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这下子, 费长老猛然陷入沉默。
直到周围人都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来,他才鹦鹉学舌一般,用一种十分生硬的口吻说道:“你把那魔物带来了。”
楚天阔扬眉,朗声道:“不错!”
费长老脸色有点难看, 但还是强撑着问道:“那魔物在哪儿呢?把它拉来, 让我和它对质。”
听见这话, 楚天阔十分诧异地看了看费长老,目光和语气里, 尽是满满的不解。
“长老此言差矣。我当然是把魔物打死,然后将尸身带来,不知您这对质之说,究竟从何谈起?”
听见这番回答,费长老心中顿时洋溢出一阵劫后余生的狂喜。
他虽然位置不高,但好歹是个长老。领地内魔物丛生之事,在宫中不算秘密。
所以八十年前的旧闻, 他也曾经听说过大致始末。
像是那在山茶镇兴风作浪的魔物, 就是传说中刀剑不能伤、法诀不可害的噬情魔。
据说只有在特殊情况下, 这种魔物才能被杀死,而杀死后的魔物, 也会烟消云散,不能在世上留下任何痕迹。
假如楚天阔真用特殊方式, 把魔物活着带来,他还会忌惮三分。
但对方既然宣称带来了尸首, 那就必然是假冒无疑。
想到这里,费长老的笑容中顿时多了一份势在必得之意。
紧接着, 楚天阔拿出一具壳甲坚硬的魔物尸体。
费长老只是看了一眼, 就非常不耐地一摆手。
“你在和我说笑吗, 区区一只左旋螺魔,如何能犯下山茶镇的大案?”
楚天阔抱臂冷笑道:“这只左旋螺魔用细丝穿透了半数镇民,操纵镇民之间自相残杀而死,山茶镇的过半惨案,就是这魔物犯下。”
“你这都是胡言乱语!”
费长老已经站定上风,不耐烦继续和楚天阔扯口舌官司。
他能被派来做这种闲活,本身也不是什么心机深沉、老谋深算之辈。
因此,在自恃必胜无疑的情况下,费长老想也不想,一声呵斥当即脱口而出:
“山茶镇民的尸首上,怎么可能有被左旋螺魔控制的痕迹?这全是你为了洗脱清白,随意编造的!”
“哦?”
楚天阔不动声色地向前一步:“为什么山茶镇民的身上,不可能有被左旋螺魔操纵的痕迹?”
他加重声音逼问道:“长老既然这样说,想必当年曾经亲自考证过?”
费长老当即一噎,勉强解释道:
“我虽未考证过,但这道理一想就能明白——他们都是被你所杀,身上只会留有剑痕,怎么会有被魔物操纵的痕迹?”
楚天阔故作沉吟:“原来如此,楚某受教了。”
不知为何,看着楚天阔这沉稳的模样,费长老心中忽然涌起一丝不妙的预感。
紧接着,他就听见楚天阔说道:
“但长老应该知道,凡人虽然容易被篡改记忆,但魂魄会保持着人死之时的状态……”
“如果山茶镇镇民真是被我所杀,他们身上应该只有一条剑痕才对吧?”
费长老:“!!!”
等等,左旋螺魔的破绽太大,他一时欣喜过度,居然忘记了养魂珠的事!
下一刻,只见楚天阔的掌心在桃花金簪的簪背上轻轻一拍。
十余条魂魄瞬间从养魂珠中被挤了出来。
由于阳光会伤及魂魄,因此楚天阔只是让那些人短短露了一面,就重新将他们收进养魂珠内。
但在场诸人都是修仙者。
这片刻的时间里,已经足够大家看清那些魂魄们头颅塌陷、血肉模糊,一看就是被围攻致死的模样。
“……”
一时之间,费长老哑口无言。
楚天阔不紧不慢地点头示意:“多谢长老配合。看来,这些人果然不是被楚某持剑所杀。”
“——既然如此,楚某当年‘心魔大发,屠戮无辜’的罪名,应该就此澄清了。”
费长老:“……”
费长老当即僵在当场。
他倒是想一口咬定,说这些人根本不是山茶镇的镇民。
问题是,扯谎也要讲究基本法。
费长老已经高居鸿通宫长老之位。
八十年前早已过世的普通凡人,哪来的渠道和他有所交集?又怎么能印象深刻到被费长老一眼辨认出来?
这个谎只能在心里想想,真的要撒,破绽可就太多了。
费长老深吸一口气,咬牙道:“算、算是澄清了吧。”
这个楚天阔,可恶至极啊。
费长老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一时得意,竟然被对方借力打力,失去了原本出师有名的制高点。
这样一来,楚天阔就洗脱了戴罪之身。
此刻,他完全是以寒松门内,清清白白的普通弟子的身份,对鸿通宫发起控诉了。
想通这一点,费长老顿时痛心疾首——该死,小子狡猾无耻!被他给耍了!
楚天阔笑着补充道:“那接下来,长老应该不会再以山茶镇为名,对我喊打喊杀了吧?”
费长老:“……”
哪怕心里已经把楚天阔扔进锅里,正正反反回锅煎炸,费长老也只能咬碎牙根往肚里咽。
他勉强道:“你太小觑老夫的心胸了。”
楚天阔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费长老:“……”
怎么着,难道这话很好笑吗?
“没事没事。”楚天阔摆摆手,真诚地说道,“我就是想起了好笑的事。”
随即,他伸手提起那只左旋螺魔的壳甲:
“那我们继续来说说,我发现左旋螺魔操纵百姓自相残杀后,鸿通宫是如何包庇此事……”
“慢着!”
费长老忽然阻止了楚天阔继续向下说。
这一刻,他看着那根桃花簪子的眼神,竟有些像是锅里的蚂蚁看着救命稻草。
“姓楚的,你可不要信口雌黄。你敢不敢让簪子里的凡人出来对质,问问他们,究竟是不是被左旋螺魔杀死的?”
楚天阔有些惊讶:“费长老,您怎么又要听口供了?刚刚不是您自己说的吗——凡人口供,不足为信啊。”
费长老冷笑道:“活着的凡人,谁都能对他做些手脚,口供自然不足为信。但死了的凡人魂魄脆弱,难以下手,那自然又不一样。”
此话一出,费长老能感觉到,周围人看他的眼神有异。
而他自己出尔反尔,脸皮也是微微一热。
他心知肚明,这话其实完全在强词夺理。
毕竟,若是凡人在生前被做了手脚,那他们死去后的记忆,自然也是被做过手脚的记忆。
但此时已经顾不上这小小的逻辑问题。
费长老要先证明左旋螺魔的存在是假的,继而证明楚天阔的话是假的。
至于真正害凡人死去的噬情魔……
啧,凡人嘛,都是些一惊一乍,大惊小怪的东西。
既然泥胎塑像可以被他们当做神偶供奉,那天上的乌云,也可能被他们械斗时错以为成魔物……
总之,噬情魔的存在容易解释,先证明左旋螺魔是假再说。
听完费长老的决定,楚天阔面无表情地点头:“既然费长老这样说,那就依长老所言吧。”
因为烈日会灼伤魂魄,凡人口供自然不能在光天化日下听取。
各宗各派的长老们,移步进入归元宗的议事大堂。
而在场所有弟子们,都由归元宗弟子陪伴着,被委婉地请回居所。
其中,鸿通宫的弟子们待遇更高,每人身后各自缀了三四个归元宗弟子。
显然,在真相澄清之前,为了防止他们通风报信,这些弟子都要被软禁起来。
……
才踏进议事大堂,费长老就迫不及待,催促楚天阔快快把簪子里的魂魄放出来对质。
他既然都如此迫切地要求了,楚天阔当然是满足他。
几十个魂魄,依次从桃花簪里冒出头来,在问心咒的圈锁下,给出了最真实的口供。
同样的一个故事,在用不同视角叙述几十遍后,重点就显得格外显眼。
各门派的宗主长老相互对视几眼。
显然,大家都注意到,这些凡人叙述中的魔物,乃是“一片灰雾”,而非“左旋螺魔”。
但比起事不关己,静看好戏的其他人来,最沉不住气的那个,非当事人莫属。
费长老猛地一挥袖子,转向其他人,当即断言道:
“诸位,看来此事已经水落石出。这些凡人愚昧无知,误把乌云当做魔物。而楚天阔拿出一只左旋螺魔来指鹿为马,纯属掩耳盗铃之举……”
他断然道:“楚天阔,你竟然如此败坏我们鸿通宫的名声,就算我心胸宽广能饶你,宫规也不能饶你——你束手就擒,跟我们走吧。”
在某个瞬间,费长老几乎以为自己稳操胜券。
哪怕寒松门的宋门主就在现场,他也不觉得区区雪域门派,敢和鸿通宫的通天之力抗衡。
但下一秒钟,费长老看见了楚天阔脸上的笑意。
又是那种带着洞察的、有些讥讽的,仿佛扑面而来的剑锋,当场将人剥皮去骨的锐利笑容。
楚天阔道:“费长老如果真站在道理那边,又何必如此着急呢?”
他重新将桃花金簪揣回怀里,确认道:
“不过,听费长老这么说,想必是承认了这些凡人的口供——贵宫辖下,有个乌云般的魔物,这已经是咱们的共识了,对吧?”
费长老想也不想地呵责道:“谁跟你共识?小子,同样的把戏,可不能再玩第二次。”
他信誓旦旦道:“那片乌云明显不是魔物,最多是个留在人间的执念,凡人分不清,修仙者还能分不清吗?”
楚天阔摇头,平静道:“我确实分不清。”
“你……”
楚天阔叹息道:“因为在山茶镇里,我见过那魔物,还曾被它擒住。”
他意味深长地看向费长老,慢条斯理道:
“近两月的时间里,我一直在等待鸿通宫的援手,谁知贵宫对此一直放任自流。”
这话里的含沙射影意味,实在太重了。
费长老可听不得这个。
“楚天阔,这里都是各宗各派的长老、宗主,大家身份不俗,时间都很宝贵,不是听你来编故事的。”
“哦?”楚天阔悉心请教,“那请问,怎样才不算是编故事呢?”
费长老下意识道:“捉贼拿赃,捉奸拿双。既然凡人在问心咒下说的是真的,那你就得拿出配套的证据,才能证明自己说的是真话。”
“——比如,你说那灰雾是魔物,就得拿出灰雾状的魔物来。你现在掏出一个左旋螺魔,那就是造谣!”
说完这番话后,费长老咂摸咂摸自己这段发言,觉得有理有据,很有水平。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这话刚一出口,他就感觉有点熟悉,好像之前曾经说过。
——等等。
费长老猛地一个激灵。
两三刻钟前,他是不是确实说过差不多的话?
而当时,楚天阔对此的回答,好像是……
“好吧。”楚天阔任劳任怨地点点头,接着给出了一个倍加耳熟的答案。
“既然费长老都这样说了,那我肯定要把这魔物带来的——嗯,我现在已经带来了。”
费长老:“???”
啊?你说什么?又带来了?真的假的?
不知为何,一丝淡淡的荒谬之情,从费长老心底徐徐升起。
他下意识感觉,自己好像遭遇了一种类似于鬼打墙的碰瓷行为……
然而这一次,楚天阔没有卖任何关子。
下一瞬,不等费长老做出反应,楚天阔就干脆利落地做了一个“拔”的动作。
旋即,一股浓烈的魔气,在众人防备的眼神中凭空浮现。
一片灰雾被楚天阔放了出来。
它的颜色不如凡人口中形容的那么浓郁,看起来有点稀薄而憔悴。
而灰雾的一片“小尾巴”,正像风筝的牵线似的,牢牢地攥在楚天阔手里。
在见到那片灰雾的瞬间,费长老当即为之色变。
“等等,这可是噬情魔,你怎么可能擒住它!”
话一出口,费长老便察觉到自己的失言。
楚天阔的眼神,霎时变得凌厉无比。
他的目光如同寒风电抹,好似眨眼间就把费长老给看了个对穿。
楚天阔一字一顿地问道:“请问,我为何不能擒住这魔物?”
就在满座之人无不凝气屏息之际,姬轻鸿的声音,仿佛似天外飘来,带着一股极为欠揍的含笑之意。
姬轻鸿悠然笑道:“原来这魔物叫噬情魔。果然是鸿通宫神通广大,连当年伏魔之战里,极其稀有、能力不详的魔物,都可以挖出老底来。”
他意味深长地提醒道:“你们鸿通宫主别是和魔物拜过把子吧,不然怎么了解得这么清楚?”
费长老瞬间涨红了脸,怒视姬轻鸿道:“我这是……望文生义!根据这魔物的性质起的名字!”
堂堂鸿通宫长老,居然连这种话都说得出,显然是被逼得穷途末路了。
偏偏姬轻鸿兴趣恶劣,把人逼得狗急跳墙还不算,非得再将狗赶进水里。
“咦?怎么就根据魔物性质起名了?”
姬轻鸿故作惊讶:“我听了那些凡人的口供,只知道这魔物喜爱挑逗他人相争、喜欢造下杀孽——你要让我来起名,我就给它起名叫杀人诛心怪。”
“不知费长老,是怎么想到‘噬情魔’三个字上的?”
这魔物有没有杀人诛心,费长老不清楚。
反正他是被姬轻鸿给杀人诛心了。
在姬轻鸿适时打出的助攻之下,楚天阔又向前一步,冷冷逼问。
“是啊,凡人口供里,没有一句和‘噬情’相关。楚某至今,也还没来得及叙述自己的经历。费长老,莫非你开了天目,能未卜先知吗?”
姬轻鸿愉快地一击掌:“哎呀,费长老要是开了天目,干嘛瞒着我们,难道当我是个外人?你这样对待我,我可真要伤心的呀。”
“来,费长老。”姬轻鸿和风细雨地建议道,“快用你的天目模拟一下……你们包庇魔物、豢养魔物、跟魔物有所勾结。这么大的事,鸿通宫打算怎么把我们糊弄过去?”
“……”
费长老张了张口,又缓缓闭上。
这个一直养尊处优、外表油光水滑的男人,一下子露出一种无言以对的颓败来,看起来好像一下子老了几十岁。
他猛地一咬牙,额头青筋毕露,身形快如一阵疾风,眨眼间就要掠出殿外。
然而同一时间,一道长发雪白的身影,如影随形般缠绕上去。
只见那人非常哥俩好儿地搂住费长老肩膀,倒勒着他的脖子,把他给重新甩回座位。
费长老当场呛出一口血沫,姬轻鸿则遗憾地叹了口气。
“招呼都不打一个就想走?真是太失礼了。”
姬轻鸿皱眉道:“我虽然请费长老别当我是外人,但你也不能不见外到这个程度——简直是把我当成内人吧。”
所有人:“……”
啊?你在说什么鬼话?谁他妈敢把你当内人?
这场大戏从开局至今,还不到半个时辰。
然而论起惊心动魄的紧绷心情,却不比任何刀光剑影轻松。
事到如今,鸿通宫包庇魔物的结论,已经可以尘埃落定。
但却还有更多、更深入的问题,需要从费长老口中审问出来。
而这,便是在场众人的职责了。
眼见众人公推归元宗主为此事主持公道,归元宗主轻咳一声,彻底接过了这副担子。
宗主威严道:“费长老,鸿通宫一直以来隐瞒了什么,你今日必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了。”
……
言落月只听了楚天阔发言的前半截。
到后来众人转移进殿内,向凡人采集口供的时候,言落月身份不够,也不便入场,就拉着巫满霜和凌霜魂离开了。
一路上,三人也没有着急回峰,而是左走走,右看看,顺便给凌霜魂介绍一下归元宗内的美景。
凌霜魂问道:“小言,你如此热心,我很感谢你。但你是不是在往素缕堂的相反方向走啊?”
言落月笑道:“这怎么可能呢。”
凌霜魂提醒她:“小言,你流汗了。”
言落月:“……”
默然片刻,言落月承认道:“好吧,我现在还不想回峰……”
一段时间不见,姬轻鸿的恶趣味好像又有上涨。
她能不能去常荔荔师姐那儿寄住三年五年,好避个风头?
答案当然是不行的。
还没等到黄昏,言落月就被江汀白截住。
大师兄拍拍言落月的肩膀,温声道:“小师妹,师尊让我带你回峰。”
言落月:“……”
看来,她是躲不过了。
清了清嗓子,言落月昂首阔步地回到峰中。
在走到山脚下时,言落月特意往界碑上看了看。
——好家伙,“无家可龟峰”的峰名,居然还没改呢!
眼神一虚,言落月继续前行,很快就来到那片熟悉的草坪。
在言落月三人跑路之前,草坪已经被他们祸祸的差不多了。
但不知道姬轻鸿又用了什么手法,将草坪重新催发成鲜嫩翠绿、一看就非常鲜美的状态。
此刻,姬轻鸿正躺在那片草坪上,意态悠闲,看不出心情好坏。
只见他慢悠悠地从鲜美小草坪里折断一撮,灵气从头到尾荡了一遍,鲜草顿时比水洗的还要干净。
姬轻鸿就将这撮鲜草送到嘴边,然后嚼嚼咽了,姿态十分惬意。
言落月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幕。
要不是情况不合适,她可能甚至想合影留念。
江汀白实在拿这个大胆的小师妹没办法,轻声问道:“小师妹,在看什么呢?”
言落月惊讶地拽拽江汀白的袖子:“大师兄你快看,是三瓣嘴诶!”
江汀白:“……”
姬轻鸿似笑非笑,终于朝言落月投来一眼。
他慢条斯理地问道:“你离开前,曾经给我留了一张字条,上面的内容我还记得——那么现在,鲜嫩小青草呢?”
言落月厚着脸皮答道:“我外出找了一圈,没有比师尊这里的青草更鲜嫩的了。”
姬轻鸿又柔声问道:“那么,很能吃草的小兔崽子呢?”
言落月沉吟片刻,主动拎起了自己的衣襟。
“这里?”
姬轻鸿眯起眼睛,缓缓起身,笑道:“很好,好极了。”
随着姬轻鸿站起来的动作,言落月毫不犹豫,拔腿就跑。
虽然常言道,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不过小龟龟的头可以缩进壳子里,所以言落月根本不打算挨刀!
这一天,言落月被追赶得上蹿下跳,绕着无家可龟峰进行了一场马拉松运动。
这个故事被妖族史官凌霜魂记载进了《言落月传》里。
小标题的名字就叫做——龟兔赛跑。
……
八十年的楚天阔旧案,牵连出了鸿通宫通魔一事。
鸿通宫放纵魔物的罪名,如今已经板上钉钉。
但所谓的“包庇魔物、豢养魔物、勾结魔物”三条罪名,鸿通宫绝不可能承认。
众人在费长老那里也没有挖到有力证据,所以鸿通宫如今还在激烈自辩。
鸿通宫毕竟是个体量卓然的庞然大物,故而关于这事的扯皮,一时半会儿且扯不完。
就像天下没有因一事而衰败的王朝,世上没有于一日崩解的城池。
若要说鸿通宫会因为这件事骤然土崩瓦解,显然很不可能。
但这种掌控力、引领力的缺失,对于鸿通宫来说,无疑是一种礼崩乐坏、四分五裂的不祥前兆。
言落月没有密切关注那边的拉锯消息。
她最近的精力,主要放在两件事上。
第一件事,言落月找遍又龟来兮峰上下(对的,没错,言落月回来的第二天,姬轻鸿就心血来潮改了峰名),也没找到二师笔的踪影。
在往日里,二师笔总会定时定点泡温泉。
言落月时不时还能穿上泳衣,跟二师笔一起在金色的温泉里畅聊一阵。
但言落月这次回峰,并未发现二师笔的影踪。
她随口问了江汀白一句,大师兄愣了一下,旋即就让她去问姬轻鸿。
这反应实在有点失常。
言落月心中留了意,转而去问师尊,又被姬轻鸿轻飘飘塞了一个“你二师笔去掌门那里闭关了,等再过三年五载,他就出关陪你玩”的答案。
不知为何,那种好像忘记什么的感觉又浮现上来。
就像是半夜突然想喝可乐,于是犹豫着是要翻出之前买过、但家里找不到的那罐,还是点个外卖单子凑齐满减。
许久也想不到头绪,言落月只好把此事搁置。
第二件事嘛……就是大师兄外出做短期任务,然后顺手把巫满霜给带走了。
言落月本来想要一起跟着去,却被江汀白轻轻拍了拍肩膀。
“师兄找巫师弟有点事……等我们回来,我再告诉你。”
好吧,既然江师兄都这样说了。
这些日子里,凌霜魂闭门不出,一直在精修《山茶镇》一稿。
言落月独自研究了一阵“体炼之术”,攒下了几个问题,便抄起心得笔记,准备去请教一下宋清池。
言落月刚走到寒松门下榻的春晏来居附近,就看到了楚天阔的身影。
只见他正头顶一摞高高的、装满水的水桶,满脸无奈地站在屋檐下罚站。
言落月挑挑眉毛,很快就出现在楚天阔面前。
“楚师兄,”言落月打趣地朝他头上看了一眼,“师兄正忙着呢?”
楚天阔的目光朝上翻了翻,望着自己头上叠成一纵的水桶,长长地叹了口气。
言落月忍笑道:“宋门主因为什么事罚师兄啊?”
要知道,自从三个宝贝弟子——其中还包括他的儿子——失而复得,宋门主人逢喜事精神爽,每天红光满面,连咳嗽都少了许多。
这三个孩子都经历过一番大磋磨,宋门主正是爱惜他们比爱惜眼珠还要紧的时候,若不是犯下大错,决计是舍不得罚的。
楚天阔轻咳一声:“宋师弟把我炼了的事……还是露馅了。”
仿佛要和他这句回答呼应,中堂里当即传出一声重物砸在地上的声音。
紧跟着便是一声穿透力极强的怒喝:
“你这孽子!你就是要炼,也不能挑你师兄做第一个实验对象……”
“更何况,你至少给你师兄留个腰子啊!混账东西,居然一个腰子都没给你师兄留!一个都没留!”
楚天阔:“……”
言落月:“……”
言落月感慨道:“早听说宋门主一代豪侠……”
现在看来,果然豪侠。
没过几分钟,宋清池也不言不语,拎着几只装满的水桶走了出来,挨个把水桶摞在脑袋上。
这对难兄难弟对视一眼,俱都露出一丝心照不宣的苦笑。
眼下不是请教问题的好时候,言落月本来想溜掉算了。
谁知宋清池温和地叫住了言落月,在头顶水桶的情况下,依然严谨而学术地回答了她的问题。
在回答到最后一个问题的时候,宋清池略微有点迟疑。
他说:“我有个想法……你把捕风捉影阵,在这里换成九九归一阵试试。”
言落月低头琢磨了一会儿,提问道:“这样的话,效果会下降吧?”
“会下降。”宋清池沉吟道,“但这样的话,似乎最有可能给被炼者留个腰子……”
言落月:“……”
听到这个答案,别说言落月了。楚天阔当场一个踉跄,水桶里的水花飞溅出来,打湿了他肩上的一片衣料。
“谢谢你,师弟。”楚天阔咬牙切齿道,“你的大缺大德,师兄永世不忘啊!”
……
另一边,巫满霜被江汀白带着出了一个宗门任务。
这只是个难度普通的守卫任务。时长两天一夜,中间需要他们两个守夜一次,直到将物品转交给下一个值班者。
在守夜的那个晚上,江汀白燃起火堆。
师兄弟二人坐在山洞口,围着火焰,随意说了些闲谈的絮语。
“师弟若是想陶冶情操的话,可以和师尊学学围棋。”
不知想起了什么,江汀白唇角渐渐浮现出一丝有点促狭的笑意:“能有人陪着下棋,师尊应该挺愿意教的。”
这时的巫满霜,尚且不知道姬轻鸿的围棋水准,很信任地点了点头。
轻咳一声,江汀白良心发现,又补充道:“除了围棋之外,师弟也可以跟我学箫学笛。”
他对竹箫竹笛的吹奏,都还算擅长。
至于为什么擅长的是这两样乐器……
咳,这不是削竹箫或者竹笛不用花钱,从后山挑根合适的竹子就行吗。
江汀白一边说着,手指一边灵巧地活动,勤勤恳恳地编出了一只……不知道是什么的玩意。
巫满霜看了半天,觉得这东西或许是九尾天狐……吧。
话说着说着,江汀白的声音就低沉下去。
他今日似乎分外疲惫,没过一小会儿,就脑袋一歪,靠在岩壁上睡熟了。
那个形状不明的草编,也因此落在地上。
草编就像是松开了皮筋的辫梢一样,一下子散了个稀里哗啦。
巫满霜微微一怔,没有叫醒江汀白,而是自己担起了守夜的职责。
他悄悄从储物袋里拿出一方小毯子,轻手轻脚地给江汀白盖好。
犹豫了一下,他又从地上捡起那只刚编到一半就松开的草编。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巫满霜默默地按照草梗上的折叠痕迹,一扣一扣地把草编还原回去。
他没有草编基础,这个过程当然有些费力。
但巫满霜耐心足够,也愿意慢慢试错,因而也不显得急躁。
直到编回江汀白此前的进度,巫满霜才把草结扎紧,重新放回原处。
他无声地活动了一下手指,望向天边,只见晨光微熹。
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巫满霜没注意到,江汀白睁开一只眼睛,目光在他后脑勺上一扫,然后不动声色地将那半截草编压进掌心。
江汀白眼中,默默闪过一丝无声的叹息。
——楚天阔的提醒,果然不错。
一个人的心力只有固定那么多,分给旁人的多了,分给自己的自然就少。
巫满霜的心思又沉又细,难怪楚天阔担心,巫师弟要往薄里活。
如果是江汀白和言落月一起来守夜,小师妹一样会为他盖上毯子,默默承担起守夜的职责。
但言落月不至于连草编这点小事,都惦记着给他还原好。
但巫师弟……他就像一个曾经饿极了的人,终于走上餐桌,连一粒食物也不肯浪费那样。
巫满霜不忍心辜负世上的任何一丝好意。
清晨起来,江汀白温声谢过小师弟,带他回了又龟来兮峰。
巫满霜提醒道:“大师兄,你要多保重身体。”
“嗯,师弟也是。”江汀白弯起眼睛笑了笑,“你帮我叫落月过来吧,我有事情和她说。”
……
江汀白的话题才起了个头,言落月就听出了他后续之意,并且连连赞同。
她感慨道:“满霜确实,狠起来不要命的。”
即使作为和巫满霜形影不离的朋友,言落月有时也会为巫满霜的下手之果决而感到心惊。
她当然永远不会害怕巫满霜,只是心中难免有点恼怒。
——她最重视的小蛇,怎么可以这样不珍惜自己?
其实巫满霜的性情,远不止于此。
他何止是像江汀白形容的那样,有一股“薄意”。
在最开始认识的时候,小蛇甚至有种混乱善良的狂性。
那时候,巫满霜默认世上的所有人都是好人,他敬之恭之。
——但倘若不是好人,那就该死。
后来,还是言落月和凌霜魂联手,坑蒙拐骗……呸,潜移默化地把巫满霜的这股劲儿给掰了过来。
言落月期待地抬起头:“大师兄想和满霜谈谈吗?”
江汀白微微一笑:“我想先听听你的意见。”
“唔?”
“道理说得再多,毕竟流于浅显。”江汀白解释道,“而且巫师弟……我怕他误以为,这是我做师兄的对他的行事不满意。”
毕竟,巫满霜非常珍惜现在的生活,不愿意让任何他重视,也重视他的人对他失望。
言落月想了想,忽然猛地一拍手。
“要不然,我们换个轻松的方式怎么样?”
“什么?”
言落月笑得眉眼弯弯,显然信心十足:“满霜很聪明的,他自己能想通——叫上小凌和楚师兄三个,在他们离开之前,咱们一起来玩一局游戏吧!”
江汀白有些怔忪:“什么游戏?”
言落月-马甲言必信-炼器大师-平平无奇赚钱小天才-魔物杀卡牌设计者。她单手按肩,一脚后退,风度翩翩地对江汀白行了个礼。
“目前只有个思路雏形,大致计划是,为咱们七个人,每人量身定制一张同名人物卡。”
言落月兴致勃勃道:“诶,师兄你说,我把这游戏命名为《两代三人组与两代师兄弟妹之间的巅峰对决杀》怎么样?”
江汀白:“……”
仅仅一个名字,就把江汀白听得神情恍惚。
哪怕带上他对言落月的三百丈滤镜,他也喃喃说道:“……好像,不怎么样。”
——这么多年了,就像他至今还没学会草编一样,小师妹居然还没学会起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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