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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属于我的那座山,崩塌了


西厢院还似往常那般雍华,紫晶珠帘,瑰色帐幔,深靛锦被和印花芙蓉相得益彰,愈显富贵,这一点倒是打从卿九思出嫁前,从未变过。

  “我的九儿啊,你瞧,这床蜀锦被衾,这金丝浮光枕,还有,这对南海明珠幔挂,你瞧瞧,娘可都差人给你日日洒扫,还像从前你在家似的呢!”

  赵氏拉着卿九思说个不停,活脱脱两只花蝴蝶似地在屋里飞窜。

  “娘,您且让我坐下来歇会罢,”卿九思顺着花梨榻边倚下来,恹恹地道,:“一早地赶回来,到现在也没落着一个坐处,可把人累坏了。”

  “…………”赵氏听罢,眉梢陡起,颇为欢喜,她脸上揣着一抔不可自遏的笑,讪讪地凑过来问道:“怎么?有了?”

  “娘——”

  卿九思本就累得够呛的,而今听到这话,只觉不甚烦闷,深邃的叶眉拧得愈发地沉了。

  自上回小产后,她的肚子便迟迟地没动静。甄氏抱孙心切,平日里也不是没给过卿九思脸色的,久而久之,就连齐城也假以繁忙之名,平素不大与她说话了。

  “没关系,你还年轻着,总归会再有的,”赵氏拥住卿九思,幽幽地望着远方:“娘当初能帮着你如愿嫁入王府,将来便也可继续助你走进大京最尊贵的宫殿,坐最高的位置,享最好的人生。九儿,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赵氏的眼中闪烁着点滴光亮,那些泪,似是为她潦倒破败的母族和自己屈居人下、委身为妾的命运而悲戚,又像是数年隐忍与一夕爆发之间勾连的决绝。

  ————————————————————

  自午膳至夜间,卿凤舞始终陪在父亲塌前,沏茶喂水,持羹送食,事必躬亲。

  她倚在帐边,手中提着一盏炭火炉子,如此这般,好让卿丹书睡得暖和些。晕黄的火光映衬在他苍老的面容上,带着些许日落西山的惆意。

  这个午后和夜晚,大抵是卿凤舞大婚之后陪老父亲最长的时日了……眼前人确乎是老了,可她却不知他是何时老的。大抵是许多个难眠的夜,或是她离家后的每一天,谁说得清呢?衰老,从来都是默默的。

  “舞儿……”

  卿丹书睁开了他缱在皱纹里的眼睛,在昏黄的烛火里,那目光显得十分黯淡,犹如一只摇晃的流萤,经风就灭。

  “父亲!”卿凤舞匆匆地搁下炉子,去迎搀他起身半坐,又别头吩咐道:“绿芜,绿芜,快去拿些热食来!”

  “好好好!”绿芜连连道,飞快地奔走了。

  “舞儿……”父亲几乎将整个人都耷拉在她肩坎。老父亲这具身体是病来抽丝的轻,却也是女儿心上不可言说的沉:“为父人老了,不争气了……”

  卿凤舞收颔埋首,紧抿着蝉薄般的唇,好让悲恸不钻出心里,再嘴巴跑出来。

  “父亲说甚胡话呢?人食五谷,害病也是常有的,哪有半点由着人的道理?”我说她轻声宽慰他,目光仍不敢抬起半分,睫影在面庞上翕动,好似捉摸不定的恐惧。

  她着实害怕眼前人说撒手就撒手。

  “苦了你……”卿丹书的嗓子里像盘着一口气,拉扯着游丝般的年岁:“人哪,到头来拖累的……却总是最亲近之人……”

  “你快些好起来,便甚事也都没有了。”

  “…………”

  在卿凤舞被悲恸撕扯得七零八碎的希冀里,父亲的沉默却像是一只关门的手,她在门里,而他在门外。

  “呼————”

  沉默是今夜的前奏,直到门外卷地风起,踏破窗闼,肆意横行,每一阵都横扫在我濒临残缺的心上,而那要被割舍的一块,叫“亲人”。

  “………………”那位罹去的父亲深深地望着自己的女儿,他的眼睛黯淡了,如同一只奄息的萤虫,竭力地想留住光。他就这样看着,像她出生时初见般,怎么也看不够似地,深深地望着她。

  良久,他的目光停留在她鬓边钗头。

  钗,是当年卿凤舞的娘亲,林丛留下的,也是卿凤舞出嫁那日父亲亲手戴上的。那一刻,他必是想念孩儿她娘亲的罢。

  她缓缓地抬手,细细地摘下那支钗,慢慢地交放到他手心里。

  钗头凤依旧,通体铮亮,浑然古朴。

  “一想到……很快能相见,”父亲手握着那支钗,眼中忽而有了些光亮:“生死之事……倒也……不怕了……”

  “…………”卿凤舞心中阵痛,却始终犹豫着——该不该将娘亲还活着的事告诉他。

  可即便说出来又如何?卿丹书爱了一生,也念了一生,又何必再用最后的时刻去怪或去恨呢?

  终于,她抬眼看他,涕泪纵横,如鲠在喉。

  “舞儿……待为父去后,你必要防着琼崖来的那一位……其余的……莫再查,这世间,最难察……是人心。”卿丹书说得断续,只言片语,却似是费尽周身气力。他提着一口气,槁木般素白的脸色憋成肝红,却不肯松弛。

  卿凤舞心疼得紧,一道痛得难以呼吸,仿佛自己才是喘不过气的那个:“父亲……是说……南叙?是……是她……在您的饮居中……动了手脚?”

  “没错……是她,”父亲顿了顿,重重地换了一口气,良久,才道:“如今你已知道是她……接下来……你打算如何面对她?”

  “杀了她。”卿凤舞愤愤地回答。苏东篱那一番尚且不论,可毒杀父亲这一条,南叙,她该死。

  “…………”卿丹书又沉沉地叹着气,缓缓道:“我早知……你当如此想。然我告诉你真相,却并非……想你陷身仇恨,为父所愿……是为提点……免你遭她算计。况且......此人背后大有来头,便是为父......亦难动摇,否则如今,为父也决不给你留下这个祸患......”

  他的话如断了的弦,而她思绪却是走马灯般的转。

  此前,白既明引卿凤舞上长生阁,便是假借玄冥榜追杀令之事而来。兴许,白既明说的都是真的,玄冥榜之上确有她卿凤舞之名,有人想要她的命。而那人便是南叙。

  早在与苏东篱赴京前,便决意杀我!

  卿凤舞如此思忖罢,喃喃道:“她的背后是玄衣坊。”

  玄冥榜乃是玄衣坊独创黑名簿,能在榜上题名买/命之人,必定与玄衣坊交情匪浅。

  “狡兔三窟,而我所派之人,无一能再查到更多了……”父亲轻轻地拍了拍她手背,缓缓道:“舞儿,你去端口茶给为父罢。”

  “好。”卿凤舞慢慢地搀他卧下,细细地捻好衾被:“您等我。”

  “去吧。”临走之际,卿凤舞仍不忘看他,但见老人嘴边浮着笑意,那么宁静。

  她起身,走到案机旁,斟了一盏茶。此时,窗外的风轻了,只传来淅沥的雨点声,“刷刷”“刷刷”。

  再回头,父亲睡了。

  他静静地躺在那里,眉眼依旧宁静,静得连呼吸也被风雨声冲刷得淡了。他的手里,仍紧握着林丛留下的钗。

  “………………”卿凤舞心有万石,堵得发不出声,唯有脑中愈发清晰地明白——属于我的那座山,崩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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