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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孤旅


  夤夜,月色朦胧,更深露浓。

夜幕笼罩下的秦王府,四下静寂,除了风吹动树梢的声音,空旷杳无一人;偌大的王府,就这么孤零零地耸立在寒风之中,晦暗的月影,映衬出这座秦王府邸的尊贵与高阔。

风起寒夜。

廊檐下,萧长陵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上,整个人形容枯槁,双眼无神,两臂平平摊开,目光呆滞地凝视着万里无云的星空,任凭地表的寒气侵袭进他身穿单薄白衣的身体,割裂着他身上一寸一寸的肌肤。

出鞘的承影,沉沉坠下,明灿的剑光,凌霄的剑气,早已被风吹灭,隐匿在了暗夜深处,飘散无迹,徒留下大片为剑气卷起的残雪,以及一支空荡荡的酒壶;就连今夜阴冷的空气里,此刻依旧弥漫着梅子酒辛辣的酒气。

上京城的冬天,不同于南国初冬,城外漆黑一片,白雪覆盖群峰,只能听见寒风呼啸之声,不断惊起林中飞鸟,倍添幽静之美;然而,刺骨的寒意,却也令相思之人顿觉凄凉。

凛冽的北风,或许可以吹尽一层又一层的落花,却始终无法吹断天涯儿女心中寄托的情思;在这样一个清寂的冬夜,万花纷谢一时稀,只剩下了一副孤独的躯壳,一位孤独的王……

风,轻轻吹拂过平静的湖面,荡漾起一圈涟漪,卷带着散落在湖上的几片花瓣,随风飘入廊下;凌乱的飞花,柔软地落在萧长陵清癯的脸上。

然而,萧长陵的目光,仍是死一般的沉寂,看不出有半分生机;只见,他那迷惘的目光之中,有愤懑,有不甘,有抗拒,更有深深的绝望……仰面凝望满天繁星,这双原本目若朗月的眼瞳,仿佛覆盖上了幢幢黑影,遮掩住了数不尽的光芒。

真的很难想象,眼前这个颓废的男子,当年是何等得意气风发,桀骜飞扬;想当初,年轻的他,惊才绝艳,率靖北大军南下,一路势如破竹,席卷千军,仅在短短的十日之内,便凭借麾下大军的金戈铁马,一举碾碎了南朝视若天堑的千里江防,数十万雄师,横渡长江,投鞭断流,深入南楚腹地,击败楚国第一名将段文振,彻底扫灭了最后一支楚军主力,三战灭楚……最终,即使顽强如大楚武贲卒,也一样在靖北的铁蹄下崩溃。

遥想当日,公主坟大战刚刚谢幕,盛夏的骄阳,正照射在公主坟依傍的山麓之上,映照得山间碧树葱葱;山花烂漫,萧长陵一袭白衣银甲,手执大戟,巍然策马兀立,居高临下地俯瞰整个战场。

白衣铁甲和长戟反射的寒芒,让人不忍直视,夹杂着浓浓血腥之气的山风,吹拂得他的战袍猎猎翻卷,失去发冠束缚的墨发,激烈地在风中飞扬。

公主坟一役,是奠定靖北大军攻灭南楚的关键性一战;此役,两军对垒,血战三日三夜,直至第三日中午,战事才逐渐收尾。一仗下来,尸横遍野,流血漂杵,连草木都为之殷红,兵戈相击的碰撞声,回荡在清晨的阳光倾泻下,这一切,让本该沐浴在夏日乌阳的公主坟,瞬间变得寒意森然,惨不忍睹。

低处是尸体与鲜血的狰狞可怖,高处是绿树与红花的温煦明艳,两种鲜明的对比,两幅绝不相融的画面,却因为那个男人的身姿气度,在他脚下奇妙般地汇聚凝一,竟然凝聚成了惊心动魄的摄魂之美。

他手握缰绳,眼神坚定地眺望着苍茫天穹的尽头,神色清冷,如一钩冷月,孤悬于夜空之畔。

传说中的战神之姿,放在他的面前,恐怕也不过尔尔。

曾经的他,是那样一个傲视千军的统帅,叱咤风云,横绝八荒;可如今的他,却只能孤独的一个人在夜风中饮酒,舞剑,然后虚弱地躺在冰冷的地上,仰观星月云间,木然发呆……

这一夜,不是永兴六年的某一个深夜,而是天圣元年的一个初冬之夜。

当整整十一年的岁月烟云和人世沧桑,从萧长陵的眼前倏忽映现,这位靖北之王的眼帘深处,忽而飘浮起了一层氤氲的水汽,混杂着积年厮杀和长期从事征伐遗留下来的铁血,使得他的视线愈发模糊,好似走进了一个迷离飘忽的梦境。

这是一个极黯淡的梦境,这里面的所有人,影影绰绰,若隐若现,就连萧长陵自己的肉体与魂魄,此刻也幻化成了一抹虚影,混沌于无尽的黑暗之中,在模糊与明晰的分界线间来回游弋;朦胧的月光,变幻多端地洒在他英挺的眉宇上,仿若覆上了绵绵不绝的春雪。

萧长陵迎着那一抹微弱的亮光,轻轻闭上了眼睛。

合上眼帘,抗拒微光,仿如那年玉带河畔,四目相对,从此两心相悦。

恍惚之间,萧长陵只觉心头微沉,不知从哪里,刮来凌厉罡风,吹卷得他衣袂胜雪;少顷,他的身体渐渐变得轻盈,月光也愈发清湛:

那是大片雪光耀眼,汇聚成了温软起伏的玉龙雪山,深深扎根于天地间;那是茫茫的戈壁大漠,望着漆黑夜色里稀疏暗淡的两三寒星,只为等待被浩浩苍穹覆压;那,又是巍峨壮观的大周上京,刹那变为一道森严的铁壁,直挺挺地矗立在一袭白衣身前,高仰于顶,绝域万里……

上京,乃是大周帝国的龙脉所在,也是这位靖北统帅出生长大的沃土。这里,本是他的万年归宿,可如今,这座令无数英雄豪杰魂牵梦萦的煌煌帝都,却成为了萧长陵终身挥之不去的梦魇,成为了一代枭雄肝肠寸断的伤心地,更是成为了一座禁锢自己的囚笼。

十一年前,就是在这里,在这座看似金碧辉煌,实则龌龊肮脏至极的皇城深处,葬送了一段刻骨铭心的眷恋,断送了一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从那一天起,那个意气风发的白衣将军,死了。那明亮的笑容,峻秀的身姿,倔强的神情,永远地埋葬于大漠苍穹的滚滚狼烟之中,不见帝都,不见江山,不见来世,不见今生。

自此之后,世间只有靖北之王,再无萧家二郎。

华盖之外,九州天下,曾经令他引以为傲的天家血亲,早已腐朽不堪,化作一具具冢中枯骨。

那一年,永兴六年十二月冬末,远在北部边疆,无数靖北将士,拒敌柔然于云中要塞之外,血流千里,悲兮壮烈……

与此同时,上京城内,鼓乐盈天,一场皇太子册立以来最华美的帝国婚礼,冲淡了来自北方鏖战的征尘,正在皇太子东宫的弘义殿上,掀起了另一番不见硝烟的腥风血浪。

谢府宗庙,她身穿五重繁复的华裳,宽大云岫逶迤于身后,徐步穿过织锦铺陈的玉阶,在陈郡谢氏历代先祖的挂像前,屏息跪下,双掌交叠,平举齐眉,深深俯首叩拜,眼中噙满绝望的泪水,面容清寒,拜别父母兄弟姊妹。

宫中负责迎亲的鸾车,已经离开宫门,正在驶向谢府的路上,车驾微微摇晃,深繁绣珠的垂帘,隔绝了从外面射入的淡薄阳光。

她端肃地坐于软榻,头颈挺直,手足冰冷,始终保持着这么一副倔傲姿态,头也不回地迈出谢宅,穿过层层廊阁,步上鸾车……直至这一刻,终于只剩她孤身一人了,原本紧绷的全身,仿佛再也不受任何控制。一股冰冷的力量,瞬间贯穿了这个心如死灰的少女,苦苦支撑着她微弱的意志,不至于丧失最后一丝念想。

谢婉心登上鸾车,驶入东宫。

或许,当她坐入鸾车的那一刻,谢家少女的眼角,已经渐渐湿润了起来,她对着山海遥迢,轻轻一挥衣袖。

“二郎,天下之大,你我各据一畔,从此一别两宽,相会无期。”

从此,她不再是少女婉儿,而是大周天子的爱妃——贵妃谢氏。

数月之后,永宁门外,一身白衣战甲的秦王萧长陵,骑着那匹飒露紫,满脸皆是寒意,便是眼睫上也涂上了一抹雪色,嘴唇干皲,眼瞳凌厉,胜雪的戎甲,连人带马,汇聚成了一道雪白的箭羽,爆发出极度狂放的扫荡之势,直直地射了出去。

萧长陵策马离京。

而他的身后,绵绵春雨飘拂而下,十里长亭声颤如雷,大批黑铁如阴翳的靖北骑兵,黑盔玄甲,长枪佩刀,呼啸而过,扬起漫天尘土,卷光一地落叶。

此一去,自上京至晋阳,决然不回首,一别经年,十载烟云。

亦或许,从萧长陵策马离京的那一刻起,他便失去了一切,失去了皇位,失去了亲情,更失去了那段缠绵悱恻的爱情;茫茫天地间,只余他孤独一人,茕茕孑立。

回首十载风云,萧长陵黯然神伤,他的心底在默默泣血。不知从何时开始,曾经的那些嬉笑怒骂,年少不知事,仿佛在一夜之间,都变成了一枕黄粱,变成了镜中花,水中月。

他是一个至情至性之人。

他敬重父皇,本以为自己可以永远做父皇膝下的孝顺儿子,臣行君义,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心无旁骛地为大周开疆拓土,平定天下;然而,也是这个他此生最敬重的男人,这个赐予他生命的男人,他的父皇,却亲手拆散了他和婉儿,最终父子情裂,死生不复相见。

他深爱婉儿,原本以为凭着两人年少相知,青梅竹马的似海真情,总可以顶住世俗的压力,渡过种种艰险,修成正果,厮守终生;可是到最后,他才明白,自己简单了,再深的情意,也抵不过巍巍皇权,抵不过一纸圣意。

从那以后,父皇不再是父皇,而是毁掉他的爱情的暴君;大哥也不再是大哥,而是抢走本该属于他的皇位,夺走自己最为深爱女子的卑鄙小人;婉儿也不再是婉儿,而成为了如今宠冠六宫的贵妃娘娘。当年的萧长陵,眼睁睁地看着她成为自己哥哥的女人,看着她躺在哥哥的怀里,而他……却无能为力,只能带着一颗破碎的心,负气离京,仗剑去国。

那一日后,上京帝都,大周庙堂,再无翩翩公子,只有靖北军的统帅;也是从这一天开始,他的脸上,褪去了贵公子的温润,频添了一抹枭雄的杀气。

从此,他不再是囿于情爱的少年皇子,而是真正意义上割据一方的北地藩王;从此,他的眼中,再无半分温柔,无半分柔情,只剩下了满眼寒峻,甚至是灭情绝爱,无动于衷。

纵然十余年过去了,纵然如今他已功盖四海,名扬九州,煊赫的声威,足以勒令四十万虎狼之师稽颡俯首,纵然如今的萧长陵,在战场上杀人盈野,噬血无数,靖北铁骑所过,逆魁授首,叛党伏诛,创下远迈前朝的不世之功;然而,于他而言,却永远无法淡忘那个美丽的身影;于他而言,什么一代枭雄,什么靖北之主,终不如她再唤自己一声“二郎”,自己再长长地叫她一声“婉儿”……

萧长陵宁愿相信,这……是一场梦,一场荡漾千古的梦。

十年风雨,萧长陵始终孤身一人,站在风口浪尖,忍受多少责难,多少暗算,无一人懂他;他身处云端,举目望去,放眼一片枯槁荒野,尽是凄凉。

天意难窥,修短无常,十余年间,多少至亲,多少敌友一一离去,那一个个熟悉的身影,恍若昨天一样,鲜活如初,呈现在萧长陵眼前,父皇、母后、外公、皇叔、段文振、脱脱、薛兰成、独孤云虎……

茫茫人世,唯有萧长陵一人而已,形单影只,孤寂飘零。

“从此之后,我……是天涯孤旅了。”

……

迷梦依旧。

可是,萧长陵的脑海当中,依旧一片空白,神思昏沉不定,整个人如同坠入苍茫的雾霭深处,看不清四周,也抓不住一切,只觉世界混沌,乾坤倒悬。

这一刻,萧长陵白衣临风,衣袂飞扬,兀自游移云间,借着一束极弱的光,垂眉闭目凝神,只闻琴音瑟瑟,嗅得梨花生香,遥似当年在永平行营,他满怀雄心,身披戎装,肩负开疆拓边的使命,奔赴北方,走向属于他的沙场。

一时间,马蹄铮铮,军旗猎猎。刹那恍惚,塞外的风,似乎又将他带到了北境与江南,带到了昔年白骨累累的修罗场。他,一骑绝尘,策马挥剑,身后便是奔腾如雷的靖北大军,万里铁蹄隆隆,直刺云霄,剑锋所指,直教楚人丧胆,柔然北遁,长剑之下,是一片幅员广袤的大帝国。

冰冷的寒风,吹过旷野,漓血荒原,骸骨枕藉。鲜血已然被干燥的地面吸干,大地满是鲜红。战场的正中央,一柄铁刀深深插进土里,血缘着刀刃漓下,染得一片褐红,全是说不尽的凄惨。

他,横戈跃马,所向披靡,铁骑踏遍草原,扬起万里狂沙。

忽然,就在这如雾的漫漫黄沙之中,萧长陵踽踽独行,遥遥凝望过去,却见婉儿身披鲜红如血的王旗,宛若十里红妆,嫁衣似火,正向他款款走来,容颜眉黛,一如当年模样。

萧长陵温柔一笑。

他在微笑,和对面女子一般,笑意宛宛,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代。

谢婉心与他迎面而立,她对着一袭白衣的他行礼,温婉,灵秀,绰约,明艳,长长的墨睫垂落,遮住了她本就微显朦胧的眼眸。

“二郎。”

“婉——儿——”愉悦的声音,绵绵不绝地回荡在云霞之间,震破了会聚在大地上的森森寒意。

那女子凝睇而望。

萧长陵欣喜若狂,快速地飞掠在云雾缭绕间,向她大步奔去,乌黑的头发在风中飞舞,缤纷的花雨,飘拂过他的身体,暗香浮动,留下了一种近乎妖异的美。

但是,转眼间,梨花纷飞,迷乱了萧长陵的视野。

就这么短短一瞬,他身后的数万雄兵,顷刻化作飞沙,眼前之人,亦如花瓣凋零。萧长陵茫然伫立,手中空无一物,回首只余满天残花。

“婉儿!你在哪里?”

“婉儿!婉儿……”

他的心中,无比失落寂寥,最后也只能颓然松手。而方才那些一直纷飞飘舞的梨花,花气袭人,飘飖多时,如今终于落了地。

伴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梦境终是散去。

夜色浓不可破,萧长陵眉心深锁,口中呓语不断,隐隐有些心悸,表情迷乱地从梦境中惊坐而起,他猛然瞪大了双眼,身上的一袭白衣,早已沾染上了湿漉漉的寒霜,失声疾呼。

心潮起伏间,正是寒风刺骨的时节,万物萧条。

此时此刻,这位坐拥四十万靖北铁骑的枭雄,神色变得惶惑无助,仿佛是被雨水浸染一样,薄而枯脆;他轻轻地捂着心口,好像胸前覆压着什么东西。

准确地说,那不是什么东西,而是一团阴影,一团挥之不去的阴影。

这么多年,那一团阴影,始终笼罩在萧长陵心头,就像一条毒蛇盘绕在树梢上,一日不来临,一日便拂不去;可当这一刻真正来临,他才发觉这不仅仅是一团阴影,而成为了一座横亘在彼此之间的山。

萧长陵怅然若失地站了起来,沉默良久,对着朦胧的月色,怔怔出神。

在夜色与月光的笼罩下,萧长陵静静地望着那一钩残月,分明能够感受到谢婉心的体温和气息。

她就在那里。

他分明看见,婉儿轻挪莲步,缓缓来到自己身前。她的瞳眸,依旧皓如明月;她的容颜,依旧清秀润玉;她的肌肤,依旧白皙胜雪;她的丹唇,依旧含露芬芳……

无数往事,此刻恍如长恨之水,浮现在眼前:

遥想当年,玉带河边,他与她初次相遇,一见倾心,他为她白衣仗剑,傲然而不退却,只为护她周全。

浣花溪畔,他与她情定终生,两心不移,许下白首之约。

清凉山下,他与她共乘一骑,策马同游,千里快哉风。

永平行营,他与她依依惜别,缱倦一吻,不想此生情缘已尽……

奈何,这所有的一切,皆已化为昨日烟云,徒余伤怀。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

一念及此,萧长陵颓然一笑,垂首间,两行清泪簌簌而下。

“婉儿,莫非当年你我在玉带河初遇之时,就注定是今天这个结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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