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的确确十二两,刘氏目不转睛的数了四五遍，李氏又亲自数了两遍。

        夜风呼啸,屋里安静得针落可闻。

        邵氏有点懵，眼神虚无缥缈的落在桌上，怔怔的，谭秀才表情和她差不多，皆似丢了魂儿，直到一阵突兀的笑声响起，两口子才回过神。

        笑声是谭广户发出的，他摊开手臂,欢呼雀跃的勾住所有铜钱,喜笑颜开道，“青桃,明年你当家，这些钱都由你保管安排了。”

        三十多两银钱,够谭家开销好几年了。

        谭广户贴心地把钱推到青桃面前,眼睛里闪着光芒,似乎在说都是你的。

        青桃面不改色,声音亦是平静如常，问邱婆子,“奶，我当家了”

        李氏眼里闪过几分慌乱,张嘴就欲反驳，可惜邱婆子速度更快，抢先说道，“你出的钱多，当然是你当家。”

        一锤定音。

        李氏身形颤了颤,脸色灰白。

        刘氏脸色比她好看不到哪儿去，只是她先输给了李氏，即便没有青桃当家也轮不到她，左右那个位置都不是她的，气死也没用。相较而言，青桃是晚辈，她当家要比想压制自己的李氏强，她反应过来拍手欢呼，“青桃当家好啊，都说青桃心灵手巧成熟懂事以后谁娶她是谁的福气，眼下她没出嫁，当家就是造福咱们哪。”

        咧起嘴角，笑得眼睛快没了，“青桃当家好啊。”

        谭三户素来怕刘氏这个媳妇，但凡刘氏扯着嗓门吼两句他就怂了，此刻却很想大着胆子骂刘氏两句。

        十两多银钱没了，好什么好啊。

        碍于刘氏脸上的笑容过于灿烂，到底没有将心里话说出来。

        刘氏还在说，“青桃是娘手把手教出来的，说话做事有条不紊，话我先说到这，往后青桃让我和她三叔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绝不抱怨。”

        谭三户“”

        辛辛苦苦攒了好几年的钱就这么给了别人，刘氏想得开他不甘心哪，吃人的目光盯着桌角，恨不能扑过去把钱抢回来。

        还没付诸行动，后背先挨了一巴掌。

        打他的是刘氏，刘氏眼睛瞪得溜圆，“我说的话听到了没”

        谭三户肩膀一塌，老实地点头。

        刘氏满意了，“青桃啊，以后有啥事尽管喊我和你三叔就成。”

        事已至此，撕破脸闹是闹不出啥花样来的，识时务为俊杰，讨好了青桃再说，她又一巴掌拍在谭三户后背，痛得谭三户咳嗽两声，直开口附和，“对对对，有事喊我。”

        谭广户笑嘻嘻接话，“四叔也听你的。”

        谭老头偷偷观察邱婆子表情，看她嘴角含笑，满意得不能再满意的神情，忙表态，“爷也觉得你当家好。”

        谭秀才和邵氏不管家里的事儿，然而明年当家人成了青桃，两口子啥也不说似乎不太好，邵氏嘴角微张，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余光落到李氏阵青阵白的脸上，更是语塞，而谭秀才已经恢复了镇定，比起刘氏一股脑拍马屁行为，他平静得多，“你年龄小，遇到不懂的多问你奶拿主意。”

        他先回来几天，明显感觉家里氛围不同了。

        好像出了什么变故。

        以往通情达理的二弟妹爱阴阳怪气地挤兑人，而一项吝啬抠门的三弟妹则阔绰豁达许多。

        他爹说他娘身体不好，两人暗中较劲都想当家的缘故。

        为此他好奇了瞬，他娘素来要强，怎么可能纵容两个儿媳觊觎自己位置，然而也就一瞬并未多想，此时看青桃眉眼虽稚嫩但目光坚定，脸上没有一丝惧意，一副背后有人撑腰的模样。

        谭秀才认定自己刚刚的猜测是对的。

        青桃当家是邱婆子的意思。

        作为谭家长子，他没理由不支持，鼓励道，“好好做。”

        于是，就剩下李氏两口子了，李氏脸色很差，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的，身子微微颤着，像要被风吹走似的，她身后的谭青杏则咬着唇，望着青桃的眼神充满了怨毒。

        屋里的人都瞧见了。

        邱婆子心头不喜，“青杏”

        谭青杏没听到，刘氏晃她胳膊，“瞪谁呢”

        谭青杏这才如梦初醒，发现大家伙都在看自己，脸一白，眼泪顿时蓄满了眼眶，死死看向自己亲娘。

        李氏正掐着自己大腿，哪儿注意到谭青杏脸色不对劲，她松开手，努力扯了扯嘴角，想表现得云淡风轻些，奈何全部积蓄就在眼皮子底下摆着，委实笑不出来，僵硬地说道，“青桃是不是小了点，传出去别人以为咱家大人死绝了呢。”

        晚辈当家已够离谱的了，尤其家里长辈皆在世的情况下。

        她没有诅咒谁的意思，偏偏刘氏怀疑她说谎设计她，尖声质问，“二嫂，你诅咒谁呢，青桃当家怎么了，咱家规矩自来是认钱不认人的，别说青桃，便是青阳掏出十二两，这家也是他说了算的”

        刚刚刘氏心里反复琢磨李氏怎么料定十两九百文能赢自己的。

        众所周知，她手里的钱比李氏多，全部拿出来李氏绝对赢不了。

        最开始她是想将手里的银钱分成几份，争取连续当个几年家的。

        后来听说李氏回娘家借钱，她估算的钱可能不够，就重新做了调整哪晓得她调整过后，李氏那边亦同样调整，为了赢，她不得不继续调整

        直到她打听到李氏手里银钱不超过十两，她才最后敲定出十两五百文的。

        结果还是输了。

        她不服。

        定是李氏故意透露手里的银钱给她，叫她高出几百文以为赢定了失去戒备，而她自己则多出几百文胜出。

        好深的城府。

        刘氏不留情面的反驳李氏，“输了就是输了，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你想耍赖不成”

        李氏脸色灰黑，骂了句，“蠢货。”

        以前在心里骂，这次忍无可忍骂出了声；青桃当家就意味着她们的钱打了水漂，十两多银子啊。

        刘氏反唇相讥，“也没看你多聪明。”

        她算看明白了，这个家谁当家都好，就是不能让李氏当，李氏心眼多又小，保不齐怎么针对自己，而且以李氏抠抠嗦嗦的行径，当家不定会闹出多少笑话来，刘氏可不想跟着丢脸，哼了哼，把脸扭向旁处。

        坐在后边的谭青杏却突然发了疯，呜呜呜哭了起来。

        刘氏皱眉，“晦气，青桃当家多好的事儿啊，你哭什么哭”

        说完，她朝西屋喊了句，“青牛，快带弟弟们来祝贺你青桃妹妹当家。”

        “”

        这次，屋里的谭青牛没有装聋，隔空对青桃说了两句祝贺的话，刘氏喜滋滋的，说青杏，“跟青牛好好学学。”

        谭青杏哭得更凶了。

        都以为是李氏没能赢的缘故，没人问她为什么哭，而是关心起青桃接下来的打算，犹记得谭广户选上当家那年，开口就是和离，青桃当家必然有迫切的家里人不允许的愿望吧，刘氏想到自己的心思，对青桃感同身受，主动给递过去，“青桃啊，你当家了有什么打算”

        众人齐齐看向青桃。

        李氏的脸色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青桃说，“我希望我爹继续读书考科举”

        谭秀才愣了。

        便是邱婆子也没料到青桃真的有打算，但看青桃弯唇微笑，“年后府学有考试，爹，你去试试吧。”

        谭秀才已经不记得上次考试是什么情形了，初入科举考场是县试，那时胸怀大志满心憧憬激动不已，后来更多是想争口气不让人低看了去，再后来乡试屡考不过，心知学识有限，不是走仕途的料就歇了心思，如今听到青桃让他重新考科举的话，只觉得一阵恍惚。

        “爹恐怕没希望”

        “不去试试怎么知道没有希望呢”青桃身姿如松的坐在那，语气带着不符年龄的稳重，“这些年爹坚持不懈的读书，哪怕谈不上学富五车，学富三车还是有的。”

        愣神的谭秀才忍俊不禁，“哪有什么学富三车”

        “清水镇书铺卖的书几乎都是爹看过的，爹的学识或许比不得学风兴盛藏书众多的地方的读书人，但在清水镇算很好了，我相信，只要爹走出去，学更多见识更多，会越来越好的。”世上读书有天赋的人毕竟是极少数，更多是靠持之以恒，这点谭秀才并不比人差，而且还经常跟人切磋探讨学问，是个言之有物的人。

        谭秀才说他心里的冲劲没了，没了就再找回来。

        青桃认真道，“爹，你去府学试试吧。”

        邱婆子从震惊中回过神，“老大，既是青桃说的，你就去试试”

        有邱婆子撑腰，谁敢不停谭秀才心情复杂的点了点头。

        做事要有始有终，刘氏接着问，“青桃，还有没有其他打算”

        “青河堂弟他们也大了，不喜欢读书也要送去学堂认几个字，三婶，你觉得呢”青桃早些年就劝邱婆子把青河送去学堂读书，偏刘氏觉得束脩高不划算说没必要，青桃觉得很有必要，此番表面是问刘氏，实则铁了心要送他们读书。

        刘氏眨眨眼，有些没明白，“送青河去认字”

        “如果能走科举这条路就更好。”

        刘氏再次眨眼，眼神落到邱婆子脸上，思忖道，“青河就算了吧，他不是读书的料子，倒是青树，我觉得青树行。”

        “青河堂弟也要识字。”

        刘氏犹豫，余光扫过桌角的钱，三十多两银子，束脩再多也是给得起的，她爽快点头，“行，你说送去学堂就送”

        “青阳他们呢”旁边李氏柳眉倒竖，眼神变得极为锋利，“青桃，你不能只顾着三房”

        “二婶，我没有偏心，青阳堂弟明年八岁，正是读书的年龄，自然要送去学堂的。”

        李氏不听她这些，直接问，“青田呢”

        农家孩子，读书都是八岁启蒙，青田明年五岁，去学堂夫子怕是不收的。不等青桃没出声，李氏就厉声指责，“还说不是偏心，凭什么三房的都能去学堂青田不行”

        她抠着指甲，露出几分刻薄之色，谭老头本就不喜她近日表现，也不等看邱婆子脸色了，径直拍桌而起，“老二媳妇，你说什么呢，青田多大点就送去学堂，你以为家里的钱大风刮来的啊。”

        进了学堂，一坐就得半个时辰，青田拉屎还要人擦屁股的年纪，哪儿坐得住

        李氏听不进去，就觉得青桃针对她。

        邱婆子没那么多话说，“暂时就按青桃说的做，其他的等年后再说。”

        由着李氏争执下去就是大年三十了，邱婆子忌讳过年吵架，摆摆手，打发所有人回去休息。

        边上昏昏欲睡的谭二户是被谭老头的怒斥声惊醒的，他睁开眼时，大家伙已经散了，就剩谭老头阴恻恻的瞪着他，他不知自己做错什么事，灰溜溜的跑了。

        哪怕他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也听到些话。

        回屋就说李氏，“青桃当家就让她当，你为难她做什么。”

        平白无故损了十两多银钱的李氏正心气不顺，听到这话，气红了眼，谭二户像没看见，喋喋不休道，“你也是看着青桃长大的，她从小就懂事，做事利索不输大人，对咱也敬重，她当家不挺好的吗”

        他的挺好是拿青桃和刘氏比。

        但李氏气昏了头，哪儿听懂他的意思，当即歇斯底里痛哭起来，“是是是，她哪儿都好，就我不好，就我招人厌。”

        语声未落，眼泪已经哗哗落了下来。

        谭二户惊住，悻悻往床边走，嘟哝道，“你哭什么，我又没说你招人厌。”

        只觉得李氏无理取闹，语毕，脱鞋爬上床，扯过被子就往里睡去了。

        李氏气得跺脚，眼泪更是包不住，偏屋里还有个眼泪汪汪的谭青杏，谭青杏拉着李氏手臂，“娘，你说过那些钱算你借的，你当上家就要还给我的，你还我啊。”

        李氏只有九两多银子，得知刘氏准备了十两多，找她借了一两多。

        这一两多是谭青杏卖元帕挣的全部家当，谭青杏舍不得拿出来，耐不住李氏保证说还给她，她相信李氏才借给她的。

        然而最后当家的是青桃。

        谭青杏边抹泪边甩李氏手臂，“娘，你还我钱。”

        李氏心里正窝着火没出撒，被青杏一晃，火气蹭蹭上涨，扬起手就给谭青杏两耳光，狰狞道，“还什么还，你吃的穿的用的哪样不是我买的，用你点钱怎么了。”

        屋里的油灯快燃尽了，噗兹噗兹的响。

        谭青杏半边脸火辣辣的，当即咆哮起来，“你说了借的，你把钱还我。”

        李氏咬牙，又给她两耳光。

        啪啪声在夜里格外清晰。

        谭青杏哭得更大声了。

        谭二户坐起，“你打青杏做什么，你自己借的钱不该还吗早让你别去争那个位置你不听，现在好了，位置没抢到，钱也没了，往后看你怎么办”

        别说青杏了，李家那边还有得闹。

        想想谭二户就心烦意乱，“我先说好啊，大舅子那边的钱是你借的，你自己想办法还。”

        李氏攥紧拳头，扑到床上就揍被子里的人，“你还是人吗我这没做为了谁啊，你不向着我就算了，尽说风凉话，我眼睛瞎竟跟了你。”

        谭二户裹紧被子，挨了打也不反抗，只骂李氏，“你自己野心大怪得了谁啊”

        他还眼睛瞎呢。

        二房闹到半夜。

        第二天就是过年，依照村里风俗，男人们上山祭祀仙人，女人们在家拜灶神，李氏没起床吃早饭，拜灶神也不见人影。

        刘氏有些幸灾乐祸，“娘，要不要去瞧瞧二嫂啊。”

        邱婆子跪在地上，边烧纸钱边说着吉利的话，没有搭腔，刘氏不敢触邱婆子霉头，悻悻闭上嘴，双手合十，诚心磕头。

        过年这天，午饭是最重要的，谭家从昨晚就开始准备了，邱婆子掌勺，刘氏给她打下手，邵氏负责生火。

        青桃没什么事，在屋里练字，她的字比以前要小，不过耐力不足，写着写着自然而然就大起来，谭秀才说过她两回。

        没用。

        郭寒梅坐在她身侧，时不时瞄两眼，“小妹你写得真好。”

        笔顺圆润，是她没见过的。

        郭寒梅真心称赞，从小到大，她没见过姑娘写字比青桃写得好看的，记得昨晚二婶威胁青杏再哭就给她随便找个男人嫁了的话，莫名想到青桃，如果是青桃，无论嫁给谁都会把日子过得很好吧。

        她道，“可惜女孩子不能参加科举，要不然小妹你去的话肯定是女状元。”

        “大嫂太看得起我了。”

        青桃练了两篇字，其中两个字的笔画有点糊掉了，她不在意的吹了吹，然后收起笔，找水洗干沥着。

        过年忌讳多，动针线害怕见血，郭寒梅手里什么也没拿，找青桃纯属聊天增进两人关系的。

        谨记她娘教诲，这次回来没再和二房的人亲近，谭青杏托她卖元帕她也推辞了好几回，最后谭青文劝才答应了。

        聊起昨晚二房的动静，郭寒梅问青桃听到了没

        李氏太过分了，骗青杏借钱给她不说，还威胁要把青杏嫁到山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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