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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赐


*沈老娘说起妇舍事

范安送来的那十只雁很快就炖成了汤,  他一人独占了一只,剩下的九只张家众人便一块儿分了。

这次席简直给沈老娘开了眼,饶是她老人家见的世面再多,  心下也不免吃惊,  范安一人一桌身旁无人时吃相还有些很斯文,  一旦有人么,  便跟有人来抢似的,沈老娘自认小时候头回吃肉也没这么个形状。

沈老娘本来还有心跟他念叨两句,  一见这样儿心头便犯嘀咕,怕他在张家给呛死可不是给女婿一家添好大一桩麻烦么,幸而范安吃得虽快但却不显狼狈,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甚至颇有韵味,  沈老娘且有一肚子话想说,  见此也歇了心思,专心跟外孙女一道吃起饭来。

李氏今儿为了招待范大人提了不少肉货回来,张阿公想着不好白拿人的东西也亲自又煮了一锅羊肉,这回大家都有得吃,几个孩子便没露馋相。

显然范大人不是来者不拒,张阿公炖得羊肉汤他只看了几眼心头就有数是个什么味儿,便是一口也不曾喝,倒叫几个小的饱了肚肠。

及至范大人吃饱喝足抹了嘴,大家才又坐过去与他说话,张阿公急得不行,频频暗示自个儿得意的大孙女,  奈何此举不过抛媚眼给瞎子看,张知鱼正专心吃家里今天斥巨资买来的酥油泡螺,这东西甜腻须得就着清茶才香,  她在古代就没吃过几次奶油,便是不爱甜,心里也想得很,一时便将阿公交代的话忘了。

但范安不是会让人为难的父母官,还不等张阿公想办法,他看一眼鱼姐儿便主动问起了话,道:“你们有几个人为盐工出了力,且将事情跟我说说。”不过虽吃了张家一顿饭,他还是将丑话说在前头道,“别说谎,我会发现。”

张阿公在旁边听了这话,屁股上的炭盆便歇了火,心说,性子这般直还懂事儿的孩子这年头可不常见,也就他老人家小时候称得上这句赞吧。

张知鱼也赞,范大人不止是吃饭快,办事儿更是一顶一的快,谈家前几日才人头落地,今儿他就想起这事儿了,“只这事有些复杂,诸多人都出了力,便说我阿公吧,就是没亲自传话,那也是在家做了总指挥的。”

张阿公笑得不见眼,心下得意,嘴上还谦虚,道:“医者仁心么,皇帝都写了牌子,自然不能让他失望了。”谈话间就用春秋笔法将皇帝给自家匾额的改头换面地一说,模糊掉那牌子是给鱼姐儿的,乍一听跟皇帝专写了表彰他似的。

只范安也是个奇人,若是常人少不得问两句匾额如何如何,两人互相吹捧一番,他却眉头一皱,丝毫不接这茬,不解风情地道:“不消说其他人,就说和你一起的。”

张阿公一噎,他一知半解自然说不出个一二三,但他老人家二十年前就混成老江湖了,眼珠一转,心头就有了主意,便伸了个懒腰,笑:“我年纪大了,说不得这许多话,叫鱼姐儿说把你听。”

张知鱼一眼看破阿公的心思,但谁叫她素来对阿公顶顶好呢,立刻顺着话嘚吧嘚吧报了一串人名出来,就连牛哥儿的弹弓和夏姐儿的守口如瓶她都往上添。

都是自己人,领功不嫌多么,只这么一说她还怕范大人给忘了事儿,遂跑回房里呼哧呼哧写了一张纸的名单出来,还特特跑顾家和慈姑确认了两遍,觉得没错才交给范大人。

范安看着这么长一串的名单,点点头,估摸着跟自己听到的差不多,便收在袖子里,沉吟一番,道:“你既从小跟着阿公学医,不若日后也往妇舍去,里头的女娘很多都不会治病,时常有耽搁死的。”

沈老娘刚刚还觉着小范万般好,此时见他想将鱼姐儿往妇舍塞,立时就觉着这孩子有些人来疯,不乐道:“去妇舍做什么,她人小小一个,还没活出滋味儿,就去给人做仙童炼丹,这不是造孽么!”

“里头不是有女医么?”范安很是惊讶,新官上任,要整理的事儿太多,他还没注意到妇舍这来,只在神京时皇后格外重视妇舍,里头也有一二精通医理的女娘坐镇,便觉得这也算个好去处。

沈老娘不这么想,呸了一声道:“南水县的舍长,本来是林逢县内一个种地的女娘,不知怎地认了些字回来,两三下叫她蹿林里搭了间屋子,说自个儿得了道了,问得的是什么道,说是无名道,头先还在里头练丹请乡里人吃,不想打开锅一看,他娘的竟炼出两方豆腐来,吃了这豆腐的几日夜都通不了肠子,早年传遍乡里,这么些年给她改头换面蹿到城里竟成了赛神仙,还去妇舍做了头子。”

说到这沈老娘又有了新的怀疑:“难不成她竟是没钱租铺子,便抢了妇舍的地儿,说是炼丹实则偷磨豆腐躲税钱。”

众人哄堂大笑,张知鱼也觉得自家外婆的心思竟然这般跳跃,小舅可不就随了她么。

只范安听得这番话,两三下将最后一口肉咽回肚里便起身告辞。

张知鱼看着小范大人按在佩剑上的手跟沈老娘笑:“今儿我掐指一算,今晚准有人倒霉。”

沈老娘也沉吟:“准是那遭瘟的赛神仙。”便不是大家一起咒她,说不得也有几分用呐。

果然不出几日,赛神仙老巢给人掀翻的消息就传了过来,这事儿还是丹娘带过来的。

丹娘也是个爱八卦的人,成日没事儿就跟着孕妇闲谈,不过她说这是丹式独门稳胎法,总之,南水县的事便没有她不知道的,只听范大人前几日去了一趟张家,没得几日妇舍便焕然一新,她也不是个糊涂人,当下就知道这是为什么。

于是又在街上买了一众点心过来谢师娘。

张知鱼从保和堂回来,还没进家门就听得家里好一通热闹,一道欢快的大嗓门直透墙院,便迈腿儿进去给丹娘问好。

丹娘坐在张家院子里跟沈老娘叽咕赛神仙倒霉的事,整个人都容光焕发,看起来年轻了十岁不止。

见着鱼姐儿一进来,便将人往身边一拉,从手里掏出一个银镯子套在她手上,笑:“上一次来的匆忙,连个见面礼也不曾备下,这会儿一起补给你们。”张知鱼刚想推辞,那头夏姐儿已经跑了过来,冲大姐摇摇手腕子,她的那个是银铃铛,一摇就叮叮当当的,她一见就特别喜欢。

“丹娘也是自家人了,她给你你就收下。”沈老娘笑,张知鱼方拢在袖子里,心说今儿又发了笔小财啦。

丹娘又转头跟沈老娘说话,乐道:“那老不死的三日前夜里竟被范知县踹了门子,一窝都给抓到了牢子里去了,说是要服几年牢。”

沈老娘拍手称快,说了一字儿:“该!”

张知鱼听着这时间掐指一算,不由再次赞叹范大人的行动力,细细算来,那日吃完饭后没多久,范大人便夜闯妇舍将人抓了一串,当下便冲沈老娘笑,觉得自个儿那日算得可准。

沈老娘也这么觉得自个儿铁口直断,看着四下无人,便笑吐实话:“这还不是替了老娘么,你家祖上何曾出过这异事儿。”

说到这,她又觉得让张家赚大发了,只不过人在屋檐下,她也怕给人大棍子撵出去,遂说了两句还转回八卦上来,问:“仔细说说怎个倒霉的?”

往日沈老娘不常关注这起子人,只觉着听了闹心。

她素来以快活为人生第一目标,若不是为了丹娘,哪会上赶着去打听这些事,此时见敌人再也翻不了身,顿时好奇心大起,便是连赛神仙在牢里怎个生活法子,袜子有没有洞,有没有被老鼠咬都关心起来。

丹娘真不愧是她老人家的徒弟,若是问了旁人还得愣一愣,丹娘眼睛都不眨就吐了一肚皮话,笑:“那老东西惯爱晚上炼丹打坐,当日正叫了一二个徒儿给她烧火,范大人派人在前头敲了两下门子,自个儿直跃墙头,进来就抓了个人赃并获,赛神仙还说里头练的是好东西,想叫范大人也吃一丸,结果范大人也是个人才,立马给她喂了几颗下去,我的娘,她那炼丹术几十年如一日,炼来炼去炼得九九归一,都跟那方豆腐似的,一下肚儿便塞肠子,听说赛神仙今儿还在衙门里想要点儿巴豆吃。”

张知鱼隔着几日夜,便是不在现场也窥得一二范大人的威风,心头大乐,连连拍手叫好,一众过来找鱼姐儿玩的孩子听得这二三句话,顿时也摇身一变成了小范大人的铁杆粉头,冒着星星眼,心说:范大人,请狠狠凶我,好喜欢!

听众多了问题也多了,几人还想再现范大人的英姿,又惯会给人捧场,几句话捧得丹娘谈性大起,越发说得多起来,逗得在场诸人哈哈大笑。

沈老娘也是知事儿的人,便是她不外出打听,也有孙婆子这个耳报神在,听多了这帮人的惨状,假惺惺地一叹:“只可怜在外头吃香喝辣的小仙儿。”

丹娘笑:“谁说不是,清晨一进家门,见师父都给人连夜端了,脸色可叫一个难看,忙不迭收了孝心往外走,结果还没走出二里地,便被范大人抓了回去,如今正跟赛神仙在牢里继续参悟,范大人还请她们务必成仙,也好保佑大周国运昌盛呢!”

沈老娘也是个脑洞奇大的人,眼前忽然晃过范大人在张家院子里杀雁的情景,那叫一个干脆利落,当下不知想到什么,便问:“都死了么?”

丹娘有些失望道:“那倒不曾,还没影的事儿,再者赛神仙不止在妇舍有人,她乡里还有个二窟,只面儿上是间道馆,好像叫什么莲花观,人也有身份,是册上有名的道人,没犯事儿的都叫苟活下来,听说如今做正经法事营生了。”

“是黄鼠狼就得吃鸡。”沈老娘冷哼一声,道:“道观苦修不如妇舍呆着舒坦,我看总有人得接了赛老鬼的衣钵。”

对此张知鱼只能说她外婆也是个老神棍,这话一说一个准儿。

*有功的孩子

这日衙门的奖励下来,大伙儿都凑在一起看张大郎带回来的公文和银子,银子是一人五十两,但大家心思都没在这笔巨款上头。

几个男孩儿围着这张纸脸色都有些恍惚,牛哥儿和大桃激动道:“我、我、我能念书了?”

张知鱼看着上头的字也高兴地道:“是真的,上头说让你和小牛哥一起去松山书院念书,里头的院长听了这事儿要破格收你们进去!”

大桃想想说:“不可能啊,我又没做什么。”

这事儿张知鱼也纳闷呢,那日纸上她没写大桃哥名字啊,想想道:“可能是小范大人在京里见过小宝,觉得你猪养得好也说不定。”

几人想想小宝的可爱样儿,都觉得此话有理,大桃生性老实,见大家都这么说便也信以为真。

一旁的张阿公听了这话儿,背着手潇洒一笑回了房,心说,他老人家这回真真是深藏功与名也。

这事儿张阿公前几日就从儿子那听说了,想着都是自己的弟子,这个去了书院,那个不让去,以后叫他们怎么相处呢。

而且大桃还是他亲侄孙,自个儿有了钱不说帮多少,至少供大桃读书也还是可以的。

到时候认得五六年书出来,或者做个账房顺便骟猪,或者回乡做个教书先生,或者另寻个其他营生可不叫人欢喜,便暗自差了儿子跟范大人一说,将自己救童四郎的功挪了出来,便是鱼姐儿都为此少了几十两银子,人松山书院也是好书院,不是什么人都收的,大桃都十二了,年纪已不算小,还得从开蒙学,这还是没有过的事。

是以整个张家只有张大郎一跃成了张巡检,便连鱼姐儿也只得了五十两银子和去妇舍的机会。

听说原本他们家的钱还更多,张阿公没敢问清楚是多少,怕知道了心太痛!

只此事张阿公一个也没告诉,怕叫大桃心里知道了难受,他老人家难得做一回好事,竟然还不叫嚷出来,不过看着大桃这般高兴,也就值啦。

但书院也不是没有条件,院长说六年内若不能考上秀才就得自个儿出去寻活做,不能再留在书院了。

大家对秀才那些事儿压根就没想过,心头只想着能识字就是天大的荣耀了。

张知鱼由衷地为他们高兴,不管能学多少,这意味着大家终于有机会能够真正地开始汲取这个朝代的知识,对大桃和牛哥儿来说,这份奖励远远比银子更重要。

公文是贴在告示栏上的,黎氏在船上便听着有来吃饭的食客说了这事儿,再三一问,知道上头有王牛两字儿后,饶是再泼辣的一个妇人也忍不住泪光闪动,起身对着东边祖坟便是一拜,道:“咱们家也算要苦尽甘来,这一年的苦也不算白吃。”

李氏素来便容易共情别人,跟着哭了一遭便让黎氏家去。

黎氏一路小跑到巷子时,几个孩子还在那嘀咕这事儿,黎氏见着牛哥儿便忍不住喊了声:“牛哥儿!”

牛哥儿正乐上头说自个儿弹弓好,心说以后少不得要做得更大更强,务必一击必死,往日他还不敢动手,如今么,哼,巷子里看谁还敢禁他的弹弓!

这会儿一见娘回来,便兴高采烈地跑过去,得意洋洋地笑:“娘,以后你禁不了我的弹弓了。”

黎氏听得两眼一黑,想着先前儿别人跟她说的话道:“不是叫你去念书么?”

牛哥儿觉得娘有些转不过弯儿,便提醒她:“念了书做更好的弹弓卖呗。”

黎氏刚刚妆都哭花了,听说后便在心头嘀咕见着儿子得好好夸夸他,这会儿便没忍住竖起眉毛道:“逗你娘的小猢狲,还不给老娘念念上头说的什么。”

她怎么觉得这孩子离着靠谱还差老长一截?

牛哥儿也认不全,但大概意思还是知道的,直接就两句话总结:“娘,上头说我弹弓做得好以后去书院念书,还给了我五十两银子。”

王家如今还欠着三十多两,黎氏这辈子就没借过人钱,听了此话,心头的重担顿时放了个干净,回家便跟儿子商量,先拿出三十两还债。

“剩下的也不必给我。娘拿去买花戴。”牛哥儿豪迈地一挥手,笑:“以后我还能挣更多。”

这头王家欢欢喜喜吃饭,那头大桃乡也跟过年似的。

里正迎风流了二两泪,唬得他儿子一回来就惊得眼也红了一圈儿,道:“爹,你别吓我,娘出了什么事?”

里正愣道:“在乡口跟人吵架,还能出什么事?”

“不是娘出事儿你哭什么。”章大郎方才心跳过快,如今还没回神,问完便不满地看爹一眼。

里正给他一问,又老泪纵横道:“我的儿,你不知我们大桃乡要出读书人了。”

说完便派章大郎出门买鞭炮。

有路过的客商见着大桃乡一副锣鼓喧天的样儿,还当有喜事发生,忙跟老仆一块儿走到乡口,想跟站着发红鸡蛋的里正要两颗喜糖过来沾沾福气。

里正面色古怪地看他一眼道:“不曾有人结亲,哪来的喜糖。”

客商当下便骂了声晦气,提着心问说:“莫非是白事不成?”

里正觉得这人有些不知事,谁家死了人欢天喜地的,便没好气道:“也不曾!”

客商心中诧异,寻思一番,心说也没到春闱秋闱也已经过了,这是闹什么呢。

此时已经十一月,天色渐冷,大桃乡的猪儿也成了猪才,个个长得膘肥体壮,虽然没得小宝威武,众小孩儿也能解个闷子,遂个个都成了放猪娃,众放猪娃见着里正在乡口发糖,便骑在大猪身上被爹娘牵着过来。

其中一个骑着大肥猪的三四岁小孩儿,走出来便笑说:“正我们乡有人识字儿了。”

此话完全不将里正等人放在眼里,里正心中无比得意自个儿识字,转眼就叫说成文盲,险被气死,忙解释:“小老儿也颇识几个字。”说完便塞了两个喜蛋过去。

周围的肥猪逐渐从四面八方的田野里走了出来,这四川客商只觉膀胱鼓胀,险叫尿出来,心说,格老子的,这原是个猪妖国。

忙不迭接了两个鸡蛋,跳上马回头跟老仆慌道:“此地留不得了,赶紧走水路离开。”

里正见人拿了蛋谢都不谢便溜了个没影儿,心头只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不过人逢喜事精神爽,他老人家很快又回神去了大桃家,心说,可得好好鼓励乡里的希望好好念书。

自从见过了圣旨,大房大便对大桃念书的事淡定了许多,张大伯正拍大桃的手说,“你是这个家的长子,不管走得多远都要记住,家里还有弟弟妹妹,要记住你们永远是最亲的兄弟姐妹。”

里正进来又叽咕一回。

大桃狠狠地点了点头,隔日又带着爹娘收拾好的一篓子黄鳝回了张家,这还是他们全家连夜下田挖的呢。

*一定是中了邪

大桃和牛哥儿都有赏,更别提鱼姐儿几个了,她得了去妇舍的机会,顾慈成昭赵聪也被送进了县学,里头几乎都是秀才,他三个算是县里破格收的,也是天大的一桩喜事。

夏姐儿还小,范大人知道她拿了小关公公的剑,便将自己修习的剑法送了他,还满是怀念地说:“这套还是我小时候立功换的。”

只可惜当时他大吃特吃忘了回皇帝的话儿,这老头很容易记仇,转眼就送了他一本女儿练的,是以这么多年,范大人自个儿都还是无招无式的野路子。

这东西原他想留给自己女儿,不想光棍到二十六还没人看上他。

张知鱼倒是很能理解,这么俊的不多见,这么怪的人也不多见。

难怪船上跟她小舅一见如故。

不过李三郎完全不怕自己成亲晚,他自己早早便立志活成老寿星送走两个外甥女,还怕找不着娘子么?

当然他有个小秘密,这话儿只跟两个外甥女说了,他觉得一个人过更舒坦,何必得非得成家,以后他和外甥女相依为命不就成了。

只此话不知如何叫李氏听到了肚子里,李三郎便没了好果子吃。

一连许多日,李氏都让他两个外甥女给他做饭,连带着夏姐儿和张知鱼也吃挂落,这两个小的手艺不提也罢,耗子都不偷的玩意儿,叫他吃了三日便自己上了手烧灶。

可恨李家血脉人人厨艺精湛,却有这般烂泥扶不上墙的三人,张知鱼和夏姐儿吃得险翻了白眼,宁去蹭顾家的饭也不肯回家看舅舅,如此过了五六日李三郎险些便血,忙歇了跟外甥女过一辈子的心思。

但结亲么,李三郎云,“我就是这样自由自在的一个人。”说罢带着外甥女田里产出的胭脂便跳上船,翘着二郎腿晃晃悠悠地出门去也。

李三郎的婚事说起来就叫沈老娘发愁,她先前还偷偷怀疑小儿子恐怕不是喜欢女人,又在乡里听到他跟个白面清秀男子一块儿游山玩水,不由两眼一黑。

她这回上城里来,一大要事就是盯着儿子不要把路走旱了,还得仔细找个好女娘成家。

只李三郎颇有张阿公之风,一年多前还是白面俊良玉,这会儿已经黑了不少,沈老娘想到这就闹心,若非前两个儿子已经成家立业,她早被气死了。

一说起李三郎,沈老娘连吃都吃不下了,撂下筷子还跟鱼姐儿说话,问到:“你真要去妇舍不成?”

张知鱼点点头,笑:“一月也去不了许多日,保和堂也去呢。”

范大人还想叫她去妇舍,无它,实在里头的人都快被他撵干净了,现在便只剩了五六个人,但南水县需要妇舍的孕妇也不少,如今妇舍便急需扩充人手,他便想着这是正经学医的,在里头说不得以后接生也能活人无数。

范安顾虑周全,连她在保和堂的事也算了进去,只道可以两头忙,一周分三天在妇舍。张知鱼心里也愿意,便决定应下来。

众人都有了去处,便凑在一起说话,张知鱼看看没来的成昭,心中很有些担忧,大家都已经许多日不曾见着他,每次去了成家都吃闭门羹,那狗洞不知如何给成家发现,几月前便被堵得严严实实,踹都踹不开。

牛哥儿和大桃听了便笑:“你们几个鸡崽子能有什么力气?”

说完便主动请缨,转眼一行人就去了成家,只是几个人连踹带挖,狗洞都不见松动。

顾慈道:“真不知那老东西怎么了。”

几人叽咕一回,赵聪愤愤:“这老头子还能怎么,定是中了邪!”不中邪谁能这么对自己的亲儿子。

此话一语成谶,众孩子刚叽咕完,就见成家后门上钻出个女冠,摇摇晃晃地往外走上马车。

一行人受得好大一惊,心说成老爷真是不成了,外头正抓这些个鬼道士,他还大摇大摆的把人带回家,几人想到此处,不免为成昭深深的担忧起来。

结果不想刚回家吃了几块糕,顾家大门外也来了个女冠。

顾家大门不曾关,听见吆喝大伙儿便走了出来。

张知鱼就见外头站了个身子瘦长,眉眼也细长,穿了女冠服的老道站在门口,捏着嗓子神神叨叨地道:“途经宝地,觉得此宅血光冲天,看着像是有官煞。”说着掐指一算:“这家的孩子要科举,必须得找我化煞。”

几人刚叽咕过范大人夜擒赛神仙的壮举,一时间见着她异常突兀的喉结,都愣在当场,又见这人道袍上好大一个莲字便心下了然,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想着给窝里招财进宝呢!

顾慈也竖了眉毛,心说,这是骗到你祖宗头上了,眼睛一转,便柔柔地笑着道:“仙女姐姐,可是我们家就一个孩子呀,难道你是说我像男的吗?”说完便泫然欲泣,看着便叫几人牙疼。

老道吃了一惊,看着顾慈粉白的小脸,一副弱柳扶风的样子,心头不由嘀咕起来,见是几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心神也松了许多,寻思半天觉着是不太像,便问:“你怎穿男装?”

慈姑意有所指的摸摸喉咙,羞涩地说:“可能跟仙女姐姐一样。”说完,低头看着脚尖,手却默默的伸在背后掐了个诀,心说:“快掉牙、快掉牙。”

老道咯噔一声,了然地悲叹,自个儿是为了讨生活男扮女装,这孩子女扮男装,可能家中无男,需要她替父从军也说不好。

这么一想,老道士眼珠子一转,神秘一笑,道,“女孩也不要紧,女孩有女孩的煞,化了就好了。”说完就要跳起来给他露两手。

这日张阿公也在家里,听见动静便出来看,见着这老道士的装扮,以及举起的手势,心说,这可不是师父教我的驱邪舞么?

想起老胡大夫当日教他的场景,张阿公脚下忍不住也摆了个姿势,就是这么个姿势将老道直接吓出了大汉音,道:“你也会跳?”

张知鱼眼珠子一转,笑眯眯道:“我阿公是专业的。”

老道顿时心乱如麻,心想前世的不修,一连这许多日不曾出门,才走了几条街,钱没赚几两,竟然撞上同行路,看着竹子巷子热热闹闹的场面,不由想起自家还在牢里吃饭的师父,忍不住老泪纵横,惊喜地问:“仙长如何在这活得这般神仙日子。”

夏姐儿在旁边想想说:“也没什么别的法子,就是听范大人的话呗。”

老道心中惊疑不定,想着难怪自家被灭了门,原是同行相欺,早有人看他们不顺眼了!

这头混得风生水起,原来搭上了线挤兑他们莲花观,可恨自家师父不知道上供,只知道在家吃香的喝辣的,转头就给那贪官灭了门。

想到往年门中热闹的场景,顿时心下黯然,面色凄苦地朝巷子外走。

夏姐儿谈笑间杀人无形,张知鱼狠狠赞了回她,转头跟众人嘀咕:“也不知谁家的二傻子会把他带回去。”

正这般想着,就见拐角处跑来一辆马车,上头跳下了一位肥肚皮的中年汉子和几个小厮,点头哈腰地将老道士连抬带抢地邀请上车,张知鱼记东西不说过目不忘,但认个狠得牙痒的人还不成问题。

当下便忍不住奇怪道:“这不是成昭他渣爹么?”

几个孩子回望过去,都心中一惊,心说,老头子果然是成了祟!

老道忽悠人忽悠惯了,一见这架势就知来了银子,盯着成老爷看了一会儿说,忽然眯着眼说:“鸡来。”

瞬间成老爷就捧上一只纸包鸡,一打开就油香四处溢,张知鱼都能闻到味儿了,那老道显然跟她一样深深为美鸡沉醉,当下便咕噜咕噜下了肚。

顾慈还想试下身手,便不停地念:“掉牙,掉牙。”

众人捂着漏风嘴,立时便离了慈姑八丈远。

张知鱼则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巷子口。

那老道吃完鸡,便从袖子里掏出两丸丹药,说给成老爷化煞。

成老爷撅着屁股上前一拿,不想竟给老仙儿绊个狗吃屎,当场吐了颗牙出来,哪还有半点仙风道骨的样子。

成老爷唬得不轻,忙招呼众小厮将老仙儿抬上马车往药铺子带,转眼便徒留一片鸡骨头。

便是隔着这般远,都能见着骨头上泛的光,可见吃得多干净,张知鱼忍不住感叹,这水平都跟范大人有一拼了。

几人等马车走远了又凑过去一看地,那牙还沾着血呢。顿时对慈姑刮目相看,道:“难不成你真是大仙儿转世。”

顾慈挑挑眉毛:“子不语怪力乱神。”

张知鱼啧一声,笑他:“说你胖你还喘上了。”

几人叽咕一回,想起成老爷不着调的样子,等丹娘又来张知鱼就跟她搭话问:“丹婶婶可知道一个姓盛的道士。”

丹娘在众仙儿老巢待了这么些年,里头只要出现过的人,个个都知道,都不要张知鱼怎么说,她就想起来是谁,笑着道,“准是那个长着喉结的女娘!”

张知鱼差点从凳子上掉下去,忍不住道:“她真是女的?”

“那谁知道呢?”丹娘说,“又没谁跟她洗过澡。”不过她是颇为鱼姐儿的话的,又道,“要不然就是个雌雄同体的真妖精。”

沈老娘觉得女或者不男不女的事,五五开吧。

张知鱼心说,大周朝的人怎么个个都这般信妖怪,又转头问丹娘:“这道士最近在做什么?都坑蒙拐骗到我们这里来了。”

沈老娘吓了一跳,忙问:“什么时候?”

张知鱼回:“昨日下午来过一回,不过已经被阿公吓跑了。”

师徒两人对视一眼,当下更确定这东西是个妖怪了,沈老娘眼珠一转,便问:“你阿公跟他斗法了?”

张知鱼赶紧给阿公正名,忙说:“这倒是没有。”

沈老娘不是很信,她觉着张年此人一大爱好便是显摆,如今人驱邪舞都跳上家门口了,还让他撞个正着,可不得狠狠比划一番么,不然那老道士能这么轻易地走了?

只不过这孩子维护她阿公的面儿,沈老娘心里给这事儿定了性,道:“跳得好!”

虽然她对张年的某些小习惯颇有微词,但在这事儿上沈老娘破天荒地给了张阿公一点儿好脸色,觉得这人难得做回好事儿,值得鼓励,当然,他能将南水县所有的给妇人看病接生的小仙儿跳走就更好了。

张知鱼无论如何说,两师徒都笑着点头说——对,不是他跳走的,但那对视一笑的眼神完全与话头相反。

张知鱼自觉为阿公的名声付出了巨大的努力,见还没个成效便歇了心气,还继续问丹娘那老道的事。

沈老娘听了也说:“不知谁家有这么大的福分请了他回去。”

如今妇舍面容整洁,丹娘也不怕这起子人了,没事儿还经常打听后续,妇舍留下来的接生婆也有些话精子,便是离着一个县的故事,也有法子叫她知道喽。

是以丹娘略一思索小声叽咕道:“有个姓成的老爷正想克对家,撞在这老道手上,听说已经投出去百两银子了。”

仁安堂的对家可不就是保和堂么?张知鱼不想掏出这么桩事,听得更认真了。

成大郎从小便跟这个差了十五六岁的弟弟亲,只有了自己的孩子便逐渐变了味儿。

早年成老爷说过,以后保和堂和宅子留给他,七成的田也给他,其他都得交到成昭手里。

成家有两个顶赚钱的药材园子就是给成昭的,原是叫他们兄弟两个互相牵制,也不叫哪个随意离了心。

不想成大郎在外头结识了几个狐朋狗友,成日家在他耳边说着这般大的家业分那么些出去,以后他儿子可不就少了么。

成大郎渐渐给说得心动,又有妻子吹枕头风,性子逐渐就歪了,这二三年见着弟弟便不顺眼。成老爷素来便是个没正心的,早年偷了保和堂几本药方子卖人,从此便和保和堂离心。

只他爹早年救过赵老太爷一回,如今赵家也没追究,只当买断了恩情,成老爷给儿子一嘀咕家大业大注重身份的事,在家里规矩越发大起来,将成昭当成大户人家的庶子般驯养,要他为哥哥好,幸而狄夫人清明,好歹将儿子把持住。

那头大嫂一计不成,又见成昭人关在家都不声不响地立了些微末小功,便想起往年娘家嫂子去的妇舍,认识了个赛神仙,只赛神仙已经下了牢,便将主意打到她大徒弟身上,遂收拾了小包袱回了娘家。

隔日回来就躺在床上装疯,整日胡言乱语,吃药也吃不好,请和尚也请不好,只这老道一来便在门上大喊——有妖孽。

成大郎本见人在宅子外叽咕个没完,当下便起身想叫人将这女冠赶走,不想他娘子却在床上睁了眼儿,含糊道:“大郎,外头有人来救我了。”

说完又嘎嘣倒床上,唬得成大郎摸了她好几次鼻息。幸而人不曾死,只是晕过去了。

成家叫这一吓,忙不迭请了人进来,这男相女冠进门便掏出桃木剑四处舞动,嘀嘀咕咕道:“你家有个灾星。”成老爷还不大信,这人又说:“回家最近定是诸事不顺,是也不是,实则都是这灾星克的。”

成老爷想起最近仁安堂的生意下滑了好大一截,顿时咯噔一声,便弯腰高声儿道:“请大仙捉妖——”

老道暗道,他还只说灾,这老头子嘴里都成妖了。

只拿人手软,当下闭着眼便说出成昭的八字,又在成昭屋前老槐树底下开了个窝。

成老爷凑近一看,便见着里头鲜血淋漓,一窝白生生的小耗子都叫儿子克得死绝,顿时便发了疯,大喊孽障,扭头就说成昭克他嫂子的肚子,要么去乡下庄子上,要么在房里就不要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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