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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野狼


买不到当晚的机票,赶最早一趟航班,上午九点到医院,越过医院门口候满的记者车,进5号楼的二楼,到那里的时候,长廊内的光线半明半暗,有人在靠墙的休憩椅上睡着,有人在重症监护病房的窗口旁靠着,有人在中央缓慢地踱步,董西的外衣因快速行走而滑肩一半,心口起伏,长发微凌,看ICU病房的牌子,再看十步之外的人。

        靳译肯在那儿。

        在三四名白发苍苍的白褂医生中央站着,在看资料,听分析,看到他强撑了一天一夜的身板,也看到他近乎消沉的精神状态,始终半低头,看不清阴影之下的表情。

        医生在空气中比划医学手势。

        他听不完整句话,提一个又一个问题,却被一次又一次地拍肩,他每次被拍肩的时候,那股沉沉的力道,就好像感同身受地拍在她的肩上。

        钝痛。

        她往ICU病房的窗口走。

        班卫在,班卫就靠在窗口旁,循着动静看见她,不确认是她,喊一声:“董西?”

        靠墙休憩椅上,撑着额头的女人轻轻地抬额。而她不闻不应,手慢慢地覆上玻璃,看着躺在里头的人,没有声响地咬住下嘴唇,心口一下,一下地起伏,玻璃面上捂出一片雾气,无息消散。

        龙七的床被三名穿防护服的医护人员围着。

        看不到她的脸,只能看到床侧,她那只被数根管子缠着的手腕。

        那截手腕以前不是这样的,那截手腕以前搭过她的手腕,校服的白衬衫总是挽到中间,系着每周都不重复的绳链;那截手腕还帮她戴过围巾,碰触过她的耳根与颈部。

        不是现在这样。

        眼睛酸,听见旁侧淡淡一声:“你是我女儿的同学吗?”

        侧头,与刚刚站起身的女人对上眼,她的身上围着一条薄毯子,握着保温瓶走到窗玻璃旁,发丝不甚整齐,眼内有轻微血丝,打量她,平和地问:“还是朋友?同事?”

        董西不答,董西的眼睛很红。

        班卫说:“这是……龙七的妈妈,龙阿姨。”

        “……阿姨好。”

        “应该是朋友了,”龙梓仪说,往病房内没有力度地一指,“我这女儿跟我一样,认脸,就爱跟长得好看的交朋友……你来看她?”

        点头。

        “你……是本地人吗?”

        摇头:“今早的飞机。”

        “赶航班来的啊,”龙梓仪应,又往病房内看,等收回视线,眼内也红,沙着嗓子笑一声,“她这德行还能交到这样的朋友,我真没想到。”

        是这句话崩了心态,摧了一早赶路的疲惫,与半个青春的坚强。

        眼眶红,眼泪无声地往外落,龙梓仪看着,说:“没事的没事……她没事。”

        ……

        “你在念书,给学校请假过来的吧。她脾气大,你能忍,你能想到来看看她,阿姨挺欣慰。”

        ……

        “阿姨平时挺少管她的,什么也不知道。”

        ……

        “来回的机票多少?给你报销吧,你给阿姨说……”

        一下子上前抱住她的妈妈,龙梓仪的步子猝不及防地往后退半步,董西的下巴埋在她的肩上,轻哽一声,一句也没回答,龙梓仪的肢体顿半秒后,将手中的保温瓶递向班卫,而后轻轻抚她的后肩:“没事,她就动个小手术。”

        不应声,心内的情绪涌得越来越厉害,咬着下唇压着哽咽,无怨,无恨,只揽紧她妈妈的肩膀,紧紧揽着,眼泪在掉,龙梓仪徐徐地拍着她的肩,真当她是自己女儿的朋友,反复地安慰与抚拍,最后,像是透彻,也像随口,叹一声:“看来我女儿,没少让人受委屈。”

        ……

        局内的人,局外的人。

        ……

        良久,收拾情绪,在休憩椅上坐,围着披肩低着头,长发夹在耳后,盖住半边脸。

        龙七的妈妈留守一夜,被身旁的人劝着回酒店休息了。

        一罐温的奶咖递到手上,抬头看的时候,靳译肯落座在隔壁,手中拿着另一罐咖啡,在场的人都疲惫,他恰恰是最不打算休息的人,还有精神,但精神也所剩无几,他坐下的同时,往对面座椅上的班卫递一句:“你别守了,回去休息吧。”

        班卫看他,他斜了斜额,言语之外又给了班卫一个肢体上的劝告,班卫原本不动,后来轻微点头:“那行……嘉葵说她十点来轮班,等她到了你回酒店休息休息,至少睡一会儿,没人撑得过几个日夜的。”

        他不应声。

        班卫接着同他一样,手肘抵向膝盖,身子朝这边倾,眼睛则警觉地朝长廊另一侧探去,董西顺着视线看,看见东边长廊转角处站着的几个人,一个精神萎靡的男生,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认出前者是新闻视频画面中救起龙七的人,后者是与龙七有电影合作的臧习浦,男生的对面又站着两个正在问话做笔录的人,像警察,班卫的视线探回来,看靳译肯:“他怎么办?让他留这?还是我带着回酒店继续盯着?我觉得他叔迟早管这事。”

        “他叔不走,他就不敢走。”

        没回关于留不留的问题,他淡淡说这句,班卫沉思两三秒,点头:“我照你说的,已经找人把监控里出现过的人脸和在场人员名单对应,那个监控器的角度其实有死角,不一定录了每个人,但,反正,试试。”

        顿了顿,又说:“按照目前几个人的供词和监控里的情况,差不多和臧思明说的属实,但有一个时间点有些奇怪,出事前十分钟,本来一楼还算空旷,但突然之间好像所有人都聚到甲板,很拥挤,我问了,简宜臻说那个时候看见了海豚,所以大家才会下来,她手机里还录了当时拍的海豚……”

        “你在场的时候,”他打断,“有没有看见游艇上的服务生?”

        班卫一怔:“游艇上有服务生?”

        “查没查过海上急救的快艇派了几艘?”

        班卫没答上来。

        靳译肯看着他的反应,没再说别的,斜额:“你别想这些了,回去睡一觉。”

        班卫收神,点头,起身,向董西眼神告别了一下,董西目视他走,等人折过转弯口后,她的手心抚着温热的奶咖罐,轻问:“怎么回事?”

        他的手肘撑着膝盖,食指与拇指摁着眉心处的鼻梁,闭着眼。

        “在查。”

        “密码,你试出来了吗?”

        “没有。”

        “手机里有什么东西吗?”

        朝东边长廊处看几眼,而后,手中的咖啡拉环“咔哒”一声起:“我不确定。”

        两秒后,再说:“她经常换密码,密码多数跟重要日子有关,你想一想。”

        “那,”她再徐徐地问,“指纹解锁呢?”

        “取消了,她高中有一年午睡被她哥解锁盗过照片。”

        点头。

        拇指碰上奶咖的拉环,环很硬,没拉动,靳译肯的手过来,“恪”一声响,拉环起,董西看着,出声:“不太可能是跟我有关的数字,她跟我,我们已经谈过了。”

        “在你去英国的那天。”补。

        靳译肯侧头。

        “我在你家的那天,你用我的手机给龙七打的那一通电话……其实是误接。”董西说。

        ……

        “她想接的是你的电话,靳译肯。”

        他不作响,喝一口咖啡。

        “其实很明显,但是我们都忽视了。如果她要接的真是我,就会回拨,但她没有,她回拨的是你,而你把电话卡折了……你去英国的那天我问过,她亲口承认的。”

        ……

        “我不知道龙七的心里到底有没有过我,她或许确实用我设过密码,”顿了一顿,因某些回忆,某些一闪而过的教室内的喧闹画面,眉头轻皱,声音降低一些,指腹摩挲易拉罐罐身,“……确实是在读书的时候,用密码来暗示过我,但没有理由现在还是我。”

        “她那时候有过你。”

        靳译肯听着,说,后背往座椅靠,无声地抬腿,脚踝搁膝盖,低头看龙七的手机,屏幕电量只剩百分之二。

        “她现在很喜欢你。”董西回。

        略微停顿后,低声讲:“来的时候我想过,如果当初发现你发烧时,第一时间给龙七打电话,而不是坚持自己解决,你们两个会不会,就没有后头那么多的事,也没有今天的事。”

        “不要想蝴蝶效应那套,就事论事,怎么都赖不着你,董西。”

        “我那时候自私了。”

        “都自私。”

        靳译肯仍抬腿坐着,嗓音提了一些,主动性截断她的自责,手中的手机又切换回自己的,在查医院附近的通信营业厅,董西刚注意到,他就锁屏,手机在掌心转一圈,问她:“带充电宝了吗?”

        低头,往身边的包内拿充电宝,而后接过龙七的手机,充上电,靳译肯则起身,朝东边走廊睨着:“我去一下营业厅,半小时左右,你帮我收着她的手机,有什么状况打电话。”

        “你要去补办卡?”

        “对。”

        想起身,但是靳译肯的手很快在她的左肩按下:“你别起来,有人问,就说我在医生办公室,然后给我打电话。”

        她看他。

        他仍看着东边走廊处,眼神始终像狼一样,一两秒后,收回,说一句:“你来我就放心了,董西。”

        然后靳译肯就走了。

        挨过良久冰冷而无望的时光后,挨不住,重新回到icu窗口前站着,透过玻璃,看里头的龙七。

        在场还有一个女人,短发,二十五六岁上下,时常与臧习浦短暂交谈,也与靠着墙面,精神萎靡的男生打几句交道,一问一答,董西听到那男生的名字叫臧思明,听到大致的事情经过,那男生的语气越来越显燥时,董西包里的手机响。

        章穆一的一条微信在屏幕上亮,问她是否平安落地。

        ——到医院了。

        “那就好,龙七情况怎么样?”

        章穆一发语音问。

        董西没回。

        视线还在手机屏幕上停留的同时,身旁的质问声停了,随后有人出声,徐徐一句:“你就是董西吗?”

        别过头,与身侧短发的女人对上视线,像认识自己,在打量,一边以询问的眼神看她,一边因为董西的反向打量,伸手指向病房内:“我是龙七在试的一部戏的导演,我叫吴尔,我认识龙七之前,在网上搜索过她,所以,对你有印象。”

        大致知道搜索里都是些什么话题,也大致知道是什么印象,董西点头,不回话。

        “那是臧思明,”她指那男生,“龙七的朋友,和她一块儿在游艇上……”

        “我知道,我看新闻了。”董西轻轻应。

        吴尔确认身份之后,也没说话,干咳一声。

        五秒后,董西再侧头:“如果。”

        “嗯?”

        “龙七醒了的话,不要跟她提我来过。”

        “你不等她醒了再走?”

        “我会,但是不要提。”

        “……”顿了几秒,吴尔说,“你很温柔。”

        董西平静地听,抚臂,额头的发梢与睫毛轻轻碰触,回一声谢谢。

        没有在病房前候着了。

        回到休憩区,再次拿手机,仍旧没回章穆一的消息,切进校园网,从好友列表里找龙七的账户,但点击时,显示账户已注销,指头在已注销页面停顿两秒后,退出页面,回到自己的主页,点击相册,再点击其中的“上锁”相册。

        页面内,陆陆续续转出数张高三给龙七补习时,男生们拍的合照。

        一张,一张地往后滑。

        是高三的后半学期,初秋,图书馆晕开的光线内,龙七在她身侧坐着,靠着椅背,穿着粗针毛衣,扎着松垮发髻,有点懒,有点男孩子气,笔在手头夹着,从先开始的做题,到发现镜头后的撑脸颊,到慢慢笑开来,脑袋逐渐向她的肩头倚,手臂搭到她的身后,在当时自己专注批她试卷的时候,她却面对镜头,用搭着肩膀的那只手,比出半个,并没有被董西发现的桃心。

        一共十二张照片,促成这一场隐晦的表白。

        也像高中那年被质问手机密码而没有给予回答时,赌气般在自己手机上输出前两个密码数字的她。那头两个数字,是自己的生日日期。

        董西看着。

        一次又一次或悄声或侵略性的暗示,一次一次遭到漠视,来得太早的喜欢,到得太迟的欢喜,终究变成一场遗憾的错过,湿嗒嗒,凉丝丝,抽一口气,抿唇。

        ……

        病房处传来一阵轻微响动。

        那时已在休憩区坐半刻钟,原本撑着额头,缓慢地从手机屏幕上抽回注意力,循着声响别头看,看到贴向窗户的吴尔与倏地从墙上弹起身子的臧思明,两人的目光都盯向病房内,意识到什么,心内咯噔一声响。

        起身。

        朝那边走,越走越快,到窗口,顺着他们的视线看里头的人。

        龙七好像产生了那么一点意识,她那截手腕不再死气沉沉耷拉着,却偏偏被握在一个男人手中,臧习浦不知什么时候进去的,穿着医用防护服,由两名医护人员照看着,正俯身在她耳边听什么,握着她的手又抚着她的额头,龙七的脸被挡着,董西甚至看不到她整个上半身,立刻侧头问:“为什么可以进人?他什么时候进去的?”

        但被她问的臧思明脸色比龙七的手腕还白,额头沁汗,嘴唇微张,吴尔解释:“可以进人的,现在正好是探视时间,一次只能进一人。”

        再回头看过去的时候,臧习浦握着的那截手又软软垂下来,臧习浦在她耳边喊几声,无反应,医护人员走动,长廊一处也紧赶着来了闻讯的医生团队,浩浩荡荡一行,病房内的臧习浦被医护人员劝告着离开。

        她立刻低头从通讯录找靳译肯,但章穆一的来电偏偏这时候对撞上,她接,章穆一问:“怎么不回消息?情况有什么变化吗?”

        ……

        不稍几分钟,脱了防护服的臧习浦从病房内出来,董西那时刚与章穆一简单说完,挂了电话就上去问:“她情况怎么样,她说了什么?”

        “叔。”身后的臧思明紧跟着叫。

        臧习浦抬眼,看了眼她,看了眼身后的臧思明,回一句:“她没力气说话。”

        而后看吴尔:“照顾一下她。”

        这里的“她”明着指董西,紧接着的下一句针对臧思明:“跟我过来,你妈有事。”

        臧思明一抖,叔侄俩紧跟着就朝廊口去,吴尔明显懂,董西想跟的时候,手肘被她一抓,董西回头,两人无声无息地对上眼,吴尔耸肩:“应该……就是聊家事。”

        却偏偏也夹着一股连自己都在思想战斗的自圆其说,董西什么话也不说,深深看着她,皱着眉头凝着水,四五秒后,思想争斗失败,吴尔叹一口气,放手,董西立刻朝叔侄俩走的地方去,看见他们进楼梯口,隔着一道门在里头谈事,于是回到走廊按电梯。

        到达上一层楼后,轻悄推开逃生楼梯处的门,进入楼梯口,隔着一层楼,正好听到楼下臧思明略显焦躁的一句:“她到底说什么了叔?”

        果然不是家事。

        沿着扶手往下走一两步,在不被人察觉的位置靠着,听到臧习浦回一句:“你先说,你们到底在船上干什么?”

        有呼吸声,臧思明不说话,臧习浦沉稳出一句:“你想连我都瞒?”

        “叔,她怎么跟你说的?”

        “我先听听你怎么说。”

        “操……”听到一句低咒,董西靠着扶手,心口轻微起伏,臧思明讲出略带哭腔的一句:“不关我事,真不关我事,叔,但靳译肯会弄死我的,他不会管我为了救龙七做了什么,他只会听龙七说的,但真他妈不关我事,我压根没碰她一根头发!”

        “关谁的事?”

        “我不知道,”臧思明说,“我真的什么都不知情,我真的冤,叔,我已经够配合了。”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让我救你的机会。”

        臧习浦的这一句,没有情绪起伏,稳得可怕。

        臧思明顿了顿。

        一阵接近死寂的沉默后,臧思明的哭腔消失,反问:“叔,她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你得说真话,我才知道怎么处理。”

        安静。

        董西摒着呼吸。

        “她在手机里录了一段音,那手机在靳译肯那儿,现在在那女孩包里。”

        说完,臧思明立刻补:“问题就是那段录音,叔,胡说八道的,她当时情绪上头逮着谁说谁,都不是真的!我就怕有人拿那段录音搞事!”

        “船上什么情况?”

        “我真的绝对无辜,叔,我发誓,龙七她现在意识不清,她自己怀了个孩子都不知道,整条船上的人都能替我作证,龙七就一疯子,喝多了撒酒疯,现在事儿闹大了,她醒来绝对赖我头上!”

        “外伤性流产怎么解释?”

        “她跳船的时候撞船舷上了,我估计是那时候。”

        一阵微妙的沉默,臧思明的声音放低一些:“叔,龙七可不止跟靳译肯搞一块儿,我熟她,她读书时私生活比谁都乱,跟圈里人什么事都干过,光是约过她的我这儿认识的就这个数。”

        像是比了一个数字,接着说:“现在肚子里还死了人,还撒谎,我知道叔你欣赏她,但这女的,不值得。”

        ……

        董西听着这一切,看着他们

        而臧习浦看着臧思明。

        不声响,无动作,就这么安静地看着他的侄子,像一头默狮,什么都听在耳里,偏偏不给一个回应与态度,在阴暗的楼道内站着,插着兜,眯着眼。

        良久,开口:“思明,你是什么样的人,你身上有一堆什么烂账,我都清楚,有的话别说绝,是真是假心里都清楚,别把叔当傻子,烂泥还能扶上墙,但要是发臭,这块泥就没得用。我最后问一次,船上的事,你到底有没有参与?”

        ……

        ……

        “没有。”臧思明凿凿答。

        “好,”臧习浦应,“那我们就先去解决手机的问题。”

        臧习浦话落的那一刻,董西想起自己的包还放在楼下休憩区的座椅上,而龙七的手机正在里面充电。

        那瞬间起身,“悉索”一记声响,臧习浦与臧思明同时抬头,董西不顾声响推门赶向电梯的同时,臧思明一声“操”,也猛地推开他那一层的楼梯门!

        手心冒汗,额头出冷汗,电梯从上一层到下一层的过程像过了一个春秋,电梯叮一声开,她一边往外跑一边给靳译肯打电话,医院的走廊多个转角,手机那端迟迟没有信号回应!跑得外衣滑肩,终于折过最后一个转弯口往ICU病房休憩区看去的时候——

        她步子一停。

        中央空荡的走廊,吴尔靠墙看着现在的情况,又顺着声响朝董西处看过来。

        臧思明在喘气,在离休憩椅前三米处的地方戛然而止般站着,而臧习浦在他之后稳如泰山地插着兜,他们对面,三米之外的休憩区。

        靳译肯坐在那儿。

        已经回来了。

        董西看见他侧脸的那一秒,看见自己的包完好无损在他隔壁椅子上时,一口气险险地呼出来,腿刹那有点软,扶一把墙,而靳译肯没有注意这里。

        他坐着,低着脑袋,耳边搁着自己的手机,在认真地听什么,眉头细微地皱,医院窗外在下雨,雨光覆在他的肩身上,他的表情像个错过挚爱的孩子,一丝悔,一丝憾,一丝对爱人的浓烈心疼与不舍,无法言说,巨大的悲怆。

        董西绕过臧习浦与臧思明,接近靳译肯的时候没站住脚,往座椅上瘫,当着那叔侄俩的面说:“靳译肯……她的手机里有录音……”

        他的左手抵着膝盖,正拿着龙七的手机。

        董西扶着椅背。

        靳译肯没看她,他此刻也看着手机。

        缓缓地放下自己的手机,挂了已经听完的语音留言箱,思绪像完全沉在另一个世界,看着龙七手机的页面。

        然后,视线缓缓移到左手的虎口。

        虎口。

        被龙七紧紧抠过的地方,触感还在文身处的肌肤上留存,在那一串环形的数字文身的尾端,留着一道指甲印。

        不是暗示虎口有伤的人……不只是暗示虎口有伤的人。

        环形数字文身,当初为纪念灯塔而纹下的坐标数值,121为开头,403395为尾,正好六位数。

        按下home键,龙七的手机屏亮,进入密码栏,他一言不发,手指按“4”。

        董西在呼吸。

        0……3……

        臧习浦看着。

        3……9……

        长廊转角处,轮班的邬嘉葵正好到,远远走来,朝这儿观察。

        ……5.

        咔嚓——

        清脆一声响。

        手机解锁,自动跳入锁屏前的录音界面,一段来自二十多个小时前的录音在里头安稳地躺着,屏幕光照着靳译肯的下巴。

        那一刻。

        龙七的脸,笑,捋发时的眼神,在手机屏上滑着的手指,咬着他耳边说的一句“我也想跟你在一起”,流动在语音留言箱里的寂寞哽咽,都在此刻排山倒海地来,后颈僵冷。

        而臧思明青着脸,逐步往后退。

        边往后退,边盯着三米外的人,盯着此刻终于视界清明,摸通路数,看清仇杀猎物,如一头野狼归原的靳译肯,他长久蓄着的一股力,因为理不清线索而压着的一口气,都在手机解锁清脆响起的这一刻,无声无息地酿成强大到令人惧怕的气场。越退越快,越退脸色越难看,而后干脆转身狼狈地逃,撞开吴尔与邬嘉葵,往逃生楼道内跑,拨通虞朋的手机,抖着嗓说一句:“罩不住你了……”

        ……

        “……录音出来了,出国躲一段日子,去他妈哪里都行……能藏多深藏多深,别出来玩,还有,把事儿告诉家里,让长辈介入,千万别他妈自己扛!虞朋,这事到这程度必须得靠你爸妈那辈儿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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