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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寿宴


  永兴六年九月初七,这一天,正是大周皇帝的寿辰。

一大清早,皇太子萧长耀便亲自率众行礼,并与秦王萧长陵、豫章王萧长彻以及近支宗室皇戚,齐奏《阳关三叠》,伴着黄钟大吕的弦色,声音直入高空,响遏行云,礼节分外隆重。

正式的寿仪庆典,设在凤凰庙顶层的庙宇之内——“凤凰阁”;庆典结束之后,便是皇帝陛下的寿宴了,帝后移驾下楼,皇太子萧长耀、秦王萧长陵、豫章王萧长彻三位皇子,亦跟随着帝后的脚步,携一众宗亲勋贵,挪步至凤凰庙下。

大周天子的“天长千秋宴”,没有如方才的寿仪那般,设在凤凰阁,也没有设在静寂的后苑,而是设在了凤凰庙西苑的主殿——“承麟殿”。

在大片葱郁茏茏的修长斑竹与时令花卉的掩映环簇下,明光闪烁的承麟殿,青砖黛瓦,雕梁画栋,更加凸显出皇家行宫的古色古香之美。

承麟殿的主殿与偏殿,相隔不是太远,于视野所及的范围内,勾绘成了一个宽阔的矩形广场,中间是一泓清澈见底的碧水,水里是一条条漂亮的锦鲤,银鳞绰绰摆尾,正自由自在地游弋着,卷起水光潋滟,好不惬意。

此时,虽已是初秋时节,未见青莲芬芳,然而四周的苍松修竹,却是青翠得锃锃发亮,红芍药亭亭净植,金凤菊丰腴明灿,再加上鸟儿清歌,丝竹管弦之乐,袅袅不绝,愈发呈现出一派悦然祥和的秋日胜景,令人流连忘返。

皇帝的寿筵,就设在承麟殿前的月台之上,漫漫延伸的殿阶长廊,横贯于广场四周,正好遮掩住了直射而来的淡淡秋光。坐在这里,品尝着上好的御馔佳肴,又能嗅到遍地的花草清香,看到水中鱼翔浅底,瞬间便让所有人的心情一下子浸润于这姹紫嫣红的景致当中,一时难以自拔;清秋晚风拂过,轻轻吹动着承麟殿外的竹林,掺着竹叶淡薄的香气,发出一片片窸窸窣窣之声,恍若天籁,抖落了晨曦遗留的霜华与露水,无声无息。

当下,承麟殿前烛火辉煌,彩屏张护,猎猎的西风,将高台上竖着的杏黄龙旗吹拂得扑扑作响,丹墀下方的广场中央,早已摆好了盛大的酒宴。然而,以萧长耀、萧长陵、萧长彻三兄弟为首的萧氏宗亲,与以谢颢、谢攸、王蕴、凌韬为首的朝臣勋贵,竟无一人就座,全部按照男东女西的惯例,依长幼尊卑而列,尽皆肃立静候。

而他们的身后,则是数千舞女、鱼龙百戏杂耍艺人和身着黄金甲的皇家御林军,此时此刻,大家都在惴惴不安地翘首以盼,等待着那位九五之尊的驾临。

秋色越来越浓,高悬在承麟殿前的五彩灯笼,也在劲急的风声拂动下,不断地随风摇曳。萧长陵双手负于身后,神情凝肃地站在巨大的食案前,岿然不动,任凭秋风卷起一袭白衣,卷起他肩上长长的墨黑披风;只见,这位年仅十六岁,便已经叱咤疆场,执掌十二万精锐铁骑的靖北之王,那张清峻平和的脸上,始终带着一抹淡若春水的笑容,而那双沉静幽邃的星眸,也同样闪耀着仿似利刃一般凌厉的寒光,直直地劈向月台上那张空荡荡的御座,良久不语。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真切地意识到,原来,父皇才是这个国家唯一的支撑,是维系数十万将士与百姓的灵魂。

不多时,殿内金钟遥响,昭示着圣驾将至。这一刻,台下肃立着的无数宗室百官,皆整束衣冠,屏息以待;萧长陵亦是昂然仰起头来,那双踏着飞云战靴的双脚,坚定而又沉稳地踩在脚下的沃土上,纹丝未动,两道冰冷如剑的目光,也在同一时刻,缓缓扫过承麟殿的殿宇,旋即又归为平静,沉寂不见波澜。

半刻,帝后自内殿走出,一身天子衮冕的大周皇帝萧隆先,表情淡漠,扶着身旁中贵人的肘部,与皇后独孤元姬并肩步上金阶,双双入座。

“陛下万寿无疆!”

“陛下万寿无疆!”

见到帝后傲然高踞御座,一时间,台下肃立的文武百官和列阵的金甲御林军,无不激动得齐刷刷地跪倒在开阔的广场之上,千人齐呼:“陛下万年无极!陛下万寿无疆!”

在震天动地的山呼万岁声中,皇帝陛下深沉的目光,自远方连绵不绝的山脉渐渐拉近,落到了眼前跪伏于地的上千之众当中;天子的一双龙目,掠过一身元服的太子萧长耀,掠过紧张不安而尚在冲龄的豫章王萧长彻,也掠过了芝兰玉树的司徒谢颢,最后淡然地落在了萧长陵英秀冷峻的面庞上,萧隆先注意到这小子的脸上,带着一抹不易为人察觉的喜色,可是却瞒不过大周天子的双眼。

中贵人高声唱礼,下方山呼叩拜礼毕,萧隆先抬起手臂,示意众人依序落座,随即目视案上金杯。

为了办好此次寿宴,承麟殿前的陈设,焕然一新。有资格参与寿宴之人,按照各自身份位阶的不同,分别设座于月台两侧,宗室男丁居于左座,而各王公贵胄府邸的女眷,则由低矮的云母金缕屏风与纱幔珠帘隔绝开来,设座席于金阶右前方的独立区域;至于文武百官的座席,一律按照品级的高低,分坐左右,品阶越低的人,座位离御座就越远,而那些五品以下的官员,竟是连参加赐宴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同大批御林军一样,安静地立在广场正中。

首先,坐在帝后下首第一排的,正是太子萧长耀与太子妃曹清熙夫妻二人;萧长陵的座席,列在宗室诸王的首座,仅在皇太子座位之下,后面便是豫章王萧长彻、楚王萧隆绪、汉王萧隆庆、宋王萧隆安等皇子诸王的席列。

与此同时,身为当今天下名副其实的士林领袖与文坛盟主,谢颢的座席,被安排在了百官序列的首位,其后中书门下、六部尚书,以及陈郡谢氏、琅琊王氏两大家族的年青子弟,也渐次落座。

月台的西侧,隔着一层薄薄的纱帘,后头坐满了上京城内各亲贵府中的女娘,诸如李妍、凌芷兰、明雨柔,还有楚王隆绪的独女华阳郡主萧妘婵,汉王隆庆的三位郡主,此刻全部坐在纱帘身后,当然,这其中也包括了身着一袭水青色罗裙,略施粉黛的谢婉心。

却见,诸女所在的座席,以屏风纱帘稍加围隔,谢婉心敛妆端坐,娴静秀雅,身上的一袭水青色罗裙,仙袂飘飖,愈发映衬出少女的柔情似水;她静静地坐在纱帘之后,纹丝不动,就连额前垂落的红珊瑚珠串,都不见有半缕涤荡,整个人窈窕纤瘦的身姿,恍若一树弱柳扶风,亭亭玉立。

谢婉心坐在帘后,她那湛若秋水般明澄的目光,时下化作了一缕温煦的春风,盈然飘向帘外;忽而,一抹高峻挺拔的白衣身影,呈现在了谢婉心柔媚的眼前,萧长陵英俊的外表,坚毅的轮廓,炯炯的双目,好似古琴之上的琴弦,撩动着少女萌动的春心,有好似一曲清笛之音,挑逗着谢四小姐心底乱撞的小鹿。

承麟殿前,大周天子高高在上,身穿一件玄色十二章的帝王衮服,头戴天子旈冕,整整十二串的白玉旈珠,缓缓垂下,竟遮住了皇帝陛下的半张脸孔;萧隆先正身端坐,那不怒自威的目光,环视着台下一众皇亲贵戚。

今天,除了平阳公主萧映雪,远在西境掌兵,没有回京以外,差不多上京城内所有的王公重臣,差不多都到齐了,无一人缺席。

萧隆先执起金杯,微微面向在座众人,沉声开口。

“诸位,今日,乃是朕的寿辰,朕,略备薄酒一盏,与卿等共饮。”

众人齐齐高举酒杯,朗声恭祝圣天子千秋无期,随即一饮而尽;同时,萧长陵亦是淡淡一笑,目色沉凝地眺望向龙座之上的父亲,在与皇帝老子暗沉目光交汇不久,轻轻举起案前的酒杯,仅是微一仰首,遂将杯中紫红交加的葡萄酒,尽数饮干,一滴都没有剩下。

“剑舞,起——”

不一刻,偌大的宽阔广场,鼓乐齐鸣,弦音绕梁。

刹那之间,数十名身着军服的舞姬,伴着铿锵的音节,步入广场正中,准备随时献舞;相比于那些妖娆多姿的宫廷乐伎,这数十名舞女,倒是与众不同,别有风韵。远远一望,只见她们相貌倾城,身姿婀娜,人人身穿军中轻甲,手执软剑,颇有巾帼英雄之风。

这样的舞蹈,正是当年名动京华,曾令西域番邦也无比叹为观止,拍案叫绝的大型歌舞,——“女子剑器舞”。

剑舞开始。

月白色的屏风,遮住了那些美丽舞姬的容颜,但那一个个窈窕的倩影,却显得愈加神秘,让人不禁欲移开屏风,一窥美人芳颜,争睹舞姬风采。

伴随着此起彼伏的旋律,众舞女腾挪脚步,风华绝代。她们舞剑,走了至极的偏锋,红绫缠手,尾端系剑,跟随着鼓乐的节奏,展开了美不可言的剑器舞。

万众瞩目之下,数十名飒飒舞女,手执软剑,停在上空,襟飘带舞,裙裾飞扬,手中的长剑,散发着阵阵剑光,衬托着她们翩然绝尘的舞步;她们以腕带剑,纵身起舞,……那妙曼的清姿,如云卷云舒,舞破江山君未知。

此时此刻,在座的所有人,上至地位尊崇的帝后,下到宗室群臣,再到束甲凝立的千余御林军,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凝望着她们轻盈雄健的舞姿,只觉得当此盛事,殿前灯火辉煌,幻化成绮罗阁楼;大片窄袖布衣,于瞬息之间,蜕变为七重锦衣,光华惊艳天下。

出尘如仙,傲世独立,恍若仙琼下凡,令人不敢逼视,顿觉眼前一阵绚烂;紫衣临风而飘,长发倾泻而下,紫衫如花,长剑胜雪,尽是说不尽的清雅。

这一段剑舞,虽然眉梢眼角之间,全数是冰冷诡魅的妩色,而其身段点、挑、抬腿、翻袖、旋转的空隙,竟似行云流水一般;伴随着这沉郁顿挫的鼓乐,停顿起合,倒不像是剑舞,反而像是一支祭舞,更像一人拔剑起舞。

满庭剑气!

凉风袭来,萧长陵发上束着的那顶白玉发冠,冠檐垂着长长的白巾,随风轻轻摇曳,宛若凭借如椽之笔,为沉沉黑夜频添了一抹寒芒,即使站在平地之上,往上扫视过去,依旧是那样赫然醒目。

肩上的一袭墨色披风,内里衬着一袭白衣,包裹着靖北之主挺拔的身形;萧长陵那棱角分明的面容上,是一贯如常的平静,看上去没有一丝表情,无喜无悲,一双锐利如雪亮寒刀深邃的眼瞳,注视着承麟殿下的女子剑舞,清湛的眸底深处,缓缓渗出凛冽的寒气,转而又瞬息恢复,归入沉寂的缥缈之境。

看着这绝美的剑器舞,萧长陵的眼前,隐隐约约,浮现出了一幅幅动静交叠的画面:

一轮皎皎的明月,月华如水,在云彩间来回穿行,满天的云彩,追逐着月亮轻快的足迹,一位天上的仙灵,从月华宫中娉娉走出,徒留下一身柔情。

她宽大的长袖,携带着云彩的多情,把万里长空编织成了流光溢彩的云锦;她的身上,洒满银白色的月光,在星汉灿烂的鹊桥夜畔,裁剪出一道璀璨的霓虹,横挂于天际。

渐渐地,这道霓虹,转瞬汇聚成了一抹剑气;那剑气,仿佛是天地间发出的一声叹息,重重敲击着萧长陵沉寂良久的心弦,迟迟未曾断绝。

于是,无边无际的天空,忽然变得一片混沌,恍惚间,萧长陵似乎觉得,自己已经从剑鞘深处拔出了自己那柄剑身黑沉沉,名为“承影”的长剑,腾空跃起,正与婉儿翩翩共舞。

他的长剑,划过云山雾岭,在天穹与大地的当间,斩开了一道闪电;他的长剑,刺向云涛雨浪,在宇宙与星河的深处,唤醒了阵阵雷鸣。

萧长陵的剑,与谢婉心的如虹云岫,交织在了一起。秦王殿下阳刚的体魄,环绕着谢四小姐曼妙的倩影,相互凝结在了一起;萧长陵火焰般的目光,与谢婉心秋水般的清眸,轻轻地碰撞在了一起,擦出了淡淡的火花。

这时,萧长陵的意念深处,将自己的身体化为了一条巨龙,而她身旁的谢婉心,分明就是与她相依相偎的彩凤,龙凤呈祥,鸾凤和鸣,肆意地翱翔在浩瀚无边的星海之中。

电光骤起,萧长陵反手执剑,伸出他宽厚的右手,牵起谢婉心翩然的长袖,急速地旋转,翻飞,盘桓着;流云之中,谢婉心舞姿带起的清风,在萧长陵森然如雪的剑刃顶端,划出一阵阵鸣响,那是夏风掠过竹林的清响,是天女散花的耀眼。……

整个凤凰山,都能看到这边的辉煌与灿烂。

整座凤凰庙,都能听到那宏大的天籁之声。

……

剑舞终了。

天子乐得开怀,皇太子率宗室亲贵,再次执酒跪拜,齐声高呼。

“皇帝陛下万寿无疆!”

声声此起彼伏,声声直刺云霄,震彻得百鸟归巢。

宣帝拿起酒杯,慢慢地从御座上站了起来,天子衮冕上的十二旈珠,经风一吹,轻轻左右摇摆;两旁宦官见状,欲上前搀扶,却被宣帝抬手止住。一身衮服的大周皇帝萧隆先,慷慨豪迈地大步行至月台前,朗声开口,道。

“众位爱卿,朕,年少从戎,自兴师征伐以来,与国家除凶去害,誓愿扫清四海,削平天下;时下所未得者,唯楚、燕一隅而已,尚未归复。今我大周,带甲百万,更赖诸公用命,何患不能成功!待平楚灭燕之后,天下无战,朕当与众卿共享富贵,以乐太平。”

一语言毕,这位举世公认当今最强大的君王,仰天大笑,饮罢杯中寿酒。

“陛下万岁!”

“陛下万岁!”

顷刻间,千人振臂,山呼海啸,似要吞噬尽这人世间的无数生灵。

酒过三巡,宗室诸王、文武群臣,以及各大功勋贵戚,开始轮番向皇帝陛下进献寿礼。

有人献上价值连城的“九龙宝剑”,有人献上鹅蛋大小的西海夜明珠,有人进献的是由西域上等蓝田美玉打制而成的玉如意,也有人进献的是纯金打造的仙鹤紫纹雕花金瓶,还有人献上的是东海水蓝珊瑚精心雕就的“马超龙雀”金身,另有墨麒麟、貔貅、玄武摆件,各色珠玉、蜀锦、绸缎等重礼,更是不计其数。

至于后宫妃嫔、王公女眷以及诰命夫人们的献礼,倒是中规中矩,恪守上下尊卑,没有一丝一毫的逾制;譬如,皇后独孤元姬进献的寿礼,是整整四卷五千余字,全篇以鲜卑文字书写的《金刚般若经》,豫章王的生母淑妃杨氏,奉上的贺礼是一对翡翠西瓜,楚王之女华阳郡主萧妘婵,献了一匣荆州所产的黄玉,李妍献了一套菊花枕,凌芷兰献了自己亲手研制的“水沉香”,明雨柔则献了一组五首颂圣诗……

平阳公主萧映雪身为西境统帅,虽远在甘凉,统率十万镇西军,不在上京,却也遣使送来了寿礼:五匹产自西域龟兹,长相高大威猛,骨骼雄健紧致的上好良马——“照夜玉狮子”。

众人献礼完毕后,接下来,便是太子萧长耀敬献的寿礼了。

皇太子的寿礼,是一幅长长的卷轴,乍一看平平无奇;然而,当两名黄门内侍缓缓展开的一瞬,所有人的眼球,几乎在同一时刻,被深深地吸引住了。

原来,这是太子殿下亲笔手书的一幅翰墨寿辞——《贺圣天子降诞千秋福寿文》;只见,长长的卷轴图上,洁白的宣纸之上,虽是普通的用纸,普通的用墨,字迹却峻秀张扬,笔劲高挺,极尽古之大家不落窠臼的风骨。

“兰殿千秋,名万寿殇。

风传率土,日表天祥。

玉宇花开,宜动会昌。

衣冠白鹭,帘幕未央。

遗成新俗,朝仪旧章。

月衔花镜,露缀丝囊。

处祠田祖,宴飨杖乡。

深思圣德,获万人康。”

萧长耀站起身来,微微面朝正前方的那张御座,长长地躬身一礼。

“父皇,儿臣素来听闻,父皇日理万机,大周江山何等壮丽秀美,惜父皇夙兴夜寐,忧劳国事,从无赏游之暇,故儿臣手书一卷,献于父皇,以表儿臣寸心。”

皇帝的脸色,仍是一如往昔的平静,只是淡淡看了一眼那幅太子手书的卷轴,面部的皱纹,悄然微展开来。

“好,太子有心了。”萧隆先轻轻扬手,示意左右收下卷轴。

太子献完寿礼片刻,身为当朝三公宰辅的司徒谢颢,也慢慢站了起来;当下,这位弱冠之年曾被世人誉为“谢家玉璧”的士林领袖,长身玉立,以一个当世文宗的儒雅姿态,两袖平平展开,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大礼。

“启禀陛下,今日乃是陛下千秋圣寿,普天同庆,臣也备了一份薄礼,要献予陛下,望陛下笑纳。”

萧隆先放下金杯,一双龙目中深沉的目光,直挺挺地望着这个与自己年少相扶的谢家家主,眉梢眼角皆是笑意。

“文德啊,你是朕在潜邸时的至交,朕与你名为君臣,情逾兄弟,你献的礼物,朕是一定要赏光的。”

“是,陛下,抬上来!”谢颢躬身一礼,随即轻轻招了招手。

很快,两三名金甲御林军,抬着一架精美的屏风,虎步走到天子驾前;那是一架六扇紫檀嵌金琉璃屏风,上面题着几行墨迹淋漓的小诗,墨香依旧浓郁,一看就是出自谢颢这位文坛盟主笔下。

当然,最为引人注目的,倒还真不是谢颢的题诗,而是屏风上绣着的那幅碧池秋荷图,从严格意义上讲,这并不是画,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刺绣,在屏风长长的丝绢上一针一线绣成的,看起来虽平平无奇,但仔细一看,就能发现其不同于一般的缂丝,不仅色泽光滑,针法细腻柔韧,而且,风格又是那样清雅高洁:

画中秋荷风姿绰约,虽为针线绣成,却也勾勒出了莲蓬与荷叶之间,返照迎潮,行云带雨,绽放于池中的风流意态,正好映衬了画中诗的意境。

宣帝端坐在御座之上,凝眸注视着屏风上的清诗与秋荷,越看越入神,“呈近些。”,当屏风呈至御前,宣帝探身以手轻抚,只觉手感无比舒适。

“这是?”

“陛下,此乃小女为贺陛下千秋所作,小小薄礼,不成敬意,还望陛下莫要嫌弃。”谢颢舒袖低声道。

闻听此言,萧隆先顿时笑容满面,全无方才的帝王威仪。

“哦?莫非是文德家的四丫头吗,好一双巧手啊!”

“承蒙陛下厚爱,正是小女。”紧接着,谢颢转头,看向那层女眷云集的纱帘,轻声说道。

“杳杳,还不见过陛下。”

纱帘缓缓挑开。

当听到爹爹熟悉的声音,先前一直娴静地坐在帘后的谢婉心,终于理了理那袭水青色长裙的云袖,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沿着流云发髻,飘逸般地拂到身后,良久款款起身;裙袂轻曳间,她已迤逦步出锦屏纱帘之外,缓步走到御前的红毯之上,盈盈而立,仿若仙子绰约下凡。

此刻,席间众人的目光,全部汇聚到了这位美丽的少女身上,娉娉立于御前的谢四小姐,一身水青色罗裙,分外显眼,清新标致的流云髻上点缀的白玉发簪,在淡淡秋阳的映照下,熠熠生辉,仿似出水芙蓉般纤尘不染,娇俏明艳的模样,更显人面桃花,惹人怜爱。

当谢婉心缓步走上御前的一刹那,萧长陵的目光,便早早就与婉儿那双布满柔情的明瞳,四目交汇;万般的情愫,万般的温柔,皆在二人四目相对的电光火石之间,轻轻萦绕上来,凝聚成一面碧波荡漾的镜湖,风声一卷,就能泛起一圈涟漪,直至占据他们的心防。

不过,瞬息的凝视,一闪而逝,情意绵绵的两个人,立刻收回了目光;萧长陵唇弧的坚硬线条,遽然往里一收,展露出了一抹明曜的笑容,驱散了凤凰山间层层密布的雾霭。

与此同时,萧长耀湛然的眼神,也不知不觉地落到了谢婉心身上;这一刻,皇太子瞳孔微缩,双眼渐渐放空,陷入了永无止境的迷离之中。

萧长耀认出来了,她就是自己刚刚在凤凰庙上见到的女子,原来,她竟然是谢司徒的爱女,才貌冠绝京师的谢四小姐,一抹光艳动天下的丽影,撞进了太子殿下宁寂的心田深处。

可是,当他看到自己思慕许久的女子,正用一种少女清纯的目光,静静地凝视着萧长陵白皙的面庞,而萧长陵也在用他温煦如春的眼神,与她四目相视之时,萧长耀的眉间,倏忽腾起了一层寒峻之色,是那样冰冷刺骨。

谢婉心此刻尚浑然不觉,两个男人深情的目光,同时锁定到了他的身上;这两个男人,既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亦是操纵天下大势的劲敌,是当今之世最为光彩夺目的两个男人,一个是纵横沙场,叱咤风云的靖北之王,一个是入主东宫,雄韬伟略的国之皇储;对于情窦初开的谢婉心而言,她并不知道,这对不世出的天家兄弟,将会成为自己生命长河里最重要的两个男人。

“臣女谢婉心,参见陛下,陛下千秋无期,长乐无极——”谢婉心缓缓跪下,稽首微福一礼,柔声说道。

“四丫头。”御座之上的皇帝陛下,放下手中的金杯,平静地凝望着眼前的青衣少女,嘴角浮起了淡然的笑意。

面对天子沉沉直射过来的目光,谢婉心骄傲地扬起瘦削的下颌,如花美眷的美人玉颜上,仍是一脸澄澈。

“陛下认得臣女?”

宣帝拊掌,先是看了看身旁一身红衣的皇后,又扫了一眼底下白衣胜雪的萧长陵,旋即大笑起来。

“朕当然认识你了,二郎可是不止一次地在朕面前提到你,想必皇后已经见过了。哦……,对了,记得你刚出生那会儿,朕还抱过你呢,想不到啊,转眼都成大姑娘了。”

谢婉心羞赧一笑,愈发衬出少女的冰清玉洁。

到了这个时候,众人基本都献完寿礼了,皇帝的双目,轻飘飘地落到了一袭醒目白衣少年身上;在大周皇帝凌厉视线的终点,萧长陵孤独地坐在酒案前,双手平平地按着案几的花纹,两道英挺的剑眉,凝聚着寒意摄魂的剑气,仿佛一剑便可斩断乱世的枷锁,再配上那张长久覆盖杀气与寒霜的脸颊,一抹令人不寒而栗的凛然之气,渐渐喷薄而出。

眼见萧长陵如此泰然自若,皇帝陛下的面容之上,显示出了一种教人炫目的威仪与力量。

“二郎,你就没有什么话要跟父皇说吗?!”

霎时,萧长陵昂然仰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如同漫天倾泻而下的箭雨,笼罩向了那位雄踞至尊天位,称孤道寡数年之久,号令万千大周子民的皇帝陛下,唇边慢慢勾起了一丝安然的微笑,一扫先前温煦的春意,沉静无波。

……

承麟殿前,歌舞依旧,天家父子竟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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