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狠
满身是血躺在马车中的少年, 光洁如玉的额头与鼻梁被油灯照的如薄胎白瓷一般,甚至显露出几分无机质的冷光。
确实是韶星津。
他那模样,让言昳忍不住伸出手去探他鼻息, 一丝丝微弱的气拂过她指节, 他倒是还活着。
山光远心里一沉。
白瑶瑶撑起身子过来, 也有些不可置信:“星津哥哥怎么在这儿?”
言昳蹙眉。原著、前世都没有这种戏码, 这剧情是往白瑶瑶头上凑的吗?
但她其实感觉, 今夜的动乱、躲藏在金陵城内似乎没有离开的韶骅、以及熹庆公主那一大家子, 是脱不开关系的, 车上如此巧合的撞见韶星津,让整个故事没往安全的方向走, 反而往漩涡中心走去。
但言昳打量了韶星津周身一番, 伤到了腰腹和手臂, 但应该不是穿刺致命伤, 只是失血过多。
更重要的是,她发现他衣襟中似乎掩藏着什么东西。
韶星津受了伤跑出来也要保护的东西,那当然很重要了。言昳挑眉, 好奇心起来了,但现在拿出来,肯定会让白瑶瑶也看到。
言昳转眼看了白瑶瑶一眼,她正焦急的拍着韶星津的脸颊,道:“星津哥哥, 你醒醒啊!星津哥哥!”
言昳故意道:“别招惹这种不该招惹的人, 把他扔下车,咱们走。”
白瑶瑶转过头来, 一把抓住言昳的衣袖:“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见死不救呢!”
言昳:“那你救吧,别救进白府去就行。你知道是谁要杀他吗?你觉得今儿晚上的动乱会不会跟他这位阁老侄子有关?别忘了, 咱们跟熹庆公主一家子走得近,韶星津他爹却是朝廷上最反公主的那一拨人。你只要别救了他,搞得咱家被人放火烧杀了就行。”
白瑶瑶心里惴惴,抓着言昳衣袖的手还是没松开,只是声音软下来:“你救救他吧,你肯定有办法的吧。我知道二姐姐特别有主意,特别有法子的!”
言昳确实不想让韶星津死。日后跟梁栩互搏的高人气男二,在权力上也狠狠制衡过梁栩,现在他死了,梁栩在后头几十年是不是要无法无天了。
再说,剧情当前,以白瑶瑶的锦鲤福星金手指,都碰见了韶星津,他肯定就死不了了,言昳还想拿到他怀里的东西呢。
言昳转头看了她一眼,道:“去东城怀北巷的医馆吧,那儿来往人少,又常去大户人家出诊,本事够也不会乱说话。”
白瑶瑶双手合拢,终于松了口气。言昳坐在车门处,一只小手拎着油灯,一边掀开车帘警觉的往外看。
白瑶瑶不安的坐回原处,望着对面的二人。而远护院似乎觉得二姐姐这样太危险,竟然直接抓住她手臂,往里拽了拽,接过了她手中油灯。白瑶瑶以为以二姐姐的脾气,必然要因远护院的触碰而发火,但她只是锤了远护院手臂一下,小声骂道:“好好说话,突然捏我,你要吓死我吗?!”
远护院没看她,自己坐在最外侧,一只手反握着刀,一只手半举着油灯。他个子似乎比两三个月前刚见到时长高了,也健壮了不少,双腿修长,半个身子挂在车外,刀尖却指向车内昏迷的韶星津,像是既提防外头可能出现的危险,也在提防随时可能苏醒的韶星津。
但幸而一路没有再遇见危险,刘护院将马车驾到了怀北巷医馆,下了车便去砸后门,一会儿一对老夫妻提着灯出来。刘护院直接露出了平日出入白府的腰牌,又拿了几两银子,道:“府上有位客受伤,麻烦郎中爷接诊救治。”
老夫妻那年岁一看就是从多场战乱里幸存下来的,见过的事儿太多了,也不问,只接过银子咬了一口,摇摇头。言昳掏了下荷包,捏一块儿碎金子,朝老夫妻二人扔去,老夫妻捧着颠了颠,便去拉开大门,让刘护院直接把马车驶进院子。
医馆内有几栋小楼,老郎中叫了一两个护工模样的男子,将韶星津裹在毯子中,从马车抬进一座存药的小楼。
白瑶瑶拽着韶星津的手,寸步不离的紧跟着进入了存药小楼。言昳猜测这种医馆里会留有一些传染病人,几栋分开的楼也是为了这个,她便从袖中扯了自己的帕子,系在脸前,遮掩口鼻,示意山光远也这么做。
山光远不太懂,只是学着用衣袖挡脸。
白瑶瑶也只是跟进了门口,就被老郎中和护工赶出来,只得拖着步子回到了言昳身边。四个人都有些沉默,各自呆立了一会儿,言昳坐在马车边缘,道:“等吧,郎中如果说没得救,我就走。如果说有的救,咱们就等一会儿,我把后几天的钱给付上,就走了。”
白瑶瑶惘惘的呆站着:“……到底是谁要杀他啊?”
言昳不接话。
白瑶瑶:“咱们把他藏起来吧,否则追杀他的人找到他,星津哥哥就要没命了啊。”
言昳:“我在金陵没房子,也没多少人脉,可没本事藏人。你别看我。”
白瑶瑶又怕又茫然:“不能藏进家里吗?二姐姐你不是单独住一个院子吗?应该平日里没人去吧。不能藏在你那儿吗?”
言昳:“……”
太牛逼了,你们古早女主为了能创造感情戏,都这么激进吗?牛逼到言昳忍不住鼓掌了。
白瑶瑶被她突然鼓掌的动作吓到:“怎、怎么了吗?”
言昳拍手笑道:“挪到我屋里哪能够啊,我不如给韶星津磕三个响头,把他移驾到白家祖坟以表尊重。”
正说着,那郎中满手是血的走出来,拿着团布条一边擦一边道:“哎呀,这位小少爷伤的够重的,这浑身上下纱带都没少绑,而且也不知道能不能几天恢复过来,若是拿些好药——”
言昳捏一颗碎金,扔进他怀里。
老郎中揣着带血的手接住,笑道:“可要是……”
言昳冷笑:“可要是你再多说一句,往你身上扔的就是刀子。”
老郎中噎了一下,又堆起谄媚和气的笑:“小少爷的伤口包扎起来了,还是需要静养,万不可随意挪动。”
刘护院忍不住偏头看向一路上机警且冷静的二小姐。
言昳抬脚正要往韶星津所在的小屋走,忽然听到了一阵急促的砸门声,还有一小队身着甲胄的人马朝这边靠拢过来,门外有人喊道:“城中现有流匪逃窜,现要各家各户查明,快开门!”
各家各户?言昳没听到周围有人家被骚扰或砸门的声音,显然这些人就是专门查医馆。
……如果不是城中守卫,就应该就是追杀韶星津的那帮人!
白瑶瑶惊惶起来,往言昳身边躲了躲。听见砸门声,还有外头官兵跑过的脚步声,老郎中也吓坏了,紧紧抓着碎金子,捂着脑袋道:“大小姐,咱们这儿可是个医馆,藏不了流匪!他们要是进来发现了,我们都要没命啊!”
言昳蹙着眉头看向门外。
其实今夜局势,她心里大概有点数了。熹庆公主被抓后,梁栩怕是被逼急了。
想来他之前被刺杀,估计已经不是第一次在韶骅手里受气了,动了他姐姐就是动了他的命,少年人经历这场变故,狂怒狠绝,就想要彻底搞个杀鸡儆猴,发誓要找出躲藏在金陵城内的韶骅,而后杀了他!
梁栩手里应该还有底牌,但底牌都不够抵消他少年人的怒火,他就要韶骅死。
韶骅是否死在梁栩手里,没人知道。但韶星津应该是在梁栩的刺杀行动中连带被伤,怀揣着重要之物跑了出来。
另一边,可能韶骅比梁栩想的还要黑的多。
韶骅有了一个应对的计划,就是派出大队人马,在城中装作梁栩手下的刺客,而后浑水摸鱼,大肆破坏,甚至造成百姓伤亡,城中大乱!然后将这一切混乱的黑锅,全都扣在熹庆公主与梁栩身上,进一步塑造这姐弟二人目中无人、无法无天的形象。
不止会失去民心,更可能会让他俩背后的一部分富商,也觉得这姐弟俩不好控制。
耳边砸门声继续响着,言昳脑子里乱转,忽然就听到了外头的砸门声静了静。
一小队马蹄声靠近,有个为首的人喊道:“城东就差这家医馆了是吗?进去仔细搜。五爷,那边已经派人赶去公主府了。”
外头传来如金玉相撞般的单寒声线,言昳后脖子一紧,只听那声音隐隐愠怒,道:“再派几匹快马去,若是公主府不安全,就让驸马和宝膺去白府避事。拿着这块牌子去罢。”
白瑶瑶一时还没听出来是谁的声音,言昳听了那么多年,怎么会不熟悉,她往后退了半步,看向白瑶瑶,道:“你去开门。”
白瑶瑶吓了一跳:“什么?”
刘护院以为是黑心姐姐要妹妹去送死,也连忙道:“二小姐,外头这官兵说不定要杀人的!”
外头又砸起门来,嚷道:“再不开门,我们就破门了!”
老郎中急的直跺脚,嚷嚷了一句:“来了来了!老胳膊老腿,实在是走不快啊!”他嘴上装着应答,却回过头朝他们几个人乱舞胳膊,人夹着药箱就往屋里小楼跑。
言昳:“没听着他们叫五爷吗?外头是梁栩来了。你是唯一一个能救韶星津的人,只要你去找梁栩求情。”
白瑶瑶懵了:“什么?小五哥哥怎么会在这儿?”
言昳扯着嘴角笑了笑:“来杀你星津哥哥。只有你能救他,梁栩这会儿正在气头上,他现在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只有你能安抚他,救下韶星津。”
言昳感觉自己像一个发放极限难度海王任务的系统。
她也不知道白瑶瑶能不能救,就在这儿忽悠,只希望白瑶瑶的恋爱锦鲤光环,能保下韶星津,否则两大死敌这么小就嗝屁一个,以后的宫斗局要怎么组。
而且听梁栩刚才的口气,还是很把白家当自己人的,哪怕白瑶瑶要救韶星津这件事儿,戳了梁栩的怒点,梁栩为了关键时刻拉拢白家,也不可能杀了白家闺女。
她循循善诱,甚至去拽着白瑶瑶的胳膊,往门口引,低声道:“你看你耳朵上,不正戴着他送你的耳坠,别怕,他心里有一片柔软的天地,留给最珍视的你。你要相信,他沾满鲜血的手,也不舍的伤害你的一丝一毫——”
她这编内心戏的水平,都能把社会新闻给扩写成知音故事。
白瑶瑶果然表情松动,而当门外的护卫砸不开门,外头也响起了梁栩的声音:“直接拿盾把门撞开吧。”
白瑶瑶听见了梁栩的声音,连忙开口道:“小五哥哥!”
梁栩在外头静了一下,似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是谁?瑶瑶?你怎么会在这儿?!”
白瑶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回头求救似的看向言昳,却发现言昳竟拽着山光远,往韶星津所在的小屋快步跑去。
梁栩在外头喊道:“白瑶瑶?!”
她慌忙道:“小五哥哥,别砸门啦,我来开门,你等一下哦!”
在白瑶瑶伸手艰难的去推门闩的时候,言昳大步闯入了存药小屋,绕过药柜,就看到了躺在一张小床上,上半身裹满绷带正昏迷着的韶星津。言昳指了一下窗口:“你去看一下,咱们一会儿怎么出去。我怕梁栩带兵包围了医馆。”
山光远点头,言昳也拿起床头桌台上的小烛台,伸手去摸索床边韶星津的衣物。
那老郎中也没胆子乱拿东西,言昳扯开韶星津沾满血的外衣,果然就看到床边地上一个锦袋,大概有团扇大小,她粗略一看,里头装了两封折子,几张薄纸,还有印章等物。应该是韶骅南下随身所带的最重要的东西,或是不能落在梁栩或其他人手里的书信之类。
言昳笑了笑,重新系好锦袋。她这是帮韶星津了。相比于被梁栩找到,她拿走才是更好的选择。
她正要拿着锦袋去找山光远,忽然一只沾满血的手从床边垂下,抓住了锦袋的边缘,床铺上穿出一声痛苦微弱的声音:“不可以……”
言昳抬头,竟看到韶星津睫毛上沾满冷汗,颤抖着眼睫,几乎要昏死般气虚无力的抵抗着。
他清俊温润的下颌因疼痛而鼓起肌肉的线条,艰难的抬起失焦的浅色瞳孔,看向离他只有半臂之隔的言昳。灯烛随着穿堂的夜风一跳,照亮他双眸,似有惊惶似有祈求。
言昳暗骂一声,忽然想起自己面上系了帕子,他认不出来,便心一横,猛地一用力。
韶星津牵动伤口,痛苦的呻.吟了一声,松开了手,人差点从床铺上滚了下来。言昳一只手夹住锦囊,另一只手抓住他手肘一托,将他推回床铺上。
韶星津疼的面上抽动,神智却还没清醒,只朝言昳的方向伸手,冷汗混在眼窝里就像是泪,他哑着嗓子急道:“不要……不要……”
言昳要是那么容易对男人心软,也白混了上辈子几十年了,她一把抓住站在窗边的山光远的肩膀,道:“走!”
山光远一把揽住言昳的腰,将她半扛抱在怀中,几步越过院子,手攀住围墙,蹬上两步便轻松翻越。
言昳感觉到一阵失重,低头才发现,围墙外竟然又是河道!
她发丝乱飞,连系在脸上的帕子都翻起来,她小小惊叫一声抱住了山光远脖颈,山光远就像个豹子似的,脚猛然在河道两侧垒石墙窄窄的边缘一蹬,跳上了停靠在河道上的小船上。
那船似乎是河边某个卖花人家叫卖用的船只,里头满船的碎叶与花瓣,还有风吹不散的花香。山光远放下她,去船头解开系绳,杆子一撑,船便荡如黑绿色的河道正中,慢悠悠往东边去。
言昳站在船上,窄窄的河道两岸,各个人家的灯烛时不时晃进船中,山光远撑着小船,回头看她。
言昳一点没有自己抢了东西的愧疚,或是刚刚从那两位眼皮子底下逃出来的惊魂未定,她讲究的用手拨开半枯萎的花瓣,抚了抚裙摆,才找了个干净地方坐着,打开了膝头的锦袋。
山光远并不太好奇那锦袋里有什么。
上辈子他已经把韶家的德行摸的透透的了。他故意不杀韶骅,就是因为杀过一回,再杀也没意思,山家也不可能活着回来了。
但说不恨也不可能。
山光远发现上辈子成婚十年,生活习惯没因为她改变多少,但思维方式却被她带向了另一条路,在动手找韶骅之前,山光远忍不住想:不杀他,用他来搅局总是可以的吧。
现在看来,韶骅遇刺这件事,搅出了足够大的局啊。
他两手抓着长竹竿,往河底一顶,船晃悠悠的向前,言昳靠着船边栏杆,时而皱眉,时而思索。
她看了一会儿,忽然抬头道:“山光远。别撑船了,你来。我要给你一样东西。很重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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