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所以师父他老人家的话，施主不必当真，至于这血光之灾……”

  空明面露难色，他是没看出来雪宝宝有什么不对，但这事谁也说不好，万一师傅藏了一手没教他……

  “那大师您得了老方丈的真传，能帮帮我吗？”

  雪宝宝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拉住了空明的袖子：

  “而且我上次来的时候，大师您不是说，我如果想通了就回来找您，取个什么东西吗？”

  空明心搏骤停。

  他怕的就是这个！

  “这个事情，贫僧……”

  空明磕磕巴巴的，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怎么了，大师？”

  雪宝宝之前见空明，只觉得这人和其他的和尚都不一样，他身上有一种独特的，难以言说的气质。

  而且说话时永远是沉稳有力的，不知不觉间就会让人对他充满信任。

  见空明突然这么犹豫，雪宝宝十分意外。

  “施主上次……唉也不能怪施主，是贫僧自己破了戒，打了诳语，只是这事……”

  许久，空明的脸色在经过多次变换后，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

  “施主稍候片刻，贫僧去去就来。”

  空明从寺庙后门走出，拎着铁锹，走到了山坡上。

  山坡上有一座小土堆，上面有一块规整的石碑。

  一边念叨着，空明拿起铁锹，开始挖掘坟堆上的土。

  “媳妇啊，你可别怪我啊，我也是迫不得已啊。”

  “你说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多灾多难的，咱们刚把台风熬过去，又碰上这么一劫。”

  “我起初真的是打算把那块木牌留给雪姑娘的，可上次那位江河姑娘，顶着那么大的风雨上门，我确实是一时心软了。”

  空明语气温柔而轻缓，仿佛只是一个平常的清晨，他靠在爱人的耳边呢喃。

  不过他手上的动作却一点不慢，很快就把土挖掉了一层。

  “其实啊，还是因为那姑娘像你，你当年就和她一样，一说到感情，永远是怕怕的，好像是洪水猛兽一样，多说几句，眼泪都快出来了。”

  “我和你说其他的女孩子，你是不是会不高兴啊？唉，你以前就是这么小气，我和隔壁班花说句话，你都能生几天的气，人家班花给我送两块饼干，你晚上回宿舍就掉眼泪。”

  “你问我咋知道的？媳妇啊，其实我一直没敢告诉你，你们宿舍和你关系最好的夏盈盈，是我前女友来着。”

  “也算不上前女友，只是一起约过几次会，那段时间她一见到我就缠着不放，递个东西，还非得摸我手，要是这就能算前女友，那咱们结婚的时候，我前女友就得摆七八桌。”

  “哎呀扯远了，媳妇啊，我可不是故意要气你啊，我就是想说，你要是像她们那样胆子大点，不就能少受不少委屈？”

  “江河姑娘真的很像你啊，心思单纯，又胆小又真诚。”

  “不过长相可不如你，我媳妇比她漂亮，胸也比她大……”

  突然一阵大风吹来，空明身上袈裟的宽袖直接打在了脸上。

  “哎，媳妇你怎么还打人呢，我这是夸你呢。”

  空明不仅没有害怕，反而还有些欣喜。

  把土堆到枇杷树的树根旁，空明开始小心翼翼地跪在地上用手挖。

  铁锹太锋利，他舍不得。

  “你也不用吃这些年轻姑娘的醋，我都做了二十年和尚了，什么心思都没有了，哪像年轻的时候，看小姑娘穿个短裙，回来能激动得半宿都睡不着，手还得往被窝里伸。”

  “我就是看着她们啊，我就想，当年我们要是好好的，肯定早就结婚了吧？”

  “我爸急着抱孙子，你胆子又那么小，也不敢惹他生气，再加上你还天天担心我会不要你，估计一结婚就要急着给我生孩子。”

  “那样的话，咱们的孩子现在也该二十了，就和江河姑娘她们一般大了。”

  “不过要是我姑娘相中哪个小男生了，我非得好好给她把关。”

  “啊？你说招女婿要像我一样？”

  空明想起自己年轻时候的风流韵事，面露尴尬：

  “嗯，倒也不必像他老丈人这么优秀，一般优秀就可以。”

  “最关键的是要对丫头好，说起来，你还记得咱们当初给咱们未来的孩子想了什么名字吗？”

  “我记得当时我随口说了一个，后来就忘了，让你说，你也不开口，说孩子的名字得爸爸来起。”

  “要是你来起，我肯定能记住。”

  念叨着，不知不觉间，空明已经挖到了最下面。

  华夏神州，各族文化不尽相同，但几乎都讲究入土为安。

  若是被人看到如空明这般挖人坟墓，非得被狠狠批斗一番，然后架在火堆上活活烤死。

  可空明早就习惯了，最初的那几年，他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她离开的现实。

  那件事后，他抱着骨灰盒，逃回了建邺，逃进了崇山峻岭。

  路过这座山的时候，他被路边的石头绊了一下，跪倒在地。

  于是他相信，这就是她为自己选择的归宿之地。

  他把她葬在了这里，在山坡下的寺庙里出家做了和尚。

  那段日子，他的精神不大正常，经常大半夜被噩梦惊醒，泪流满面地哭嚎着跑到后山，双手不住地扒拉着坟堆上的泥土。

  然后双手沾满鲜血，抱着那个盒子，仿佛就像搂住了她。

  他的师傅赶到的时候，看到这一幕，老方丈差点没活活吓死过去。

  第二天，空明的腿差点都要被老方丈打折了，但他依然不改。

  每当夜深人静睡不着的时候，他就会跑到后山，躺在这片坟堆上，静静入睡，无比安详。

  时间慢慢过去，渐渐地，他的精神恢复了正常，不会再深夜去扒自己媳妇的坟了。

  不过偶尔难以入睡的时候，还是喜欢躺在后山的山坡上，看着天上的星星，猜她会变成哪一颗。

  会不会是北极星呢？但北极星一年到头都不变个位置，天天宅在那一个地方，会不会无聊啊？

  可要是其他的星星，他也有些不高兴，因为一年到头，总有那么几个月是见不到的。

  后来他变不找了，每天晚上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就是她。

  他就这么看着，守着。

  二十年了。

  空明用手拨弄了一会儿，终于，见到了那块木牌。

  他急忙停止了动作，再往下就到骨灰盒了，如果可以，他还是不想过分打扰媳妇睡午觉。

  空明颤抖着手，轻轻贴了上去，木牌上镌刻着繁复精美的花纹，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只觉得指尖的触感，暖暖的。

  顺着泥土的缝隙，可以看到里面还埋藏着许多东西。

  他自己缝制的衣服，做的鞋子，他亲笔的字帖，自己刻的木雕。

  每年过年，中秋，她的生日，他都会送些礼物过来。

  每次在庙里见到什么稀罕玩意，他也会送过来，埋在下面，和她一起分享。

  会叫的孩子有奶喝，她偏偏是个不爱说话的怯懦性子。

  生日，过节，很多时候，他都没能想起给她送一份礼物。

  她也没有要过。

  现在想来，她心里应该也是有过期待的吧？其实她是个很好糊弄的姑娘，在街边顺手摘一朵花，她想来都会很开心的。

  “媳妇啊，这木牌我就先拿走了啊。”

  “不是我变心了，这木牌一共就六个，我都送出去五个了，人家现在找上门来了，我总不能偏心啊。”

  “这金木水火土五块木牌，是我爷爷请大师，用昆仑山上被天雷劈开却屹立不倒的千年古树枝干制成，原本是倒映五行，金木水火土共五块，后来做完发现剩了些边料，便成了六块。”

  “现在第六块被江河拿走，金，水，火，土，或直接或间接，都与林净脱不开干系，这木字牌也不能留在你手上了，不然我一想着，那林净拿着跟我媳妇一样的牌子，我心里别扭。”

  “咱们之间感情这么深，也不需要这木牌了。”

  “我其实骗了那小子，这木牌都是用千年阴木制成，男子是留不住的，他手上那两块木牌，早晚会流向命中注定的人，最终天命有所归，大抵如此。”

  “不过天有意，人却未必愿意顺天而行，那小子以后的路断不会好走，也活该，谁让他身边这么多美女……”

  “你说吃醋？开玩笑，你男人我年轻的时候，不比他帅多了？也就是他运气好，要是跟我生在一个年代，出去逛夜店把妹子，我非得教教他，什么叫月亮不睡我不睡，泰山不倒我不倒……”

  又是一阵大风吹过，袈裟狠狠地抽打在了空明的脸上。

  “媳妇你别可着一边脸抽啊，被师叔师弟们看到，又要笑话我了。”

  “对了媳妇，你小姑子又生我气啦，她啊，也就是嘴硬，其实心里想我得很，虽然我们还没见过，但就像我心里挂念着她一样，她心里肯定也惦记我，大概这就是血脉相连吧？”

  “我那老爹也真是老当益壮，奔五十的人了，硬生生又让他折腾出来个二胎，我没给他抱回来孙子，他自己倒是老来得女了。”

  “也不知道他撞了什么狗屎运，生下我这么一个优秀的儿子也就算了，生个闺女也那么聪明。”

  “也好，我这个儿子让他失望了，有个闺女，陪在他身边，终归是幸事。”

  “不过太聪明也不是什么好事，人啊，还是糊涂些好，慧极必伤，到头来，受苦的还是自己。”

  “媳妇啊，等我妹妹结婚的时候，我可能得下山一趟哦，好歹嫁人也是大事，总不能家里给他做主的，都是些七老八十的老头子吧？”

  “不过你放心，我还是会回来陪你的，咱们说好了要永远在一起的。”

  “你在下面好好的，你男人我身体挺硬朗的，估计还得些年才能下去陪你，辛苦你多等些，别急。”

  “其实我也想下去陪你的，我经常觉得自己已经没什么想做的事了，应该下去找你了，可不知道怎么的，每次拿起刀，心里却总是有些难过，好像还有什么心愿未了似的。”

  “媳妇啊，是不是你在下面找了新相好，不想让我去找你啊？”

  “你要是找了，就跟我说，你这么一直拦着不让我下去，我该胡思乱想了。”

  这次空明学机灵了，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死死拽住了自己的袖子。

  不过这次，没有再起风。

  空明沉默了许久，长舒一口气。

  “行啦媳妇，我就说这么多啦，我得先把东西拿回去，等我一会儿送走了雪姑娘，过来陪你一起吃晚饭。”

  空明攥着木牌，转身往寺庙离去。

  他的脚步无比缓慢，但他还是忍住了，没有回头。

  他刚刚说了很多话，但其实他心里的话，比这还要更多。

  他们之间，感情太浓，可惜，时间太短。

  他还有太多话，没有机会亲口说给她听，有太多事，没有能和她一起去做。

  他不是个啰唆的人，相反，他曾经也是有些惜字如金的。

  只是她离开后，他每天坐在坟前陪她聊天，渐渐不知怎的，也有些话痨了。

  今天的天气很好，恰到好处的凉意，轻柔的微风，给人的感觉很舒服，风拂过耳朵的感觉痒痒的，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挠一挠。

  空明其实并没有很伤感，二十年过去了，他觉得自己已经能够用平常心来看待这一切了。

  生命的绽放与凋零，与这世间万事万物的演化并无太多区别。

  花开花败总归尘，天命如此。

  可他就是想说，想抱怨，每次走上这片熟悉的山坡，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不懂事的孩子。

  “媳妇，你别担心，我很好，每天生活的也好，我有在努力地学习，努力地改变，可能不久的将来，我真的可以放下过去的一切，重新开始。”

  “我依然很爱你，但我也渐渐地，不再那么憎恨这个世界了。”

  “这里有我的妹妹，有你生活过的痕迹，有像林瞳，雪家姐妹这样天真烂漫的单纯孩子，让人只是远观，便觉得心里欢喜。”

  “我每天来找你，并不是找不到生命的意义和动力，也不是对这个世界还抱有逃避和憎恨的念头。”

  “我只是……”

  “我只是真的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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