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8. 368(一更) 重临北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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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仁心于民物,广令闻于天下。
施仁于民,教导民众顺应天时而为,才是这本昌言之中的真正主旨。
卢植沉浮宦海数十年,也钻研经文数十年,怎么会看不出仲长统这个后起之秀的真意。
他说错话了吗
只怕没有。
自孝武皇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开始,天人感应、天人合一的理念便成为了两汉奏书谏言之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可事实上这些天灾与人事之间的关联到底是否真有如此深厚,在撇开了主观的意愿后看待,并不难发觉出端倪。
就连孝灵皇帝执政的后期都不得不默认甚至推动了乔琰在和张角之辩中所用的说法,极力撇开天灾和他启用宦官掌权之间的瓜葛。
那么再往前历数开国之年,似乎也真如仲长统所说,那些有着得天命之说的英雄人物也不过是相争上位的群雄之中的一员而已。
与其说是天命所钟助力了他的上位,还不如说是他所掌握的武力征服力量让他得以实现这个目的。
这话看似石破天惊,却在本质上只是将荀子的“明于天人之分”,也便是天道与人事无关的说法在这数百年后重新提出来。
当天下之主也好,做辅助国家平定的大臣也罢,都并不依靠于天道赠予,而在于能尽人事,用天道,授民事,顺四时,兴功业。
乔琰自执掌并州,乃至于如今的九州之地,恪行奉守的不正是这样的“用天之道”吗
乱世之中,以卢植的智慧足以清楚地看到,人事的主动性本就在时局驱策之下被迫发挥到了极致,而其所带来的回馈便正是对仲长统这一套说辞的有力证明。
天下大旱,蝗灾和大疫同行,依然有一番人事可为的应变之法,让人何止是谋求到生存的路子,还有了朝着上头攀爬的希望。
这是叛逆吗
不,这好像只是在写实而已。
而他所说的其余言论也实在没有什么错处。
自上位者的尽人事衍生到民众的顺四时,无疑是给这些刚刚被开启民智不久的民众指点出一条更为理智清晰的前路。
在这些脚踏实地而非空洞无物的表达里,绝不是在刻意引导着民众对上位者做出何等指摘,而恰恰是让能让民生有望的贤明君主更为便捷地统辖民众,杜绝他们被那些所谓的迷信蒙昧之言所惑。
若人人都能知道,在面临疾病的时候不当相信符水和求神这等虚无缥缈的东西,不再讳疾忌医,而是遵从于医者的服药看诊之言,那么就像是此番洛阳地界上的大疫一般,能在损失有限的情况下回归到原本的秩序之中,绝不至引发黄巾之乱这样的起义。
若人人都能知道,在农事耕作之中,求祭土地社稷之神,将蝗虫当做神灵使者,非但不能让他们的田地增产,反而会让他们遭受莫大的损失,只有区田法、溲种法、深耕添肥、凿渠灌溉才能让他们积攒下赖以生存的口粮,那么又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人死于饥荒。
天时无常,人事有常的道理,也无疑能让这些一度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民众重新燃起生活的希望。
而他所说的,在这等重归公正、民生和乐环境里该当推行的官员处事之道,在卢植看来更没错了
过犹不及的道理,早在数位标杆之上做出了验证,又何必非要对乔琰的越权和排场做出任何的指责。
真正的仁举并不在于非要让自己过得极尽简朴,而在于能想办法让人才得用,府库充盈,在职权范围内的俸禄让自己过得体面并无不妥,做以权谋私走门路的事情那才该当重罚。
可仲长统所要说的,何止是那一句“人实难得,何重之嫌”啊
若只看到这里便觉得他是在充当大司马的口舌,那就是看轻了这位立足于民生庶务的天才
在卢植逐字逐句的钻研中,尤为让他觉得乔琰推行昌言有着势在必行意义的,是仲长统在书中提议恢复井田制。
不是对现有土地草率地做出改革,而是对重新修复秩序之中开辟的荒田先行试用。
所谓“限夫田以断并兼”,正是要让开垦荒地后先收归国有,再将其分给有能力种地的,而非是有条件占据土地的,以抑制这些新地上再度出现土地兼并。
比起那句“豪杰之当天命者”,这才是一句真正的大胆之言
在乔琰推行这等举措的时候,还打着要聚敛余粮开启军屯以备战事的借口,也完全是凭借着她所掌控的强兵劲卒才能实现这样的一点。
可仲长统却丝毫不加以收敛地将这一句话丢了出来。
偏偏他说的下一段话又好像还站在上位者的立场上,将这一出言论给往回收了收。
他说官员为士民之长,若不能对在其位的人给出合适的官职俸禄,不能令他们养家糊口,反而要因为他们的被迫求生之举惩罚他们,那不就是把官职放在那里,像是摆放了个陷阱一样等待天下的君子吗
但若说这是仲长统的示弱便着实是低看了他。
他不过是清楚地知道,在他所撰写的昌言顶替掉那些世家经传出现在千家万户的时候,他既是乔琰在此刻为自己选择的盾也是一把尖矛。
这把矛的头号目标是那些非要歪曲天象之说的人,而不是
不是像一个刺猬一样将所有人都得罪个彻底。
目光长远的人能看到蛰伏中的图穷匕见,目光短浅的人看到的却只是对于荒地的建议,也只看到那句“官吏凭借正当的途径得到俸禄,百姓不会觉得他们奢侈;国家通过正当的途径获取积蓄,百姓不会觉得被压榨而劳苦”的论断。
很明显,这本昌言,著作者年轻,却宛然像是个成熟的政治家抛掷出去的武器。
卢植无从获知乔琰到底在其中对其做出了多少结构上的调整,让其变成了更为契合她的存在,可若是刘虞这位天子能将其利用得法,势必能引领着大汉越发昌盛,谁也无法凭借着此书的发行便觉得这是她有取而代之的想法。
但唯一的问题在,刘虞真的还有这个效仿其中言论,将其步步推行的精力吗
转入今年刘虞所表现出的疲惫,就算卢植远居乐平,也能从那些传入他耳中的言语里揣测出个大概。
他也不免想到了在六月里刘扬找上他时候的场面。
他不知道这位皇子到底为何便觉得,自己能因为刘虞的缘故坐在那个稳操胜券的位置上,在将乔琰前往长安请罪的种种表现和言语告知于他后,希望能得到他的支持。
或者说,他希望卢植能看在大汉危亡在即的面子上帮他一把。
可到底还有没有人记得,昔日他在黄巾之乱中树立战功,却因为汉灵帝的猜忌不得不卸任军权,坐在尚书令的位置上。
汉灵帝驾崩之时,他为救驾而来,尊奉天子之命调动了北军五校,却因汝南袁氏意图争功的缘故被董卓驱逐出长安。
为保全大汉尊严,他前往长安忍辱负重,一度受到性命的威胁,在他年事已高避居并州的时候,却又被现任天子的子嗣意图当做一个掀起风浪的帮凶。
一面,是大汉的未来。
一面,是黎民的未来。
在眼前这本昌言的字字句句捶打间,卢植已经知道自己该当做出个怎样的抉择了。
不过像是卢植这般有此等明悟的人却并没有那么多,在这本书广泛流传于外的同时,也势必会引发出众多反对的声音。
但还没等这些声音传递到乔琰的面前,从洛阳的方向就已当先一步发出了一条消息。
建安四年的十二月初一,仲长统会在修缮完毕的洛阳鼎中观内,对这些意图辩驳于他的人做出一番当面的回应。
为何选在十二月初一,自然是为了让其他人能有这个赶赴到场的时间,以免有人因为不能到场而有了何种微词。
如果说昌言的发表已经是一种正面的应战,那么这一出补充的回应便更是坦荡得惊人。
以至于当这一日到来的时候,还未曾离开洛阳的刘协都觉得自己有些坐不住了。
他小心地开口道“父亲,我想”
养父并未阻拦,“想去看看便去吧,就算听不懂,能涨涨世面也好。”
刘协有些恍神地走了出去。
他的养父显然不知道,他并非听不懂仲长统的话。
所以他并不是去涨世面的。
不知是出于乔琰的授意,还是仲长统在书写昌言之时的确考虑到了要让其传播进千家万户的可能性,在其陈说之言里做过了去繁就简的考量。
那些看似悖逆打破陈规,却在未曾正式进行那场辩驳便已经被刘协接受大半的说辞,都能让他清清楚楚地明了其中的意思,也在翻看书页的一瞬间给他造成了一场堪比狂风巨浪的冲击。
刘协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会被这场巨浪淹没在重重海涛之下,还是能借力于这场怒风狂涛让自己重新浮出水面。
所以他必须去听一听那场一辩高下的较量。
听一听写出这番石破天惊言论的人到底会在这场正式的陈说之中带来什么。
洛阳街头有这等想法的何止是刘协一人。
这些人或许没有他这样特殊且微妙的身份,但前几日那赤气贯紫宫的天象流言甚嚣尘上,甚至引发了洛阳民众的同仇敌忾之心,被推到台前的仲长统便如同是被推到台前的一记有力回应,故而只是去为他撑一撑场面而意图前往鼎中观而去的都有不知多少人,更何况是还有浑水摸鱼意图看个热闹的。
刘协的心中还有另外的一番纠结情绪,反倒是落在了后头。
这些在他面前攒动,越到他前头的身影带着奔走间交谈的声响,让整座洛阳城市显得与他在少年时期见到过的何其不同,就像是另外一处透着鲜活生气的地方。
但或许,早在乔琰接手此地的时候,这里就已经开始脱胎换骨了。
一想到这里,刘协便下意识地朝着洛阳南北宫的方向看了一眼。
在晨光之中,有别于寻常建筑耸立于上的皇宫屋顶漂浮着一层金漆斑驳的颜色,大概是因为其间已有六年并无天子在内,无端少了几分威严。
刘协不无唏嘘地收回了远望的目光,将视线落回到了近处。
也正是在此时,他忽然看到了两个孩童的身影奔跑打闹着朝着远处的街巷中跑了过去,不过是一瞬的工夫就只能看到背影了。
可也正是这个背影,让刘协忽然脚步一顿。
太像了,真的太像了
他几乎是想都不想地拔腿追了上去。
昔年汉灵帝的大皇子刘辩因为出生在他前头的皇子都已夭折的缘故,并没有被养在皇宫中,而是养在宫外道人史子眇的家中。
在还未曾被接回来的时候,汉灵帝曾经带着刘协这个备受宠爱的小儿子出宫前去探视过对方。
因何皇后希望凭借史道人的道术保护刘辩平安长大,便让他效仿着对方身着道袍。
刘协清楚地记得那身道袍的样子,只因他彼时曾经身着微服随同刘辩在那寄住之地周遭的街巷玩闹过。
彼时的刘辩和刘协都未曾想到过,他们所面对的居然会是这样一个未来,就像乔琰曾经在带着鼎中观中所写策论面圣后听到的那样,这两兄弟相携而来拜见父皇,还有着一番兄友弟恭的表现。
但随着刘宏殡天董卓入京,刘协在董卓的扶持之下登上皇位,所有的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此刻的洛阳城已让刘协觉得有些陌生,以至于在这一刻出现的记忆中人影,显得尤其的醒目。
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两个人影只是刘协所幻想出来的,明明他已是个身高腿长的少年人模样,却一直落后在对方的后头一段距离。
当他拨开人群疾追而前的时候,对方却像是能轻易地穿透那些人,将他甩在身后。
直到周遭的人群逐渐变少,刘协才终于拉近了与对方之间的距离。
也正是在这个距离之下,他忽然看到那个穿着道袍的身影于跑动间晃过了一缕腰坠。
那个腰坠他同样在刘辩的身上见到过。
可还没等他再看清楚些那腰坠上具体的细节,那两个孩童身影就在他的注视之下消失在了一道门扇的后头。
他连忙紧追而上。
但行到近处他便发觉,这并不是一道寻常的门。
在方才全部的注意力都被那两个孩童吸引的时候,刘协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已在追逐之间不知不觉地出现在了洛阳的宫城之下。
他们跑入的,正是那洛阳北宫。
在看清自己置身何地的时候,刘协甚至差点以为自己的确是出现了一点幻觉,而这幻觉已像是一出泡影一般与宫墙消融在了一体。
倘若他还记得他今日的目的地,也还记得自己此刻要隐瞒旧日天子身份的话,他就应当在此时转身离去,权当自己今日并没有看到过这个奇怪的画面。
但鬼使神差的,又或许是因为今日他本就处在一个神思不属的状态下,刘协迟疑了一瞬,还是朝着面前的门扇伸出了手。
这本不该当是一扇开启着的门。
在他刚抵达洛阳后此地的热心民众便提到过,乔琰在抵达洛阳后将北宫保持着停用的状态,用以表达对昔日洛阳天子的遥尊。
为了防止有人进入其中对此地造成什么破坏,当然也就应当将各处的门扇都给封锁严密。
可在他面前的这扇门,却随着他的用力而朝内打了开来。
在门内虚悬着的门锁当啷一声径直落在了地面上。
刘协深吸了一口气,迈步而入。
这尘封了数年之久的洛阳北宫,也是他在即位天子后的住所,久违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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