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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章


这一瞬间,烟年拼尽全力,才强压下了内心的惊涛骇浪。

刀尖正对心脏,寒锋闪耀出锐光,叶叙川俊美的半边侧脸迎着月色,温润如昆山玉,南海珠,可另一半面孔隐在阴影之中,散发出毒蛇般阴鸷幽冷的气韵。

或许这才是他原本的面目。

他是真的想杀了她。

烟年低眉,呼吸凝滞,肺里结出冰碴,嗓眼却似火烧。

叶叙川拍拍她的脸,饶有兴致道“怎么不怕”

烟年死咬牙关,逼迫自己冷静。

不,她只是装得镇定罢了,其实她怕,她怕极了,还没有看一眼十年未见的故乡,她怎么能死在这儿呢

拜多年细作生涯的历练,越是一触即发之时,烟年的脑筋动得越快。

叶叙川的匕首刺下去的前一刻,她忽然开了口。

“大人且慢,”

她压低嗓子,平复嗓音中的颤抖“大人不会杀我的,对吗”

“为何不会呢”叶叙川笑道“死到临头还在装傻,不愿说出受何人指使而来,想来是块硬骨头,既然敲不碎,还不如扔了。”

笑语如毒蛇,阴冷爬过烟年每寸肌肤。

烟年忽然抬起眼,眸光亮得摄人心魄“可我不信大人是滥杀无辜之辈。”

纤纤素手拈住刀刃,轻轻往旁拨了拨。

叶叙川挑眉,眼神猝然锐利,闪电般出手,死死扼住烟年的喉咙,把她整个人抵在床头。

他练过武,小臂覆盖着一层薄却极有力的肌肉,线条优美流畅,如潜伏的豹。

扑人也如豹一样迅猛。

烟年费力地在他掌中呼吸,眼中结出一层湿润的水光。

她不挣扎,任由叶叙川把她扼到几乎缺氧,只是睁着朦朦的猫眼,眷恋又哀婉地望着他的面容,仿佛要把眼前人牢牢地拓印到心中一般。

“大人拒马河白马关你曾”

她久未进水,双唇如干枯的花瓣,一张一合。

叶叙川的笑容慢慢隐去了。

泠泠明月光照亮他的面庞,他面上无一丝多余的表情,宛如台前一尊玉石造像,貌若平和,其实喜怒俱藏在深邃的城府后。

眼看叶叙川敛去嬉皮笑脸,眸中只余阴鸷淡漠,烟年忽地一愣,脑中如电光石火般掠过一个闪念。

他在审她,而非杀她

是了。

虽然她几近窒息,可烟年居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

叶叙川想杀她么不,怎么可能,他若真想杀她,上回在尚书府里就可下手了,何必拖到今日。

此人身任国朝枢密使,执掌天下军务,得朝野上下臣服,绝非狂躁不堪之人,他做事从不无的放矢,其中必有缘由。

既然如此今日他作势发疯,多半只是一种试探,逼她露出破绽,自乱阵脚。

如果今日在此的只是个普通细作,为了在叶叙川手中活下命,她定会拼命自证清白,慌乱之中的谎言最容易出纰漏,一验便知真假。

所以

烟年嘶哑的话音戛然而止。

她有什么好辩驳的呢她又不是智计百出的细作,只是个恋慕叶大人不能自己,连死在他手里都甘心的女人罢了。

猫眼对着丹凤眼,一万种绵密心思在空中纠缠,烟年的血液加速流动,几乎燃烧。

他们棋逢对手,只看谁沉得住气,更胜一筹。

不要怕。

她闭上眼,引颈就戮,如献祭的羔羊。

把命押上牌桌,赌他会放她一条生路。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足有一个世纪,又可能只有瞬息一霎,她模模糊糊听见一声冷哼。

男人松开了桎梏,大量的新鲜空气挤入烟年的肺部,她跌在锦被上剧烈地咳嗽,仿佛要把心肺都咳出来一样。

叶叙川袖手旁观,神色郁郁。

他阴下脸,收了常挂唇边的笑,眉宇间浮现出淡淡的黑气,直白地表现出他的不悦。

他不满意烟年的表现,更恼怒于自己竟然看走了眼。

已有一月过去,烟年未露出一点马脚,好像她当真只是一个普通的,愚蠢的,有些市井小聪明的漂亮女人罢了。

他敏锐地觉察出她举手投足间,似乎存在一些细微的不正常,比如在某些时刻过于镇定,又在某些时刻过于特立独行但仅凭直觉无法妄下定论,他没有证据。

所以,直至今日,他依旧不知她身后站着何人,为何要来他身边。

烟年咳声稍缓。

叶叙川凉薄地睨她一眼,向她扔来一方素色手帕。

他会借她帕子擦拭这比掐她脖子还令烟年意外。

犹豫一刻后,她低眉顺眼地接了,轻轻拿它按了按侧。

一缕白檀香钻入鼻端,令人心神安宁。

她牵动男人衣角,把帕子还他。

叶叙川用两根手指拎起这昂贵的丝织品,凑近烛火,让火焰逐渐把帕子舔舐殆尽,只余一寸烟灰。

灯光如豆,一点点烧着丝缎,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为何不求饶”他问道。

烟年的嗓音还嘶哑着,她费力地吐出完整的话语,如一截锈蚀的铁。

“大人扼我的喉咙,是怀疑我么。”

“既然如此,我便将我的身世告予大人。”

“入红袖楼为乐伎前,我也曾是好人家的小娘子,我的故乡在真定府白马关,离汴京千里之遥。”

叶叙川缄默不言。

他手下之人办事何其利落,想必早已把她的旧籍、经历、亲朋旧故都查了个底儿掉。

烟年只作不知,接着道“家乡总是在打仗,今年北周人赢,明年国朝胜,马蹄声来了又去,就像海上的潮汐,潮水褪去后,只剩下秃黄的荒滩野地大人大约已不记得了,我九岁的那一年曾有一场大战,真定府闹了场饥荒,几乎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

“接着说。”叶叙川道。

那几年,国朝与北周局势剑拔弩张,禁军镇守国都,皇帝只能倚仗藩镇节度使抵挡外族攻势。

叶氏自前朝起,在河朔已经营百年,起先做节度使,后来效忠的王朝覆灭,就做一方诸侯,再后来,本朝开国之君平定天下,叶氏观其势大,打也打不过,直接投诚也不甘心,便嫁去了两个女儿,捞了个侯爵名号。

当时的皇帝,也就是如今小皇帝的祖父,一边馋叶氏手中兵力,一面忌惮外族,于是也不和谈,也不增兵,就这么磨磨唧唧地打着,累得边关几镇民不聊生,几乎找不出一块齐整的田地来。

这种情况下,饥荒是必然的结果。

女人的嗓音依旧那么嘶哑,娓娓道来一段久远的往事。

“我家算是富户,住在县上,可那年饥荒闹得太厉害,饥民扛着锄头,打坏了我家的门抢粮。”

她抬起眼,眸中碎光闪烁。

“若非大人恰好路过,赶走了他们,烟年今日哪里还能活着再见大人一面呢”

“大人当年身份贵重,却愿意救下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娘子,这份慈心做不得假,所以烟年不信大人会滥杀无辜。”

“哦”叶叙川不置可否“难怪你胆子那么大。”

“从没人派烟年来大人身边,是烟年自己心甘情愿。”她道“大人不信我不要紧,只要能让烟年时时看着大人,烟年就已经极为满足了。”

叶叙川居高临下望着她,眉头微皱,修长的食指轻轻敲打床头。

约莫是在回忆旧事。

说谎的艺术,在于九分真一分假,烟年方才所述句句为实,只不过被他救过的那小姑娘早已成冢中枯骨,她只是个冒牌货罢了。

兵荒马乱的年头,人命贱如转蓬,多的是这样的故事。

叶叙川换了个姿势,沉吟道“我有些印象,你家在一间灶神庙边,你当日戴了一枚红色的绒球,倒与如今的模样有些像。”

烟年眼眸一闪,暗暗为叶叙川的记忆力心惊。

“大人记岔了罢,“她道“我家旁边是一座关帝庙,至于绒球那几年染料难寻,我没有那样的饰物。”

“许是我记错了,“他全然没有被揭穿的窘迫,只是平静道“看来你当真是燕地人。”

狗男人,烟年心中暗骂,这厮居然还不动声色地诈她,简直是死王八炖汤,一肚子坏水。

“大人事忙,心怀天下,胸有丘壑,记忆或许已经模糊了。”她嘴上仍十分善解人意“但对妾来说,大人是妾晦暗前路上难得的一点荧灯,妾弹了多年琵琶,就是抱着要为大人弹奏一曲的心意”

“你的确弹得不错。“叶叙川深深看了她纤长的手一眼“琵琶技艺漂亮,更擅撩拨人心。”

“大人看得上妾,是妾的荣幸。”

她扬起眼“大人若是想”

叶叙川笑了笑,微凉的手掌抚过她侧脸,和颜悦色道“你费了那么多的功夫,就是为了再用我一回”

烟年一滞“倒也不是今日那蒋文邦骗我说能帮我见到大人,妾一时糊涂,上了他的当,急于躲避,才不慎闯入大人筵席。”

叶叙川认真听了,颔首道“唔,原来如此。”

烟年挤出眼泪“大人,那蒋文邦着实可恶我”

叶叙川的手落在她莹白如玉的耳垂上,轻轻捏了捏,感叹道“人家被你耍得团团转,被你敲得满头是血,你还诬陷人家,是不是有些过份了”

“大人看出来了。”她顷刻收了泪水。

“你说呢”叶叙川道“扰了我好好的筵席,该怎样罚你才是呢”

如烟年所料,叶叙川看得出她的小手段,却并不在意,更不会为了个无关紧要之人问她的罪。

他性子傲,但也有傲的好处,知道护犊子。

她含羞带怯,眼波横飞,小声道“便罚我像上回一样,伺候大人吧。”

重音落在伺候二字上。

“你想怎么伺候”叶叙川还是笑。

烟年微微倾身,露出领口处一小片雪腻肌肤,如撒了糖霜一样的白。

柔若无骨的双手捏住叶叙川衣袖,往下拉,让他和她一样坐在榻上,她十分擅长那种脉脉不得语的眉目传情大法,眼光潋滟如一泓春水。

星野低垂,佳人如玉,风月正情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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