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同类


从未有人好奇过裘克的过去,萨贝达是第一个。

  来到庄园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和欲望,有的是贪恋游戏赢家得到的赏金,有的是想实现痴心妄想的愿望,也有的是抱有无法抛弃的执念与恨意。

  裘克自认为自己是末尾那项,他对马戏团的回忆能说是不堪入目,他也不认为这些糟糕的过去是可以同他人诉说的,更何况是自己的敌对方。

  裘克不能保证萨贝达会不会泄密,兴许对方知道了自己那些落人笑柄的曾经时会立刻回去同他的伙伴交谈。

  “……你想知道什么。”

  裘克自暴自弃的往后两腿岔开就这样坐在树底下,萨贝达抱臂,不顾前者怪异的视线自顾自的在对方身侧的树干旁坐下。

  从远处看就好似两人挨在一起靠坐,向来对近距离接触有所敏感的裘克不适应的抿唇,思索下还是用手指在两人中间画了条横线:“别他妈再靠过来了。”

  “……你是小孩子吗?”

  萨贝达盯着那条划在泥土间浅淡的沟壑,嘴角微抽。

  这种行为就好比童年时期邻座的同桌用粉笔强行分割开木质桌面般,幼稚又可笑。

  不过裘克的反应确实总会出乎意料,他本以为裘克这种暴躁性格的家伙在被自己恫吓后会握着电锯冲上来与自己争个鱼死网破。

  事实证明,裘克倒是很会随机应变,比想象中的要有些头脑。这样很好,处事圆滑会让生存概率更大。

  “进入主题吧,你想知道我在马戏团的事情?”裘克规避开萨贝达的话语,单刀直入的开口。

  “对。”

  “你可真奇怪,没人喜欢听这种无聊的杀人戏码。”

  说罢裘克缄口无言,背脊依靠在凹凸不平的树干纹理上。星星落落的绿叶随着晚风飘散,唯有这种渗凉的空气能让裘克如此沉声静气,好似噪音都被阻绝。

  呼吸由深变浅,红发小丑瞥眸望向身侧把玩着尼泊尔军刀的佣兵,那双瞳孔并没有聚焦在弯刀上,却处处透露出孤寂,不知为何竟有种说不上的熟悉感。

  “……倒也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

  “马戏团,是我曾经想为之实现梦想的地方。”裘克眺望夜空,摘下笑脸面具神情缓缓柔和起来。

  喧嚣马戏团,这是裘克几年前待过的地方,他珍视这片净土,也是他能在舞台上大放光彩的时刻。

  裘克很喜欢小孩子,当时穷困潦倒的他也急需要一份工作,于是他没日没夜的练习杂耍,提升身体柔韧度以便各种复杂的马戏表演,后来终于顺理成章的通过马戏团的考核成为了喧嚣的小丑。

  裘克工作态度非常认真,他懂得如何取悦观众,也懂得如何随机应变。靠着自己的天赋和努力一路爬到了台柱子的位置。

  谁能想到现在癫狂的小丑曾经也是异常温柔的人呢,只不过这种温柔与自信在瑟吉的到来后,被潜移默化的扼杀。

  瑟吉,也就是喧嚣马戏团的微笑小丑。他有钱有势,带着驯兽师娜塔莉一同进入了当时正急召人手的马戏团中。

  裘克原本欢迎这对新人,但确实没想到瑟吉的心机城府都极深,他容不下马戏团中有两个人气小丑的存在,于是他用金钱收买了团长,用言语对裘克发起羞辱,将裘克内心深处的自卑无限放大。

  他会嘲笑裘克天生的哭泣脸,这也是后者不可弥补的先天劣势。他会在裘克的表演道具中做手脚,让裘克在舞台上,在他最爱的观众面前出尽洋相。

  直到在独轮车上做的手脚成功,裘克永远失去了自己的右腿。

  裘克永远记得那天,自己在舞台上撕心裂肺的尖叫掺杂着抽泣声,猩红的血液从膝盖处源源不绝的溢出,甚至有胆小的观众早已被吓晕过去。而帷幕后的瑟吉就这么看着他因失血过多昏迷,他惺忪的意识在彻底沉睡前听见了瑟吉放肆的大笑。

  自己从不欠瑟吉什么,至少裘克是这样认为的。断肢是个契机,是个让裘克堕入深渊,心弦断裂并无限延长的契机。

  但这些裘克都能忍受,真正让裘克崩溃的是那位有着金卷发的驯兽师……

  那是裘克这辈子见过最美的女子,妆容精致、白璧无瑕。她在舞台上挥舞皮鞭的模样——美艳妖冶又充满魅惑感,鞭子带着凛冽挥在地面,仿佛她天生就是属于舞台,全部的聚光灯都应该照耀在她的身上。

  裘克敢打赌没人可以抗拒这么完美的娜塔莉,可这样的娜塔莉却是属于瑟吉的。

  裘克不嫉妒瑟吉,他相信瑟吉身上肯定有过人之处,他对娜塔莉的情感也很复杂,裘克承认自己喜欢娜塔莉,但自己不会插足她的感情,他愿意一直站在她的背后观望,甘愿永远把娜塔莉当成自己的白月光。

  即便如此,瑟吉也经常对娜塔莉拳打脚踢,从脱下演出服时无意间露出的、背脊处结痂的伤痕,裘克就能看出来。

  瑟吉甚至想用强酸毁掉裘克的面容,但尚未实施。因为裘克再也忍受不住瑟吉的打压,准确来说是无法忍受他虐待娜塔莉了。

  那是他最心爱的女孩啊。

  “所以我杀了他,把他的整张脸皮都扯了下来。还一把火烧光了那个马戏团,哈哈哈哈哈可笑吧。”

  裘克放肆的开怀大笑,夸张的捂着肚子摸了摸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他刚刚所讲的内容并没有出现过多关于娜塔莉的讯息,他还没这么粗神经随便就把自己心中所有的软肋都说出口。

  他咧嘴笑着看向从容自若的萨贝达:“现在满意了?”

  佣兵用指腹摩挲着刀面,他已然听出刚才那些话语中裘克明显有所隐瞒,他偏头与对方对视:“裘克,我很奇怪,既然你已经没有任何愿望,甚至亲手杀掉了仇敌,那么……你为什么会来到这。”

  朗月清风,倏然低掠而过,微风卷起两人的发丝,绿芽随风摆动。

  这一刻所有的噪音都被阻绝,裘克愣神的凝视着萨贝达,他想过无数种可能,这小子或许会嘲笑他的过去,或者是沉默,唯独没有预料到会询问自己来到这的目的。

  良久,裘克的喉结滚动,他俨然嘲讽出声,讥笑率先划破这份安宁:“哈?你看不出来吗?老子享受杀戮带来的快乐啊!你不觉得你们垂死挣扎的狼狈样子真的很有趣吗?!”

  “发自真心的笑?”

  心尖颤动。萨贝达一句话,斩断了裘克的笑,他彻底被堵得死死的。

  萨贝达说的对,他看得很透彻,他知道裘克只是用杀戮来麻痹自己的神经,好使自己忘却掉某件事。

  裘克并不是发自内心的喜欢这项游戏,而是为了能让自己得到精神的短暂解脱,一旦独自承受时,悲伤的情绪就会涌动,这也就是为什么萨贝达经常能在屋檐上看见裘克在后花园哭泣时的状态。

  裘克垂首,张扬的红色碎发遮掩住半张脸,肉眼可见的收敛起上扬的嘴角,鎏金色的眼眸泛着深邃的暗芒,眼中的狠戾一闪而过却又沉淀其中:“……你究竟想说什么。”

  “不过是想确认一下。”

  萨贝达漫不经心的拍了拍手中的尘土,他自然是看清了裘克眼中的杀意,但他置若罔闻。甚至半起身单膝跪地靠近裘克的脸,四目相对,裘克这才察觉萨贝达的眼神是与众不同的。

  蔚蓝色,是充满自由、广阔、理智的。但是萨贝达的蓝色不一样。

  如果说其他人的蓝色瞳孔是清澈的溪流,是一望无际宽阔的海洋。那么萨贝达的便是四面环山的湖泊、深不见底的海潭、暗涛汹涌的暗流,是被名为孤傲和戾气的植物扎根的冰川。

  是难以揣摩的,让人不寒而栗的眼神。

  仅仅是与之对视,裘克就能感受到那种接近于死亡的寒意,脊骨不由自主的打颤。

  萨贝达露出谑劣的笑靥再度靠近裘克的耳廓,刻意压低的声线伴随着裘克鬓角溢出的冷汗,充斥着试探和暗藏的悸动。

  “确认我们是不是同类,是不是都厌恶从前的生活,来这寻找新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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