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天生戏骨
已是近三更的夜色,京都的繁华热闹没有丝毫偃旗息鼓,反而更加一副花灯璀璨香车往来的奢靡姿态。
今日还是个好日子——御史大夫师正音的生辰。但后来人们记得这一天,却是另外一件关乎国祚的大事。
若你向京都人问起这个师御史,无论是官拜上卿还是贩夫走卒,大抵对此人三个字以概之——认死理。话说言官御史并不是什么好差事,就是个说人坏话出处得罪人的营生,和牙婆一样靠一张薄薄的嘴皮讨营生,既无具体的兵权政权,又不是可以搜刮民脂民膏的父母官位。但师正音依旧将这个副二品御史做得闻名京都,也可以说是个能人。
就说一件事吧,几年前位高权重成德帝都不敢薄斥一句的言太师带亲随回了趟京,就是多带了几个人的事,但师御史御前陈谏戍关武将进京畿随从
但随不是个什么讨人真心喜欢的官职,奈何他一张嘴可以让金贵无匹的王侯将相在一日之间从云端跌落平地,平日里自然没个什么人敢驳他三分面子。今日又恰逢这位御史生辰,如何有个不奔来贺的道理。
这太后生辰有人贺礼,布衣平民生辰有人相贺,谁都知道生辰就该是有送礼寿宴宾主尽欢。但有心人自得有个心意加新意,这两意到了,方才算得上是真正的主客尽欢。
又说这御史虽脾气又臭又硬,但也有个可以切入着手的兴致可以琢磨琢磨,那就是与风雅能沾得上边的喜听戏。
如今谁都知道荟萃园台柱青衣在太后寿宴上一曲戏之后名震四国。若能为言寿星订下青衣的一台戏,必然是再宾主尽欢不过了。
这还没有轮到青衣的台,寿宴上篝筹交错三杯两盏已是歪歪倒倒。顺理成章就是人有三急不急也急。环顾左右,尊老爱幼这等礼数美德是蔚然之风,最后由新上任又年轻的兵部尚书搀了师御史出了厢房去解决急事。
但说两个喝得歪歪倒倒醉醺醺,这烂醉如泥还硬着头皮出厢房的结果就是回途中进错了厢房。进错了也是不打紧的。错了就做个揖道个歉再退出来就是了。奈何这尴尬作揖匆忙抬首的电光火石间就看到了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和最不该见到的一幕——青衣跌坐在东宫的怀里,或者说东宫将青衣环抱在腿上。
一个是当为一国表率的东宫,一个是身份卑贱的名伶。
不管怎么说,这孤男寡女紧闭房里两个的动作身姿都是十分得令人浮想联翩想入非非。而且朝堂这一文一武两个大官都撞见这一幕了,素来正端坐直、从不入声色之所的东宫没有丝毫慌张,甚至还神色从容,硬生生继续保持着这个姿势。再反观平日里不管油彩是否覆面都难窥真正情绪的青衣,却是一副震惊惊恐的神色。
只有此时僵硬坐在东宫怀里的青衣知道,当这两个人撞进来的时候,东宫才将手环上了自己的腰间。而且他还在自己耳畔说了一句话——这是你最欠水准的一出戏,有我和你搭戏才算做足全套。
那一刻,身后这个男子,完全不似平日里的肃意端然或沉闷呆木。他甚至还对着自己舒展一笑。她从未见过他这样满足的笑意。他难道不知道现在是什么状况?难道就不怕门口御史的骇人笔谏?
她心神从云天之巅极速骤然飞落到了泥地,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原来他知道自己初衷的前提下还若无其事得配合自己。
我以外我已足够将所有悲喜真假藏在这张薄薄的面皮下,却原来这个男子才是用这一张面皮遮了世人的眼。
这个男子,我竟从来都没有看懂过他!
青衣突然觉得自己做错了,她脑里极力想找个挽救的法子,抽了一口,从男子怀里挣扎着起身,却被男子禁锢住身形,然后他低声道:“你从不是戏中棋。一切我甘之如饴。”
果然,他什么都知道。知道自己只是唱一出戏,自己和他都是别人局里的棋。谁说这个人只是个生的贵胄空有其名的太子,谁说他资质浅陋愚拙不堪?
在青衣失神之际,东宫将她放了下来,自己闲适悠然朝门口走去,他似乎还是仪态正然,却又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门口的师御史这才从这平地惊雷中回过神来,张嘴只是结巴道:“殿下你……”
东宫隔着一道门阶停了下来,看了兵部尚书一眼,目光若有似无扫了扫门外两边,已经聚了不少人,朝堂上各种官职的人都有,独独没有自己的随从。嗯,所有筹措准备都做的很好!
虽然师御史大夫在最占气势的时候舌头打了卷,但在接下来的一个时辰堵着东宫将江山社稷万民所托礼义仁智信说了个透彻。
所以一墨绿一玄色的两人落在荟萃园对面屋顶之时,东宫才在自己随从跟随下出了荟萃园的大门。
“这事……”一道凛冽清越的女声自屋顶响起,“莫不是和她,脱不了干系?”女子目光定在底下困在带着鄙夷目光侍从里的青衣。
身旁墨绿衣衫的男子听出女子话中的疑惑还有……失望和遗憾,随即侧侧头看了看她,又将视线放在了下面。
这两人,玄衣的是尹千城,墨绿衣的是盛子元。
底下除了今晚该有的正角和配角外,还有盛子崖,准确来说是带手底自备军的盛子崖。盛子元想,事关东宫的命运和皇家的面子,这次唤来这个虽是齐贵妃之子却也一身正派的将军王,必然是皇后的应对之策了。事情既然能传到尹府和元殊府,自然也能迅速传到其他地方,比如皇宫。
“还望太子体谅皇后的苦心。”说话的是盛子崖。
他的人,正要拿下青衣。
但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的太子却还在保他人,“孤心里只有一个中宫皇后。”他顿了顿,盛子崖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自己的生母孝仁皇后。盛子崖正蹙眉间,东宫又道:“却不知将军王想要以什么理由拿个无罪无恶的平民百姓?”
从盛子崖的一句话,东宫就可以看出盛子崖是皇后派来的。东宫也是拿准了皇家最顾颜面,虽说自己的事虽是尘埃落定无法回天了,但继续闹下去只会将皇家面子丢的一丝不剩。
这如何是平日里多话不说一字的东宫?这如何还是不善辩术为人木讷的东宫?
青衣将东宫瞧了一眼,却又是带了羞愧和自责低下了头。
这样的东宫是在场所有人初次见识的。
“荟萃园青衣戏骨天成,得太后懿旨传入皇宫伴太后凤架。圣上感御史大夫师正音生辰,以派人前去府邸相贺。眼下即将逼近年关,京内作乱之势甚嚣尘上,各位陪同的大人便都各自回府吧。”单枪匹马而来的男子语气冷淡桀骜,又低声对着东宫说道:“大哥要是不希望她有性命之虞,最好不要僵持下去。”
男子说完明确而锐利的目光越上不远处的屋顶。
这是太后寿宴之后尹千城再见到盛子凌。
盛子凌换下了千年不变的石青色衣衫,一身赤金常服在月色和灯光下显得无比清冷。一身赤金常服虽没有他平日石青冠服华贵,但自有贵胄之气,比之之前多了一分嗜血凌厉的味道。她再去看他的眉眼神色,明明还是那一张飞扬肆意的丰神之貌,却平白不知从何处添了一分浑然的果决毅然,少了一分故作的风流懒散。
他一人而来,却将盛子崖一行人的气势压抑得不得施展,而且处置局面干脆利落面面俱到。尹千城虽没有听到他最后对东宫说了什么,但却是看到了东宫的接受和妥协。
盛子凌今日是代表哪一派势力来处理这件事?他这是要将自己多年戴着的风流面具摘了吗?
这改变委实让人琢磨不透,或许只有夜倾渊知道而尹千城不知。尹千城又有一点不知的是,这微妙改变对盛子凌来说是好是坏。
盛子凌看到了尹千城,却在撇到女子身旁一抹墨绿色时,袖里手指握了握,才让自己转过了头,不去看不想看的一幕。
在盛子凌目光别过去的一瞬,尹千城目光往后一撤,身形灵敏得落到了后面的两个屋头,最后顿了步子。
随后而来的盛子元道:“怎么了?”
“刚才这里还有人。”尹千城的目光还在底下攒动的人海里逡巡。
“你怀疑是布局之人?”
“利用师正音的生辰,再将师正音和东宫的厢房安排在了左右隔壁,又有恰巧的进错厢房没有偏差撞见东宫与青衣不清不楚。这一切发生的很是戏剧。还有一点该注意的是,全程都有那个来历蹊跷的兵部尚书蒋独昀。我好奇的是东宫身边的长随都是吃白饭的吗?堂堂东宫的厢房都有人能毫无阻力的误闯?”尹千城寻人无果,转过头正是荟萃园人群散去的景况。
尹千城瞧着东宫的背影,激赏一笑,又道:“瞧东宫此番一改昔日愚钝的样子,似乎不是什么糊涂人。他平日一个储君做的无功无过,你们兄弟也是还算和睦,没什么放在明面上的政党或宿敌。也就除了你我两人太张扬高调的人外,还有何人需要如此鬼鬼祟祟来观看东宫黯然的一幕。”
“可是看清了样貌?”
女子摇头,脑里却是闪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回去吧。惊扰京畿治安就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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