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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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晚,四人疲惫地坐在车上,半开的车窗灌进了晚风,凉嗖嗖的风在耳边呼呼作响,给沉寂的空气带来悦动。吃过中午饭后,四人一齐去大商城逛街,四五个小时下来,战利品没几样,走路走得将近瘫痪,最要命的是饿得前胸贴后背,力气都没了。别人都说女生逛起街来不要命,尤其是几人同行时,果然不是空穴来风。
宋井桐也累,侧着头抵在车窗,眼角微微向下敛,车外那一晃而过的风景便朦朦胧胧地进入眼底,又晃而过。人群来回涌动的街道,闪烁的霓虹,以及道路上投来的昏黄色灯盏不曾停留,倒映在车窗,景、灯光、人,三者无一例外可以构成一张文艺深沉的照片。
后座上瘫软着的三人,一动不动地闭眼凝神。李叔先是往后看了眼,再扭过头来看一旁安安静静的宋井桐,心里雀跃万分。李叔高兴于看到这一场景,长久以来,没有朋友没有伙伴的宋井桐,终于学着融入人群,学着接纳别人,这是一个可喜的变化。快乐或许很简单,并没有那么复杂,好比李叔欢悦于宋井桐的改变,欢悦于宋井桐不再是一个人,不需要无时无刻挺直背杆,用清冷的眸子疏离防范周遭的一切。现在的她,有着属于她这个年龄的欢笑,有着最真实的情感流露,会哭会笑,终于不再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
宋井桐自然不清楚李叔的心思,她单手撑着下巴凝着外边晃过的景色,纵然额角的细发被风吹到嘴里也不怒不恼,清明的眉眼添了丝丝暖意。李叔手握着方向盘,望过来,老一辈的人不善言辞却总是用心在表达关心和疼爱,“眯一会儿,到了我叫你们。”
后座的三人齐齐地懒懒地嗯哼了一下,算是回应。闭目,享受着风在耳边呼啸,绚烂的灯火虚晃而过的柔和,这样的日子,似乎不错。
车子缓缓驾驶,轻柔的音乐一路上播放,成了一道催眠曲。一段路,走的时间并不长,却让人觉得悠久安逸,睡得很踏实。
李叔把车停在院子,停好车后,李婶循着声走了出来,还携着一股碳火熏香味和肉香袭来,诱惑至极。处于半睡中的四人闻到气味逐渐转醒,没等李叔李婶叫醒她们,她们自己走下来了,撑着半迷糊的眼,甚至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李婶就笑了,“累了?”见她们点头,李婶笑得更深,这样的画面温暖异常,“深秋了,犯秋困是正常的。进去洗漱吧,我做了碳烤肉片,一会儿可以吃了。水妞儿,你拿几件围裙出来,身上衣服那么好看,不能弄脏了。”
怪不得那么香呢,原来是庭院葡萄架子底下支了烧烤架子,今晚吃烧烤。宋井桐深吸了一口气,鼻腔中瞬间充斥着烤肉的香气,激发了她分泌的胃液,“好。”应了之后,宋井桐突然想起来自己并不知道围裙放在哪里,问了,“李婶,围裙放在哪?”
李婶是哭笑不得且万般无奈,只得让宋井桐带陈玉书她们去洗漱,吩咐李叔去取。
水声哗哗地响,四人并肩站在一块儿洗手。陈玉书搓手搓得极响极快,急急忙忙洗了几下便跑到院子里去了,着实迫不及待。这货,当真是大吃货一枚。
余下的三人倒是不急,不慌不忙地徐徐地踱步走到了院子时,陈玉书已经穿戴完整,系着围裙拿着夹子翻转肉片,专心致志的目光底下是一张垂涎三尺的馋脸。就宋井桐对陈玉书的了解,无需猜想也知那双眼睛之下,一定暴露着闪亮的精光,那精光是对肉的渴望,有种气吞山河的气势。
走近后,陈玉书边给三人递围裙,边翻转肉片,怕烤糊了。李婶见陈玉书这忙的呀,接手,于是陈玉书一蹦一跳地到了宋井桐身旁,总有种过分殷勤,“桐桐,围裙还没系呢?那我给你系好了,我来我来,你站着别动。”宋井桐望着这献殷勤的人,凝起了狐疑的目光,这事她力所能及,自己可以做,根本不需要陈玉书帮忙,该不会是打什么主意算盘?没等想出结果,陈玉书已直接从宋井桐手里要过围裙,手指灵活一动,围裙系好了。完后,陈玉书在宋井桐腰间掐了一把,顿时羡慕惨了,“桐桐,你这腰细的哟…”
她一痒,身体颤抖着避开了,反手回掐。陈玉书来不及躲避,落入她手中,求饶未果,转头告状,“李婶,你看嘛,桐桐她欺负我。我是客人她都要欺负我,你说她是不是很过分?”
李婶也过分偏袒,“忍一忍,掐一把就没事了。”
陈玉书叫苦,一下装起了委屈脸,眼巴巴地盯着俞雯,好不可怜。俞雯只一耸肩,拿起烤架边上的另一个夹子,意思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也就是,她不参与其中。陈玉书吃瘪呐,就像最先顽皮的孩子,闹了别人,然后被别人闹回去了,自己闹不过之后向大人告状,大人的行为或做法没达到预期的期望那样。
宋井桐懂得分寸,宛然一笑,松开了手,却故作地板起脸,“下回再敢碰我,不会那么轻易了。”
烤肉飘香,陈玉书已没心思玩闹了,头如捣蒜,目光聚焦在后边烧烤架上,两眼放光。宋井桐一目了然,不作计较,放了陈玉书,让她过去吃,不然把孩子馋坏了可怎么才好?实际上,一碰到食物,陈玉书先前那点矜持荡然无存,端着烤好的肉到摆好的藤椅上吃,吃相惨不忍睹。不过对于老一辈而言,这吃相简称有福。
有人喜欢自己准备的食物,大快朵颐,对李婶而言无疑是种肯定。对做饭的人来讲,自己做的饭菜被喜爱,就是这一天最欣慰的事了。李婶也不例外,笑容溢满得快要跳脱了,“水妞儿,我叫先生出来一块儿吃,你们先吃着,不够吃还有。”
李婶没迈开腿,宋井桐也不知自己为什么就这样说了,她讲,“李婶,我去吧。”
李婶乐意见宋井桐去,毕竟,李婶一直期望这对父女的关系能够好起来,他们之中的任何一方先迈出第一步,表达出彼此心底的想法,都是一个很好的开端。这对父女,分明挂念着对方,却任由误会蔓延,一句解释都不肯说出口,外人瞧了都憋得难受,别说在这个家待了那么多年的人了。李婶握住宋井桐手,温暖的温度包裹着她,她能感受到里边包含的所有话语。“水妞儿…”李婶欲言又止,最后干脆什么不说,慈祥的目光如炬。
宋井桐大概能了解李婶要叮咛些什么,无非是别三言两语不合就吵掰,要温声细语,要平心静气。虽然宋井桐自己都很难保证,一个沉默,另一个沉默,聊不到一块去的两人,相处能愉快么?更为了不让李婶一个劲忧心,宋井桐点头了,“我知道了,李婶你别担心,我会好好说话,不生气,不吵架。”至少,有个保证。
上楼前,宋井桐回了房间一趟,取了刚买回来的东西。秋天天气寒凉,雨水多,容易在体内积累,泡脚能去寒,故而宋井桐特意到医院抓了泡脚用的材料,只为让宋惜日每天晚上泡一泡,伤口能早些愈合。有些话开口,一个小举动,一个眼神,骗不了人,瞒不了人的。可能,这就是情感的联结,根深蒂固地藏在骨子里头的东西,不是轻易能抹掉的。
宋井桐敲了门才推进去的,她不记得有多久没进过这间书房了,最后一次进来时,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依稀记得最后一次进来时,她和宋惜日大吵了一架,她狠狠地骂他、憎恶他,宋惜日只站着,表情相当肃穆,却一字不曾有,任由宋井桐骂完哭,哭完再骂。
那会儿,宋惜日说点什么来辩护或者反驳宋井桐,也许今时今日的她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了,一面想接近,一面又退却,苦苦挣扎着。有时候,宋井桐负罪感十足,为自己对宋惜日好几年以来的冷淡,有时候,她又痛苦,恨宋惜日连最后一面也不肯出现,让她的母亲抱憾离世。宋井桐真的就是这样纠结的人,徘徊在原谅与郁结的边缘,最终战胜她的,不是两者中的任何一方,是血浓于水的亲情,剪不断,抹不掉,流淌在她血脉中,在每一寸肌肤里,川流不息。
“回来了?玩得怎么样?”宋惜日合上手边的文件,摘下眼睛,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眼眶,仿佛很疲惫。长时间对着公文,他视力下降了很多,早年没有损伤眼睛,也没有用上镜框,现在开始戴上眼镜了。
宋井桐嗯了声,默不作声把东西放到桌上。宋惜日看了几眼,实在猜不出是什么东西,问她,“里头是什么?”对话没有多大起伏,音调一条线平平过,“药材,每天晚上洗完澡后可以泡一泡,对脚伤有益处。”说完,宋井桐浅略地环顾了一圈,书房的摆设和以前一样,一点没变,保留得很彻底。
宋惜日伸手掂了一下,团在手中,很轻的东西无端沉重起来。他不是没有发现这些日子以来宋井桐在努力地改变,每一次她竭力地逼迫自己,努力对他好,其实他也懂得,对她来说跨出这一步有多不容易,更加清楚她的煎熬,以她执拗的个性,做到这样很难得了。气氛僵持,冷得空气都凝了,是宋井桐先捡起的话题开了这个口,“李婶做了烧烤,你要不要下去吃一点儿?有你喜欢的羊肉。”
宋惜日低头看了眼摆在手边的文件,宋井桐注意到了他这一举动,完全猜到他要说的话。宋惜日抱歉的神情,说出来的话和她预想到他会说的话一模一样,“我有文件没处理完,你们先吃,我晚点没关系。”
宋井桐也不太清楚自己这是什么样的语气,算得上好,亦是坏,“好,我出去了。”带上门的一刹那,她有心存期盼,希望宋惜日能改变主意的。刚才有那么一刻,在宋惜日回绝的那一刻,宋井桐有试想过和他生气,逼问他难道十几分钟的时间都不肯抽出来么?后来,她逼迫自己冷静,不要争吵,要体谅他。可到底,宋井桐真的真的发自心底地希望宋惜日能为她抽出一点儿空余时间。每一次对着一桌饭菜,对面空无一人,不是不会感触的。
门彻底关上,一扇门,将一个世界分割成两个时空。宋井桐嘴角藏不住苦涩,自嘲地笑了,在工作面前,她永远比不过,连争的资格都没有。这是铁铮铮的事实,如何欺骗自己,亦无济于事。其实,撇出一切,去除伪装,本质上,宋井桐也还是一个二十不到的女孩子,不是强大的超人,同样需要家人的关爱,可她很少得到,少之又少。
一阶一阶的阶梯踏下去,清晰的脚步声无比清晰,在偌大的空间回响。到了最后一个阶梯,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来,脚步一滞,转到楼道口处安静的地方接听。好听而又磁性的嗓音通过手机另一端传来,治愈般的扫平了她心中的阴郁。那端故卖关子,尾调拖得长长的,似乎只有这样才不会让她猜得到,“桐桐,你猜猜我现在在哪里?”
她听着了广播播报,便确定,程向阳应该是在校园。至于在校园何处,她想,应该等在了女生寝室楼下,不然打电话给她干嘛?宋井桐也不装傻,直来直去,“我们寝室楼下。”
“没劲,一下让你猜到了,都不好玩了。”他咕哝一句,恰好她能听见。她学他口吻,抛出同样的问题,“那你也来猜猜,我现在在哪里?”问这用意是,间接告诉程向阳,自己不在寝室。
程向阳不解话中之意,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百分百的肯定,连带加上了分析,“宿舍。教室,图书馆,解剖室我都去过了,找不到人,加上你说要写报告,我猜你一定在宿舍写报告了。”那边,程向阳不禁为自己的分析感到小小的得意,实在是太聪明了。
宋井桐下意识摇头,认识到那端并不会看到,淡笑,“没答对,我回家了。”
程向阳过来找她,肯定是计划好了一块出去玩的,见不到人,失望也是不难理解,“那你什么时候回来?”他一忙完手头的事,饭都没来得及吃赶着过来找她了,本想和她一起吃饭的,没料想她回家了。宋井桐也听出来了,她并不会哄人,只默着,是那端委委屈屈地问,“那么,我去找你好不好?”
“别了。”宋井桐拒。怕那边胡思乱想,补充解释,“开车需要蛮长时间的,别费那功夫了。”
也不懂程向阳对这话是否满意,静了几秒,恢复如常,缠着讲了好长一会话。宋井桐不曾打断,安安静静地听着,没什么重要的事,纯属是他想和她讲话,讲他工作的事情,连吃的饭吃的菜都一一道出。一个人是不是真心的,从这里已经可以得知了。许久的许久,宋井桐都忍不住在念想着,这个言语极多的人,是不是每一次为了见她,为了和她多讲几句,提前收罗了几箩筐的笑话,打了满腹的草稿?
见时间也差不多了,宋井桐适时提醒,道了再见,他才依依不舍挂断了电话。手机揣在手掌,宋井桐都能感受到手机背面温热而略滚烫的温度,即使晚风在吹,依旧吹不散热意。她掌心感受到了暖意,惊诧,这会不会一如他的温暖?
她想起了电话挂断后程向阳冷颤的那声,突然心疼起来,他本身怕冷,却傻傻地站在楼底下吹风,到底有多不会爱护自己?向院子走去,走了两步,手机震动起来,是一条短信,她点开一看,只有五个字,构成了极其温馨的字眼:等风也等你。而在他心中,等风也等你的后半句话是,等不到你,风不来,我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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