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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 章


叶叙川走了,只留下了一个张化先和一群侍卫,尴尬地与烟年大眼瞪小眼。

烟年丝毫不难过,笑眯眯道“今日乞巧,良夜难得,便劳烦诸位多护着我四处走走了。”

一众侍卫不敢接话,只拱手作礼。

张化先见她一脸淡然,还道她是强颜欢笑。

犹豫了一刻,他婉转宽慰道“大人绝非有意抛下娘子,实在是大人近来事务缠身,无暇分神,此番让我等前来护卫,可见大人心里还是记挂着娘子的。”

烟年笑眯眯地点了点头道“谢张校尉宽慰,我晓得的,还是觐见太后娘娘要紧。”

张化先一愣“烟娘子怎知大人去觐见太后娘娘了”

烟年正色道“宫里的公公们净过身,行走姿势与寻常男人是不同的,这传话的公公气宇轩昂,面貌不凡,只有太后娘娘才堪用此等人才。”

不给张化先细思的机会,她扶了扶鬓边的秋海棠银簪,兴致勃勃道“不说这些了,我想去买乞巧果子,现在便去”

张化先觉得自己像一只破风筝,被烟年扯到东,又被烟年扯到西,偶尔还会挂到树上因为烟年不喜欢他像个背后灵一样跟着,让他稍微遮掩一下踪迹。

张化先想不通,这么柔弱的一个女人,为何在逛街时的精力可以如此充沛,短短一个时辰,和她那婢女一起买了新巧的果子、攒丝银海棠花饰数枚、香囊、小陀螺、花灯一个个铺面摊头逛过去,最后甚至一头钻进了一间瓦舍。

那瓦舍里正办着南戏,乐人在台上唱清乐大曲,张化先一看见台下那乌泱泱的人,脸色都泛绿了,一口苦血哽在喉咙口。

“烟娘子,此处人多眼杂,不安全。”

他奋力拨开两个彪形大汉,试图劝返烟年。

烟年刚饮了点清甜的果酒,脸颊被蒸腾得灿若云霞,酒劲上头,露出原本的叛逆面目。

她满不在乎地摇摇头“不是有你们在旁看着么不碍事,我好久没看较艺会了,这回非要凑把热闹不可。”

跟醉鬼沟通起来格外困难,张化先还想再说,烟年斜他一眼,对他竖起一根手指,威胁地晃了晃。

“莫要想着把我拽走,小心我去你们大人面前告状。”

“他这人我清楚,嘿嘿,帮亲不帮理,护犊子得很。”

张化先险些眼前一黑。

见过狐假虎威的,可没想到他妈的能狐假虎威成这样。

“烟娘子,西市有昆仑奴表演胸口碎大石,不如”

台上的乐人以一个长音结尾,山呼海啸般的喝彩声顿时淹没了他。

烟年喊得格外嘹亮,面纱之上露出一对秋水明眸,几个近旁的人均惊艳得呆了一呆。

“还有何人愿与李琏奴一较高下”

台上的班主高声道。

人声鼎沸,烟年顿时来了兴致,把袖子一捋“这我得上啊”

张化先没拉住烟年。

应该说,他本已经拉住了,可是烟年眉眼一立,威胁他今日不让他上台,她就当众揽着他脖子,高歌一曲十八摸。

这威胁过分恐怖,张化先没有不怕的道理。

也就是这一晃神,让他彻底失去了拦住烟年的可能性。

再反应过来时,烟年已经不知从何处抢来一只琵琶,提裙跳上了戏台子。

“诸位,”她高喊道“七夕佳节,我以一曲琵琶为诸位助兴,在此献丑了”

“好”台下掌声如潮。

“烟年娘子”张化先还想再挣扎一下,逆着人流,艰难往前摸索“咱们真的不去西街看胸口碎大石吗很好看的”

只听一记裂帛般的琵琶声,张化先猛然驻足。

今日气氛热闹,她信手拈来一篇破阵之曲,琵琶声与人群喧闹声混在一处,令场面越发沸腾热切,好像整间瓦舍都被她点燃了似的。

身为叶叙川手下校尉,他常年跟随上司出入宴会,听过的妙曲不胜枚举,可这些曲子与烟年的琵琶一比,都显得庸俗。

顶级的乐人,不管奏什么乐曲都有动人心魄之能,今夜她扔掉了红袖楼里靡靡之音,扔掉达官贵人喜爱的高山流水,只留了市井间活泼辛辣的曲调,四五弦上似有壮士折断珊瑚鞭,又似有山僧扑破琉璃钵,不登大雅之堂,却自有一股磅礴的生命力。

到曲子最激昂之处,她的手越挪越快,只见一道莹莹发光的柔荑上下翻飞,几乎晃成一道虚影,旧琵琶在她手中服帖至极,振出金石掷地、江水东流之声,指法频变,极尽炫技之能事,震得一旁的乐人们俱说不出话来。

她应当是有些醉了,清亮的猫眼蒙上淡淡的酒意,可这一点儿也不影响她的发挥,或者说,酒水反而激起了她的任性和桀骜,让她能无拘无束地完成这支曲子。

张化先看呆了。

技惊四座,光华璀璨。

难怪从不亲近女色的叶大人愿为她破一次例。

有些人天生就该站在高台之上,她地位低微么出身贫贱吗那又怎样,当她抱起琵琶时,整个汴京城都会为她倾倒。

张化先从未听过这样的演奏,以他贫瘠的文墨功夫,也无法描述这支曲子的精妙之处,他只知道弹得好,太他妈好了,好到

没想到合适的形容,他忽然感受到一道暗含怒气的目光。

这令他猝然清醒,如芒在背。

慌忙转过头去,他一眼望见了熟悉的身影。

瓦舍的入口处,一众黑甲侍卫把守两侧,众星捧月般地簇拥着那颀长俊美的男人。

后者面无表情,但周身散发出极度不悦的气势。

山雨欲来。

这一刻,张化先的血从脚底板一路凉上天灵盖,甚至开始思考自己棺材板的颜色。

他完了,彻底完了。

“大人。”旁的侍卫如梦初醒“属下这就请烟娘子下来”

台上的烟年已经快奏到了终曲。

她拔高乐音,再掀起最后一轮高潮,张化先看到她在笑,笑得舒心又畅快,约莫是弹得实在是开怀,都没瞧见台下的叶大人。

叶叙川隐于人群之中,无声地看着她。

那目光令张化先相当摸不着头脑,好像是不悦、森冷的,却又好像有更加复杂的情绪蕴藏其中。

不管怎样,张化先还是决定赶紧上台把烟年拽下来。

可他刚迈出步子,就见他那目下无尘,生洁,桀骜到平生从未低过头的上司竟然也在往前走去。

张化先愣住。

尚方剑柄拨开杂乱人群,艰难行进,叶叙川满面寒霜,显然是不悦之情达到了某个临界处,私藏的名花招致来无数男人窥伺的目光,他一而贯之的体面在翻腾的怒气前,脆弱得像一片薄纸。

玄色云纹长靴踏在劣质的青砖上,笃、笃之声与琵琶声恰好相和。

在众目睽睽之下,叶叙川一步跨上台去,强硬攥住烟年右手,拉开。

“唔”

烟年正弹到要紧之处,猝不及防被攥住手腕,惊得浑身一颤,琵琶铮然落地。

台下一片哗然。

酒水蒸得脑袋昏昏沉沉,方才全副心思都在演奏上,忽然被打断了,她一时找不着东南西北,扭过头,呆呆地眨了眨眼,目光慢慢聚焦于叶叙川近在咫尺的面容。

她梦游般叫了一声“大人”

“今夜开心么”

男人穿了一身墨色衣衫,不像天河里的喜鹊,更像是阴郁的乌鸦,俊美面容上挂着淡淡的,阴森的笑容,简直是特地来找她报丧的。

烟年困惑地低身捡琵琶,却发现手腕被捉着,身子动弹不得。

这力道真是蛮横,更加令人费解的是他的情绪。

此人在笑嘻嘻地发怒。

可烟年根本不明白他在生什么鬼气。

她望了眼自己的观众们,踟蹰道“我”

叶叙川冷笑道“戏耍得太畅快,不舍得走了是么”

烟年一头雾水。

“跟我回去。”

她还未答话,叶叙川已失去了耐心,把她生拉硬拽下台去。

烟年吃痛,哀哀叫了一声“大人轻些。”

叶叙川自然不会遂她的意,动作依然粗暴得令人恼火,可正是这股子无名的邪火让他更具威压,不用侍卫们开道,人群就已自行分开一条通路,众看客俱不敢高声言语,惊疑不定地四下张望。

烟年手骨被攥得生疼,他毫不留情地在如玉的手腕上留下通红的印子,如同在发泄某种古怪的情绪。

烟年就这么一路被他拖进了马车,中途过门槛时还被绊了一踉跄,面纱掉了半截,模样格外滑稽。

“大人生气了么”

她小心翼翼地缩入马车一角,如同一只可怜的小兽物。

此时叶叙川似乎已经平静了些许,唇角勾起,眼中毫无半分笑意。

“错了,我是替你喜悦呢。”

“大人也觉得我这一曲奏得好”

“好,极好,便是瑶池仙乐,十二峰云雨也难出其右。”他笑道“奏得那么好,做我的外室当真是可惜了,不如回你那楼子里去,便可日日奏乐,日日喜笑颜开。”

烟年终于听明白了,顿觉一言难尽。

好歹也是个狠角色,心眼怎么能小成这样。

她心里翻个白眼,惊慌失措地跪在叶叙川脚边,攀着他紧实的腿,眼圈一瞬间便红了,好像听见了什么天大噩耗一般。

“大人不要赶烟年走,烟年知错了”

两行清泪潸然而下,她哭得梨花带雨,鼻尖通红“我我只是见今日热闹,一时技痒,不是存心给大人丢脸,我不想回红袖楼,我只想常伴大人身边,今后只给大人一人弹琵琶,再不这般抛头露面了。”

“谁要听你的琵琶。”

叶叙川哼了一声,神色稍霁,不紧不慢丢下一句嘲讽。

“你也知道今日那曲子丢脸,难登大雅之堂”

烟年抹了把泪,低下头“请大人责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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