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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问路


藤井走到顾田宝身边,用戴着白手套的手,在船夫肩头轻轻地拍了两下,再用马鞭一指东北方向,问:“前面,什么地方?”

  藤井讲的是北方话,而且还是普通话。

  普通话是以北方话为基础方言,以北京语音为标准音的现代汉民族共同语。

  它于1935年开始在全国推广,但在北方也没有完全普及,更不要说南方了。

  好在北方方言原本就大同小异,彼此间的差异比较小,因此西京(西安)人与东京(开封)人,山西人与山东人,他们之间的沟通,并无什么问题,而南方人听起来,也大致都能懂。

  藤井在日本读书时学的是建筑,对中国的古建筑、古文物喜欢得不得了,认为中国的古人确实聪明绝顶,创造了辉煌的中华文明,包括建筑文明,值得日本人研究与借鉴。

  为此,他在汉语上下过不少功夫,能讲一口流利的普通话。

  “芦沟桥事变”前,他在满洲与北平待过。

  满洲就是国人口中的关外或东北,是日本人扶持清朝末代皇帝爱新觉罗·溥仪的产物。

  为了要将它从中国版图上分裂出去,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人改称东北(关外)为“满洲”,将它扶植的溥仪傀儡政权称为“满洲帝国”,并以长春为界,分称“北满”与“南满”。

  为此,藤井的义兄,日本陆军大臣冢田攻多次称赞他是个“中国通”,想调他到身边任职,但喜欢自由的藤井不想在狂妄自大的义兄身边受到束缚。

  中国真大,山河锦绣,物产富饶,文化的土壤又很深,他要抓住机会好好地体会与享受。

  只可惜,古老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远不是他所能理解和想象的,譬如南方的土话。

  无论字词的发音、用词、语调,南语完全是一个独立的体系,并且不知道有多少个完全独立的分支。

  这个差别,正如长江与黄河的区别,黄海与东海的区别,日本樱花与中国菊花的区别。

  因此,在中国南方的土话面前,藤井这个“中国通”,也只能一脸懵逼了。

  而在顾田宝眼里,这个鼻子下丢着一把秧的男人,就是个北佬,是北方过来的国民党部队。

  只是让他百思不解的是,这些人的个子,怎么都像从小人国里出来的,明显要比壶溪两岸的人矮上一个脑袋。

  他们的脸都晒得黝黑,腿虽然短,但是在绷腿的缠裹下,显得粗壮有力,一看就是经常在奔跑跳跃的。

  也许是长年累月的训练和征战,加上吃得不好,休息没有规律,造成营养不良,让这些人个子长不高,而且有些横向发展了?顾田宝同情地想。

  他发现这支军队的军旗也很特别,一方白布中间画了一个红红的圆圈,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是庙下村张郎中膏药的放大版。

  他依稀记得,国军部队军旗的中间好像也是一个圆,只不过圆的外面好像还有许多角,听人讲好像是“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意思。

  那眼前这个圆得跟膏药一样的,也该是个太阳吧?那或许是国军当中的一支什么特种部队?

  “西仨(sa)。”他终于想起“一把秧”军官刚才在问他溪对岸是哪里,于是用方言作了清楚的回答。

  “西撒(sa)?”可藤井听了,却是云里雾里的。

  他刚才在军用地图上查过,上面标的明明是“弯山”,怎么又成“西撒”了呢?弯山往南四五十里,即是秦梦县城。

  日本的地名几乎每个都有来历和寓意。如:日本,是太阳的家;福岛,是有福之地;水户,那是靠着太平洋;长野,是有广大的平原……嘿嘿,这才是智慧。

  藤井为他的岛国骄傲着。

  “是的,西仨。”  顾田宝再次笑眯眯地回答,并且在“仨”字上加重了语气。

  他不知道,北方人说话,喜欢将舌头卷起来,故而多卷舌音、舌面音、儿化音。

  而这样的发音,南方人听起来却不爽,称他们为“大舌头”。

  但大舌头归大舌头,来者都是客,态度还是要好。再说,眼前这位大舌头军官笑眯眯的,自己作为本地人,作为帮人过渡的船夫,自然更应该笑眯眯了。

  父亲从小教育他做人要讲礼貌,礼多人不怪。

  他也看过不少家中的藏书,深受先人礼尚往来思想的影响。

  而且,自古以来,壶溪流域属于典型的尚义之地,待人十分真诚。若遇知音,头割下来给人当尿瓶都愿意。

  尚义加尚礼,更当笑眯眯。顾田宝想。

  藤井点点头,一边嘴巴里嚼着从东洋带来的饼干。他吃着吃着,下意识地递了几块给顾田宝。

  顾田宝有些迟疑,他不好意思接。

  藤井看了,用力一拍顾田宝的肩膀,说:“拿着,不要客气。”

  顾田宝还真是来不及整理自己的想法,看到这陌里陌生的军官对自己这么友好,反而感觉到有些不自在,于是下意识地接了,只是不好意思吃,攥在手里又觉得不好看,于是将饼干放进了上衣一侧的口袋里。

  他的衣服是老式的竖领对襟,肩头与衣摆处打着好几块补丁。

  藤井见了,点点头,觉得这个人老实。同时,也为了显示皇军的富足、慷慨与仁义,便将手中整个饼干盒塞进顾田宝的口袋里,说:“都给你,回家吃。”

  然后他蹲下身,在溪边的沙滩上写下“西撒”两个字,打上一个问号,一边歪着脑袋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西撒,西撒……”

  顾田宝看了,摇摇头,也蹲下身,在“撒”字上面打了一个叉,又在旁边写了一个大大的“山”字,然后立起身来,认真地补充一句,说:“西仨,是西边的仨。”

  藤井听了一愣,随即意识到了什么,手指着顾田宝写的“山”字,急切地问:“你说的是西山?西边的山?”

  他这回倒真成了“大舌头”,因为在普通话里,“山”字的声母是“sh”,必须卷着舌头念。

  顾田宝虽然觉得对方发音时舌头也太“大”了些,但还是点点头。

  在壶溪一带,土话中没有卷舌音,只有舌尖音,说话时都将舌头伸平,加上韵母区分也不严格,所以“sha沙”和“shan山”,统统念成“sa仨”或“sa撒”。

  “西山”是弯山的一座山名,也是一个村名,只是地图上没有标注,所以外人不知道,东洋人就更加不会知道了。

  藤井愣在那里,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顾田宝不知道,连藤井的手下都不知道,藤井何以会有如此奇怪的反应。

  只为,尽管那个方向不是西方,但那座山的名称是“西山”。

  汉语中有“日薄西山”之说,意思是气数将尽。

  藤井所带的这支部队,正是日本军队。

  如此,“日薄西山”就有了谐音之效。

  而且明明是东面嘛,怎么会出现一座“西山”呢?

  简直是大凶之象。

  藤井的脸拉下来。

  在日本人心目中,他们的家乡位于东方,是太阳升起之地,阳气生发之地。

  日本军人崇尚武士道精神,自认是所向披靡的威武之师,怎么可以“日薄西山”?怎么会“日薄西山”?这简直是对大日本皇军天大的侮辱!

  藤井的内心由不悦渐变成恼怒。

  他想,今天实在是晦气的一天,不吉利的一天。

  凌晨向西进攻桐江受到阻击,出师不利,所以才会挥师南进占领排潭的。怎么这会又在前进路上横着一座西山?真是倒霉透顶!

  决不能前往西山。要么退回排潭,要么改道向南。藤井在心里狠狠地对自己说。

  而退兵不是日军的习惯,更不是他藤井的习惯。

  在师长们的教导下,藤井从小习惯往前冲。

  到了中国东北以后,更是一直都在往前冲,从来就没有后退过。

  “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金朝皇帝完颜亮想做而未能做到的事,他们大日本皇军做到了,他藤井做到了。

  冲,往前冲。

  只要你敢往前冲,支那人也好,美国人也好,英国人也好,都会一路后退,退得见不到人影为止,这是藤井踏上中国土地后得来的经验。

  再说,出发前,据大队部飞机侦察,这壶溪一带,并无什么中国军队。

  退一万步,即使到时万一真的出现了中国军队,也没什么可怕。上海、南京那么大的城市,他们都顺利拿下来了,在这无名的乡野之地,他们还会遇到什么样的抵抗?统统不堪一击罢了。

  这样想着,藤井便毫不犹豫地展开地图,开始在地图上寻找。

  不一会,他戴着洁白手套的手指,移动在“黄泥山”这个村名上,然后重重地点了两下。

  黄泥虽然平常,但与皇军的制服颜色一致;黄泥之“黄”,还与皇军之“皇”同音。既然同色同音,那么,看上去听上去都很吉利。

  而且,黄泥山东扼壶溪六宅坎头渡口,背靠山岭,进可以攻,退可以守。

  东面渡过壶溪即是永王村,有筹集物资之利。

  综合起来看,这是一处理想的宿营地。

  看了藤井的指向,几个小队长心领神会,立刻让手下发令。

  只见曹长们挥动小旗,指挥各分队前队变后队,后队变前队,迅速改向南面的黄泥山进发。

  此时,坡上传来“叭叭”两声枪响。

  众人抬头一看,见士兵正扬起手中的一只黄狗向他们炫耀。

  一名军曹冲着那山坡上的士兵吆喝了几声,然后用手指了指黄泥山方向。

  士兵点头扬手,表示知道了,然后对着茅屋叫了几声。

  伍长在茅屋门口露了下身子,向部队挥了挥手,意思是让他们先走。

  军曹与几个士兵叽里咕噜了几句,大家发出一通“嘎嘎嘎”“嘻嘻嘻”的坏笑,然后整队离开。

  如何形容日军的这次改道?旧檀有《问路》诗为证:

  西山挡路契心忧,

  癞子见瓢乱抚头。

  拨转马头南向去,

  蹄声一路遣轻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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