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秋老虎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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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水流年。
转眼又是5年。
时间已是1945年9月3日。
在秦梦西境,壶溪往西十多里的庙下村,田畈里的晚稻即将成熟。
风过处,绿油油的稻禾带着饱满的稻穗在轻轻起伏。
起伏的稻穗尖上,露出几处凉亭的黑瓦与飞檐。
正是处暑节气。
处暑,是“止暑”之意,意谓夏天结束,凉秋到来。
再过5天就是白露。
而一到白露,则芦花飞白,清露凝霜,天气就会明显转凉。故《诗经》里有“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之句。
按理,这个时候,应该要穿上单衣了。可人们依然是夏天的打扮。
女人们穿着汗衫,手中摇着麦草扇。
姑娘们汗衫里面还穿着小褂,小心地呵护着要紧的地方。
男人们仍然打着赤膊。
这天气怎么回事?
农谚讲:“早立秋,凉叟叟;晚立秋,热死牛。”
1945年的立秋是在8月8日,农历七月十一日,按照传统的判定方式,属于晚立秋,预示着接下去的天气会很热。
果然,之后的三伏天,气温创造了一个高峰,“十八只秋老虎”的凶猛程度,远远大于赤日炎炎的夏天。
“十八只秋老虎” 可能是长江中下游地区才有的称谓,意指秋天的“倒炎热”
所谓的“倒炎热”,就是指不该热的时候却热。
可江南很多地方就是这样,不该热的时候,就让你热,而且热个透,让你有种刻骨铭心的体验。
连续的干旱,摄氏40度左右的高温,让高粱这样的耐旱作物也无法承受,最终活活渴死。
此刻,这些过气的高粱,就站在坡度大于30度的山坡上,纵然浑身干枯,枝叶泛白,却宁死不屈,坚决不倒。
在此之前,很多人根本不知道高粱的这种品质,而只知道胡杨。
胡杨生长在西北大漠,据说活要活1000年,死了仍然高高挺立,枝丫伸向天空,好像许多双巨手,向天空再要1000年。倒下后,还得1000年后再腐。
这南方没有胡杨,只有高粱、玉米、大豆、粟米、南瓜等耐旱作物。
而它们也不是最后的强者。
在极端干旱的条件下,能够保持昂扬生机,在你面前铺陈出一片坚强的绿色的,只有番薯。
是的,这时,一坡绿油油的番薯,足以吸引所有饥渴者的眼光。
就在正午烈日当空之际,有一支人马,出现在旷野里,穿过一个又一个的凉亭。
他们来自鹜州日军苏浙总部。出发时为一个小队,共54人,奉命前往秦梦某地,与驻扎沪杭的日军会合,向国民党第三战区某部投降。
走着走着,队伍分成了两拨。体力好的,遥遥领先去了。体力差的,互相照顾着落在后面。转过一些山嘴后,前后两拨就互相看不到了。
也许是怕遭到两岸中国军队的伏击,他们没有浮舟东下,而是走了岸路,而且不是沿江的大路,而是拣了麻绳一般蜿蜒曲折的山乡小道。
桐江、秦梦一带,驿道和村镇间像样一点的道路,用的全是鹅卵石和青石板。
随着连年的战争,在中国境内和整个东南亚的交战过于频繁,日本国的兵力消耗十分严重。
从1937年8月13日开始的松沪会战,到1944年的豫中会战,大小二十多次战役,每次都有成千上万的日本军人战死。
尤其是后两次长沙会战,更是再创高峰,日军伤亡分别有五六万之众。
小小的岛国,又哪里能够补充如此庞大的战争减员?
哪怕在家的夫妻每晚作爱,女人身上背着枕头随便接受陌生男人的示爱,哪怕在龟田、鹤野、竹里、地头、渡边、井上、松下随处交欢,哪怕所有的孕妇都能一次怀孕,10月怀胎,一朝分娩,顺利养育,也跟不上这样的送死节奏吧?
这样的伤亡,直接导致岛国兵力供应的严重不足,老的小的都开始穿上军装渡海出征。
两月前刚刚结束的湘西会战,更是为日本政府敲响了丧钟。
更要命的是,素来被日本人奉为法西斯楷模的德国,已于5月8日签署投降书。
之前的4月30日,纳粹头目希特勒在总理府地下室开枪自杀。
意大利的墨索里尼政权,则早在两年前就已垮台。
墨索里尼及其情妇的尸体被吊在电线杆上示众。
两名纳粹头目的丧命,让倭国天皇惶惶不可终日,大有兔死狐悲之惊恐。
之后,美国在广岛、长崎分别投下了一颗原子弹,成为“压死”天皇的最后一根“稻草”。
8月15日,惊恐至极的裕仁天皇昭告天下:日本愿意无条件投降。各处的日军听到命令,必须一律放下武器接受投降。
早在天皇下旨之前,日本兵已是自感来日无多,于是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开始龟缩在碉堡里混日子。
9月2日上午九点,停泊在东京湾的密苏里号战列舰上,举行了签字仪式,标志着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结束。
日本外相重光葵代表日本天皇和政府,陆军参谋长梅津美治郎代表日军大本营,在投降书上签字。
麦克阿瑟衔着烟斗傲视群雄的照片,一时风靡世界。
宣布投降以后,倭寇是连“缩头乌龟”都做不成了。
随后,处于中国大陆东部的日军各部,接到上级命令,必须于9月4日下午四点前赶到秦梦某地,接受国民革命军的受降。
于是,这支军容不整的队伍,才会出现在山花烂漫的江南山地之间。
但这次出行,与以往已经不能相比,与五年前藤井他们在排潭那次耀武扬威的出击相比,更是有着天壤之别。
那时的他们,气势如虹,不可一世。可现在,萎靡不振,脚步零乱。
马蹄声仍然“格嗒格嗒”,但兵士的牛皮鞋不再踩出自信的富有朝气的步伐,而是“踢——咔,踢——咔”的极其慵懒乏力,外加“沙啦——沙啦——”的枪托拖地声,在长长的石子路上合奏出一支嘈杂的疲惫的几近颓废的哀兵之曲。
队伍之所以会分成前后两拨,是由于出现了一点情况,有几个士兵患了疟疾,上吐下泻,需要让马驭着走,还要队友在马上和炮车上保护着。
几个体力差的,年纪大的,正好以帮助照护病人为借口,懒散地落在队伍后面。
如此,掉了队的人又组成了一支几十人的小分队。
小分队走过庙下村溜光的石板街,在一家小吃店吃过包子、馄饨以后,开上了村东的黑松岭。
话说庙下的这个黑松岭,可不是一般的山岭。
先是从名字上看,就与松树有关。
从远处看,就能见到岭上蓊郁的一片,浓密的树冠在风中起伏摇曳,如波涛汹涌。
接近黑松岭后,只听得林涛如潮。
到了岭上,才知道这里有两片大的林子。坡西是松树林,坡东是樟树林。
两片林子一西一东,一黑一绿,泾渭分明。
黑松岭的西东两侧,都是坡度在十几度以上,长达数里的山径,西过庙下后通桐江方向,东去壶溪和永王方向。
南北均是甑山余脉,柴草茂密,虫兽出没,根本不适合人居住。
所以,这一带的老百姓,都选择在靠背朝南的小山脚下居住。
于是,不难推断,黑松岭的这两片林子,当系人工种植,目的就是为了遮风挡雨,减少大风对庙下村的冲击。
换言之,它就是防风林。
当然,也有可能属于风水林。
因为庙下位于甑山余脉围成的一个小盆地内,但四周的山岭偏偏就在西面的白石峧和东面的黑松岭骤然低了下去,这就等于将密闭的盆地撕开了两个深深的口子,直接沟通了东西方向的气流。
于是,一到春天,东北边永王、弯山方向的气流从黑松岭涌入,横扫庙下后通过西边的白石峧,直奔窄溪、桐江方向。
冬天,则反一个方向,造成西风怒号的情状。
为了最大限度地阻挡气流,减小风势,种植树林,自然是一种最简便易行的自我保护方法。
同时,从风水学上讲,在风口植树造林,还可以起到藏风聚气的作用,保护好村庄的气场,固定好村庄的财源。
以上是从理论上分析。
再从外观上看,两片林子系人造的理由也很充足:
一是林木过于均匀。天生林往往会混杂其他树木,而且大小不一、参差不齐,树种不会如此单一,树围和高度也不会如此一致。
二是有古庙的存在。两片林子之间,还有一个古老的尼古庵,古老得都不知道哪个朝代开始有的,而庙下秦家、张家等各家的族谱上却都有记载。
也就是说,出家人和在家居士们都有可能参与了这些林子的种养。
既然是天然的风口,这里的一年四季,自然都是树摇枝动,林涛阵阵。
即使烈日当空之时,这个坡上仍然是阴翳蔽日,阴凉彻骨。
这座黑松岭,白天会零零落落经过一些行人,小部分是本地种田锄地砍柴的村民,大部分是匆匆过路的行人。一到晚上,则人迹杳杳。
旧时,夜晚的黑松岭上,常有剪径之事发生。
所以庙下村和其他居于岭脚山边的当地人,过了黄昏,就不会再走这条道,晚上更是绝对不会出现在这里。
外村一些走夜路的,万不得已经过此地,都是浑身骨头做紧,目不斜视,冲锋一样跑过岭去的。
可日军对于这些情况浑然不知。他们在短暂的休整之后,高一脚低一脚地开始登岭,直到消失在黑松岭上。
日军前队下午三点前就到了受降地点,可后队的几十个人再无身影,沿途又没有他们的消息。
一群久经沙场的老兵,竟然从此消失得跟空气一样。
如果是在早几年,日军必会组织重兵,对壶溪两岸进行地毯式的搜索,也很有可能在恼羞成怒之下对当地村民实施报复性的杀戮。
但此一时,彼一时也。
如今的日本人不啻是秋后的蚂蚱,惊弓的鸟儿,全乎已是过江的泥胎冬天的蛇,整天忙着自保,哪里还有心思对付几十个不知去向的老弱病残?
事情于是不了了之。
可抗战得胜的中国人不是这样。
9月4日,华东战场的日军向国民革命军递交投降书。
中方代表为第三战区副司令韩某及省党部、政府代表,日方代表为第133师团参谋长桶脂一治大佐等人。
日军首脑脱帽鞠躬,呈上兵员、武器等花名册和随身佩刀,并在投降书上签字。
日军投降和小股人马失踪,可谓大快人心。
扬眉吐气的国人,自然大加宣扬。
一时,大报小报争相报道,甑山地区成了国人视线的焦点。
上海《申报》发布号外文章,题为《甑山——开启日军恶梦的神秘之山》。
文章不仅缅怀了五年前国军某师阻击日军的英勇事迹,还在文中指出:据有关人士分析,秦梦甑山,可能存在神秘的抗日武装。
而甑山周边庙下、永王一带的民间,却传播着另外一些讲法。
有说是菩萨显灵了,日本佬遭遇了“鬼打墙”,在黑暗的山林中转懵了圈,昏头昏脑掉进了万丈深渊。
有说是日本佬逃进茫茫群山当土匪去了。
还有人说,山中住着一批绿林好汉,专事劫富济贫杀鬼子。是他们击杀了日本人。
在庙下村,更离奇的说法都有,说是山里快要饿死、渴死的“秋老虎”,跳出来吃人了。
老虎们起初只想吓唬一下这些日本佬,想不到日本佬比老虎还要凶,举枪就打,举刀就砍,几只小老虎当即遭了毒手。
这他妈的,原来不光是“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连老虎也是这样啊!
杀子之仇,不共戴天。
你们把中华儿女当作“东亚病夫”,难道把中华猛兽也当作“东亚病兽”么?
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猫。
之前多少年,这一带的百姓都敬我们老虎为“山大王”,如今来了你们这批乌珠朝天的“日本矮子”,竟然欺侮到我们老虎头上,还灭了我们的虎子虎孙,呀,这血海深仇啊!
今天不给你们个教训,还真不知道我们华南虎的厉害。
老虎说到做到,风一样刮到。
这日本佬的子弹快,可短距离内,哪有老虎的动作快?
老虎犀利的爪子和尖利的牙齿,瞬间撕开东洋兵的胸膛……
讲这故事的,是庙下村的“牛爷”。
他叫罗四,因养了一群牛,人们就戏称他为“牛爷”。
牛爷平时沉默寡言,但讲起故事来绘声绘色,有板有眼,而且一本正经,好像亲历一般。
庙下人听了一愣一愣的,听到最后才如梦初醒,原来人家是在搞笑,要不老虎的内心,他哪里能够知道?
众人于是笑得前仰后合。有人甚至把眼泪都笑出来了。唯有牛爷自己不笑。
不管是哪种说法,都把一座方圆几百里的甑山说得神乎其神、云遮雾绕,涂上了一层迷幻般的色彩。
普通人只将日军失踪一事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但有个人不是。
他就是新任国民党秦梦县保安团副团长秦时月。
如何评述日军失踪事件?
旧檀有《败军行》诗曰:
一入辕门几度春,
青石古道碾车轮。
故国此去三千里,
古木悲风可送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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