?”卿如是问。
乔芜摇头,“还没呢。我这不是看到你了吗?我还奇怪,怎么在这看到你了,你怎么还、怎么还跟世子一起?”顿了顿,她压低声音问她,“你是不是又瞒着我做了什么小动作,把我撇下了。”
“国学府的事暂且归我爹管,我是跟着我爹进来的。”为避免麻烦,卿如是眼都不带眨地撒谎,随即错开话题道,“要不然你把东西给我,我帮你拿去给你哥罢?”
乔芜正要点头,瞟了眼月陇西,又拉着她的衣袖低声道,“我娘还吩咐我带几句话,所以最好还是亲自送过去为好。你能让我进去吗?”
卿如是抬眸看月陇西,后者点头,示意门口侍卫放人。
她羞涩轻笑,谢过月陇西,转头让丫鬟和侍卫都进来,又挽住卿如是的手腕,“我头回来国学府,找不到我表哥的住处,你知道在哪吗?”
“听说所有考生都是随意分配住处的,四五人挤着通铺,无一例外,我也没去过他们那边。”卿如是指了指月陇西,“要不然你让世子带你去罢。”
“好啊好啊。”乔芜抢着答应,生怕慢一步就被拒绝,答应后又小心翼翼地问,“世子可有空闲?”
“行。”月陇西拎住正打算自己拐弯回屋的卿如是,顺便掐了把她的后颈,“你也一起去。”
卿如是:“???”那我费这个劲让你带路做什么?
无奈,卿如是只好同行。三人行,一时间竟无人说话,卿如是颇觉尴尬,幸好地方不远,不消片刻就到了。
考生住的几处院子大致无差,说是挤着通铺,实则条件不错,屋内宽敞明亮,院里花鸟相闻。
月陇西也不会将考生的住处逐一记下,只不过乔景遇也是他要举荐的人,他便将乔景遇和萧殷安排在同一处院子,常有往来。
卿如是和乔芜是女子,不方便进去,月陇西也不打算亲自去唤人,乔芜的侍卫还算机灵,立刻进门通禀。
须臾,乔景遇匆匆出门,还忙不迭整理着衣冠,见到月陇西,俯身施礼,“世子光临,未有远迎,真是失礼。方才回顾考题,有几处疑惑,正打算去竹院询问世子。不知世子可有空,能否在此稍作歇息,喝口茶,为景遇解疑答惑?”
月陇西把人送到后,本不打算再作停留,如今乔景遇开口挽留,他只好同意,在院中的石桌前坐下来,乔景遇紧挨着他坐在下首。乔芜跟着坐在月陇西另一方,亦摆出要参与讨论的认真姿态。
然而卿如是并没有兴趣听他们探讨考题,尤其是有乔芜掺和进去的探讨,请问那究竟还有什么探讨的价值?
不是她瞧不起乔芜的学识,而是……好罢她就是瞧不起乔芜的学识。
卿如是摸了摸鼻尖,“你们聊,我去这附近逛逛,晚点再回来找你们。”
月陇西想喊住她,欲言又止,她溜得快,几步就没了影。
卿如是也没走远,心里惦记着一会还得回竹院洗头沐浴,自郡主走后,她已经好几日不曾打整自己了。
卿如是顺着阳光照耀的方向往院后走。
隔着围墙,有梨花一枝压着一枝伸出头来,淡粉蕊,纯白瓣,和清风缠绕着。风中隐有念书声送入耳中,似是哪个少年在轻声低喃。
她从月亮门穿过去,果然瞧见一名少年捧着书倚在树下,低垂着眸。
“萧殷?”她看见萧殷听到唤声后微一怔,抬眸时被疏影处漏下的光晃了晃眼,微蹙起眉头往前走了几步,到她面前站定。
“嗯,是我。卿姑娘怎么在这里?”萧殷抬眸看了眼月亮门,并未看见后面还有人,他轻松一口气。
卿如是走到他方才倚着的地方,悠悠道,“随便逛来着。”
“刚才你没有收我的考卷。”他忽然低声说。
声音轻细,卿如是没听清,他已换了话题,“这回的考题颇有意思。刚刚看见你拿着那摞收好的考卷在翻,你后来有看到我写的文章吗?”
“没有。好像是世子在看。”卿如是道,“我昨日就知道你们五选的考题了,是关于崇文先生说的‘绝对平等’。你有不同看法?”
萧殷点头,“我在想,何为‘绝对平等’?方才苦思许久无果,觉得这世上其实并不存在‘绝对平等’一说,且若是‘绝对平等’,那将会是一件十分恐怖的事。半柱香的时间,我都在想这个问题,剩下的半柱香,我写的东西全然驳斥了这个观点,且没有写完。幸好,我能过。”
最后一句似是自嘲。因为他奉承了月家,所以月陇西定会保他入国学府。无论他的文章有没有写完、写得好不好。
卿如是不与他探讨“能不能过”的问题,只问道,“为何你觉得这世上并不存在‘绝对平等’?”
期盼绝对平等的观点是崇文早期提出的,那时候崇文深囿于“平等”二字,认为皇权是因为“不平等”而诞生的,而皇权的诞生,也让这世间愈发“不平等”,所以他追求绝对平等,也告诉过她“只要有绝对的平等,就不会有皇权,那么‘人人平等’、‘男女平等’就很容易实现。”
当时的秦卿觉得这个推论没毛病。可是后来崇文又自己推翻了这个观点。只因为一件小事,便很草率地推翻了:有日,他去集市买菜,看见一位妇人被小贼偷走了钱袋,最后小贼被官差带走了。
这一件事,让他的思想受到了抨击。
所谓的“人人平等”,究竟是哪方面平等?
如果“平等”是指“权”的平等,那官差凭什么就高于妇人和小贼一等,有权代表“法”来抓捕小贼呢?
如果“平等”是指“利”的平等,那为何会存在有些人一出生便不愁吃穿,有些人一出生就受不到良好的教育,最后沦落到行乞行窃为生呢?
如果“平等”是指“思想”的平等,那为何信他崇文的所思所想的人就会完全排斥另一派别之人的所思所想?而皇权至上的月氏子弟以及皇帝为何又容不下他崇文的思想呢?
这个问题崇文想了很久,最后告诉秦卿,“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对错,既然没有绝对的对错,那就不应该有绝对的平等。”
卿如是的思绪停在此处,萧殷正好开口,“因为,如果有绝对的平等,那谁来告诉我们做的某件事究竟是对的,还是错的呢?就好比……”
他顿了顿,抬起手指,指向卿如是头上的发簪,伸手拔了下来,在卿如是狐疑的目光中红了耳梢,挪开眼,拈着簪花道,“就好比我拔下你的发簪。”
他道,“倒回至惠帝时期,没有人会觉得有什么问题,因为女子的地位本就卑微,男子似乎可以随意亵。玩,是没什么错的。但放到如今,这应属于调。戏女子的范畴,就是错的。归根究底,是我朝的法制和百年前不同,而制定‘法’的那些人,不正是比我们平民百姓更有‘权’的人吗?”
“或者再举例。我出身贫寒,世子出身富贵,如果追求绝对平等,那难道要让世子分一半财物给我?如果不分给我,他就是错的?分给了我,天下人就会夸他,认为他是对的?显然不是,因为这样做的话,对世子来说就不公平,就又造成了一种不平等。”
“更或者。我们每个人的想法和观念不同,有些人认为被踩一脚然后被道歉就不必计较,有人就觉得被踩后再被道歉也不可饶恕,如果要绝对平等,那被踩的人是不是一定要踩回来?可有些人偏生就只需要一个道歉罢了,难道他们的想法就不该被尊重了吗?难道他们不踩回来就是错的了吗?”
语毕,他将发簪递回去,朝卿如是淡笑了下。
卿如是接过簪子插回发间,笑道,“你说得不错。所以后来崇文先生将‘绝对平等’改为了‘应该人人平等’。朝廷法制、人的出身,太多差异限制了‘平等’,绝对的平等永远也不可能做到,但正是因为‘绝对平等’不能做到,所以‘人人平等’才会被期待,才更应该被倡导。如果把‘平等’理解为尊重,就好说得多了。出身我们不能决定,法制我们也不能决定,但人与人之间互相尊重,男女之间互相尊重,‘所有人’都觉得舒服,觉得这样‘更好’,就行了。可是皇权,君臣,就是让很多人都不舒服的存在。”
稍作一顿,她赞许地看向萧殷,“你很有意思。”
萧殷垂眸,侧颊也染上些红晕,好半晌憋出一句,“……彼此彼此。”
卿如是盘腿坐在树下,示意他也坐下来,“那今天,你能跟我讲讲那晚没说的故事吗?”
“嗯。”萧殷盘腿坐在她身边,把手中的书递给她,“有些热,你拿着扇风罢。”
待卿如是接过后,他徐徐道,“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恐怕要让你失望,就当听着玩罢。我的父亲是前朝旧臣,诈降后被余大人发现,下令处死,于是我和一家老小就统统入了狱,他们死了,我年幼,逃过一劫。没了。”
卿如是微睁大眼,转头端详他,许久说不出话来,直盯得萧殷脸红透了错开视线,她才找回语言,“你父亲诈降是想要做什么?”
“不知道。”萧殷摇头,“那时我年纪还小,他没对我说起过。后来想了想,不管他想做什么,为人臣子,总要保住最后的气节,好歹做点什么,全了对小女帝的忠义。”
“所以你才会知道采沧畔的主人是叶渠?你父亲告诉过你?”卿如是想到他对采沧畔了如指掌,原是因为有渊源。
萧殷点头,“他死前把采沧畔的密道机关图给了我,让我去找叶渠寻求庇佑,我当时刚死里逃生,信不过降于新帝的人,就没去。反倒是在照渠楼旁边跟乞丐扎堆混了些时日,后来就进照渠楼找活干了,但也没和那些乞丐断联系,有时会接济他们,有时让他们帮我做事。”
原来如此。卿如是沉默片刻,又费解地问,“可你家好歹是从小女帝时期走过来的人,你为什么要去巴结月氏?”顿了顿,她觉得“巴结”两个字似乎重了,“我的意思是,月将军斩杀女帝,间接害得你家破人亡,你为何还去亲近他们?”
“因为月氏的权大,我能爬得更快。”
他用“爬得快”,让卿如是想起前些时候自己那句似有讥讽的无心之言。原来他心底还是在意这说辞的。
却听萧殷从容道,“况且,女帝被杀是必然的结果。就像惠帝被女帝推翻是必然的结果一样。如果把这罪算在月氏头上,未免牵强。刑部的余大人才是下令之人,我父亲跪下来求他放过一家老小,他拒绝了,这才是我恨他的理由。但同时我又觉得他不够心狠,因为如果我是他,我可能连我这个幼子都不会放过。处置叛贼,他竟然心软,我有点看不起他。”
分明讲的是悲伤的故事,卿如是竟因为他这句话忍不住笑了出来,当即捂住嘴,“抱歉。”
萧殷抿了下唇,“没事。是有些好笑。”
语毕,两人竟忽然陷入了一种近乎于尴尬的沉默中。
“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去偷《论月》?”卿如是狐疑问道。
她这厢话音落下,墙那边一道清脆的女声响起,“世子,你等等我啊……”
再抬眸时,月陇西就出现在了视线内。他站定于月亮门处,瞧着他们这边,眸色渐沉。
卿如是愣个神的工夫,萧殷已从地上站起身,朝月陇西施礼,低声唤,“世子……”
“你们探讨完了?”卿如是也站起身,拍了拍裙上的尘土和杂草,伸手把书递给萧殷,“喏,你的书。听你讲得太入神,我都忘记扇风了。”
萧殷没有接。稍侧头看了卿如是一眼,又垂下眸,“卿姑娘的论述亦十分精彩。”
论述?她论述什么了?不基本都是他在讲吗?卿如是有些莫名,但仍顺着他的话道,“哦,谢谢。等过些时候我来找你,刚刚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不对,是还没为我论述解答呢。”
萧殷默了片刻,轻“嗯”了声。
卿如是笑道,“那我们这就算是约好了?”
“约好什么了?”月陇西淡声问,“什么问题要解答?”
“你不能知道的,这是我和萧殷之间的约定。”卿如是怕萧殷为难,毕竟云谲盗书的事说出来不光彩,她便为他抢答道。
萧殷却赶忙回,“没什么是世子不能知道的。不过是卿姑娘那日听到余大人的事,一时好奇,方问了一句,还没来得及告诉卿姑娘罢了。”
他晓得避重就轻。因为倘若说了卿如是问到云谲的事,也就向世子暴露了卿如是和叶渠相识的事实。
月陇西瞧着他,又将视线挪到卿如是手中那本书上,并不作声。
正此时,乔芜追了过来,气喘吁吁地,拍着卿如是的肩,“原来你在这里,我和世子找你半天了……告诉你个好消息,方才我得到世子的准允,可以在国学府里住几日,你看,我们这下又可以作伴了。”
“真的?”卿如是蹙了下眉,莫名地很关心一个问题,“你……睡哪?”
“嗯……跟你睡,你觉得怎么样?”乔芜怕她不同意,又连忙道,“平日里,我不会扰你的。只是你看我来得匆忙,要重新为我布置一间房多麻烦,而且我就住几天就走了,懒得折腾呢。更何况,我、我就是为了和你玩才想要住在国学府的,不然我待在这破地方做什么,都是男人。”
“……”行了罢。卿如是心道我难道不知道你那点小九九?到底为了谁当大家都是傻子不成?
她没说话,一时间竟有些不愿意。没由来地不愿意。
“好不好啊?”乔芜摇着她的手臂,“就让我跟你住几日么。看在我们玩得那么好的份上?”
须臾,卿如是点了头,抬眸看向月陇西。后者挑眉,不露痕迹地看了眼萧殷,思忖一番后,便也没多说什么。
卿如是心底,就更不愿意了些。
行罢。你都丝毫不避讳,她还不愿意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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