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颈疠


姑苏素来便是天下一等一的好地方,  就是不怎么受重视的妇舍也修建得十分宽阔,光是后院就有南水县的两个大。

虽然里头躺着的也是穷娘,但环境不知比南水县的娘子们好了多少,  莫娘子刚给一位娘子接完生,  看着高高瘦瘦的鱼姐儿就笑:“小张大夫果然跟知府中的一样年少有为。”

张知鱼两辈子加起来学医的时候已经太长了,这话听着便有些亏心,道:“都是沾了保和堂的先生们的光,我也是这两年才被许开药的。”

莫娘子见她一点不张扬,心里便有些满意,  又看鱼姐儿年纪小,只做自个儿的小妹似的,笑着带她认识院子里的稳婆。

有些娘子知道鱼姐儿是七品官,  膝盖就有些软。

莫娘子见状才想起来,  她并不是普通的大夫,  便有些犹豫要不要再补个礼。

张知鱼心思灵敏,就笑:“大家在一起总这么规矩,有什么意思?我年纪小,娘也不让我受礼,说菩萨看了要怪罪,大家还叫我鱼姐儿就成了。”

莫娘子见她神色不似作伪,  这才点头应下,等见过了所有人,莫娘子便拿眼看她。

张知鱼道:“我是来做大夫的,  别的先前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若有什么要紧的事,莫娘子再来找我就好了。”她虽有了官职,但也不可能大包大揽,  这也太招人恨了。

莫娘子脸色果然又好了几分,叫大伙儿继续忙自己的,又给鱼姐儿挪了间宽阔的大屋子,让她在里头坐诊。

整个姑苏只有这么一个妇舍,里头的等着生孩子的娘子实在太多,但要生的都不往她这里来。

诚然张知鱼声名在外,但人是感情动物,不是出了事,还是习惯找自己熟悉的大夫和稳婆,熟悉的人总是用着更贴心更放心。

但姑苏人口稠密,妇舍的稳婆只有这么多,其他不那么急的孕妇很快就被莫娘子分到了鱼姐儿这头。

张知鱼挨个给她们把脉摸肚子,又教了些正胎位的操,身子骨虚弱的便挨个给她们扎。

妇舍的稳婆在一旁看着,见她果然是做惯了事的熟手,逐渐也放下心来忙自己的去了。

扎针的娘子感觉身上渐渐有了力气,看着她便叹道:“要是小张大夫能一直留在姑苏就好了,这样以后我们真要瞧病也就能有个去处了。”

女子行医艰难,姑苏城里医术最好的女娘就是莫娘子,她的祖父便是大夫,只是莫娘子是出嫁的女儿,再不可能传了这门手艺,现在给大家看病,也只是靠着听来的一星半点,大部分时候她给的方子都不会有什么效果,

但很多娘子都是自己做大夫,觉得是什么病,就想办法自己治治,自从莫娘子来了妇舍,大家还能有个主心骨来问问,所以就算没什么用,大家依然很喜欢莫娘子。

也是因为她,姑苏的妇舍才有这么多没怀孕的妇人——她们都是身上有疾,但又看不起病的苦命人。

张知鱼叹了口气,一下就明白了莫娘子的小心思,这是打着她来的主意,想让这些娘子瞧瞧病。

张知鱼想想道:“你们先排队,不着急的改日再来。”

娘子们风里来雨里去,最能捕捉的就是人的情绪,一听她的话就知道,小张大夫这是愿意给大家看病,一时心情都有些激动起来。

虽然民间恶妇的故事很多,但更多的还是互相谅解的普通人,很快纷杂的队伍就成了一列,站在张知鱼面前的,只是一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娘子,肚皮已经鼓了起来,约莫有五六月的样子。

大热的天,娴娘脖子上还缠着布,张知鱼便将她领到屏风后头瞧。

娴娘看着张知鱼,紧张地道:“我颈子上这两年生了肿块,很难看。”

“医好了不就好看了?”张知鱼手下不停,揭开她颈子上的布,便见着里头有十几个肿块,好些都溃烂了,皱眉道:“你底子不好又劳累太过,病就容易趁虚而入,往后好了千万要注意修养,万事都没有命重要。”

娴娘紧着声问:“我还能好?”

张知鱼打开自己的药箱,取了药膏给她抹上,道:“不要怕,颈疠生得丑陋却不是绝症,只要取出病灶后,每天这个时候来妇舍找我,扎上半月针就能好了。”说完又去摸她的肚子,笑道:“胎位还正,就是孩子弱了些,等过两日补身丸到了,吃上几月也能大好。”

谈话间,颈子上又涌出脓水,跟着张知鱼进来的稳婆面上都有些发白,往后退了好几步。

张知鱼眉头都没皱一下,让人取了清水擦干净她颈子上的污渍,又拿银针轻轻刺入翳风、肩井、天井、肘尖几个穴位,还问她:“疼不疼,热不热?”

“热的、热的。”娴娘慢慢的便觉得颈子上热得厉害。

闻讯而来的莫娘子就见娴娘颈子上不停地往外涌出脓血,张知鱼用帕子擦干净后,便从中间用小刀取出找小指甲盖长的病根,道:“这根还没我想的长,取出来估计要不了半月就能好全。”

稳婆还能稳得主,又瞧着渣斗的妇人见着便冲出去吐了起来。

娴娘闻到自己颈子上难闻的味道,羞得满脸通红。

张知鱼看着她问:“这么痛吗?我再给你扎两针?”

“我不疼。”娴娘连连摆手,看着鱼姐儿纯净的眼睛,眼眶渐渐湿了。

她有些不敢相信让自己痛苦了两年的病就这样好了,不由呆呆地问:“小张大夫不是只能治妇人病么?”

张知鱼解释道:“那倒不是,只是娘子们都习惯找我,男人们能找的大夫又太多最后才传成这样,实际上保和堂的大夫们教了我不少,往后你们身上有什么不舒服也可以来找我,我师父多,我治不了还有他们能治,只要不是绝症总能治好的。”

娴娘连连点头,晕晕乎乎地走到家里了才忽然反应过来——从此她就是正常的人了。

正在吃肉丝面的丈夫见着娴娘便心中嫌恶,背过身还跟着老娘一块儿吃饭。

娴娘已经习以为常,自己揭开锅重煮了一碗白水面,坐在床上吃净了。

在自己生病的时候娴娘没有哭,但今日好了起来,那些久违的伤痛却一起涌上心头,娴娘想着鱼姐儿的话,眼睛亮亮的——这这人都没有自己的命重要。

这头张知鱼一直忙到天色将晚,等人走完了,方跟莫娘子道:“我想在苏州开几日义诊,专看娘子们的病。”

莫娘子心底动容,这也是她盼着想做的事,只是妇舍并没有这么多银子可以供她们使用。

想到南水县的那一吊钱,张知鱼有了不详的预感,道:“还有多少?”

莫娘子估计了一下,道:“今年的钱只剩一百两左右了。”

张知鱼脸都要笑烂了,惊喜地道:“姑苏就是不一样,竟然有这么多的钱。”

莫娘子怕她误会,连忙解释道:“是一年就剩这么些,不是一月。”

张知鱼已经很知足,笑:“南水县才去年这个时候才只有一吊钱,这一两都够她们过一辈子的了,还不叫多?”

莫娘子神色古怪,南水县就这般穷?一吊钱过半年,岂不是折本做工?

张知鱼正高兴来了个福窝窝,道:“这事不急,先前我过来教针,有人答应过事事都依我。”

不依我,我就叫找人踹烂他的门!张知鱼心道。

莫娘子满头雾水,但见她如此笃定,且官大一级压死人,只得安排下去。

张知鱼乐呵呵地回了房门,提笔写了封信,打算上衙门要银子。

等写完最后一个字,张知鱼才觉着今儿肚子格外饥饿,一时想起娘今日要做好吃的,跳下凳子就往家跑。

不想刚出门子就见着顾家的马车。

顾慈和夏姐儿在上头冲她招手。

昨天进城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晚,大家舟车劳顿,虽然兴奋,但李氏和阮氏没那么多精力看着孩子,于是都还没出来玩过。

这会子凉爽了些,几个小的哪里还坐得住,都打着来接他的主意出来溜达。

张知鱼跳上马车,顾慈和夏姐儿就往她手里塞包子。

张知鱼有些犹豫地看着包子,顾慈就笑:“是我叫店家重新做的,里头没有糖,是咸口的肉包。”

张知鱼给了他一个赞赏的眼神,咬了一大口,眼睛亮亮地道:“好吃!”

李三郎在外头赶着马车,得意一笑道:“这家包子铺都是几十年的老店了,能不好吃?”

张知鱼觉得小舅吹牛,看顾慈道:“你以前吃过吗?”

顾慈想想道:“我往日都没出过门子,哪里吃过外头的包子,但这味道和兰婶婶做的都能一比了,可能是真的。”

李三郎更得意了,当年进县城都还迷路的小土包已经来了不少次姑苏,早比顾慈这个本地人还要更熟悉这个城。

张知鱼看着净往小吃店钻的小舅,拆台道:“一把年纪了,还到哪儿都看羊肉汤,还在这显摆!”

李三郎:“那你吃不吃?”

张知鱼闻着越来越浓的味儿大喊:“我要三大碗!”

路人笑喷。

几人又吃又拿,带了一大盆羊肉回去,张知鱼酒足饭饱,见着夏姐儿身上还有被蚊子咬出来的包,便指挥小舅:“舅舅,我们去买点儿帐子回去挂着,昨晚大伙都没睡好呢。”

李三郎嚼着肉饼,哼哼:“等你想起来,一家子早饿死了。”

夏姐儿也叹气:“早上娘就出门买过了,家里现在不一样了,阿公都拔了老毛买了一堆小毛回来。”

张知鱼纳闷儿——什么是小毛。

顾慈答曰:“咯咯哒呗!”

等回了顾家,张知鱼满地的小鸡在咯咯叫。

阮氏也在铲花园子的土,打算种点儿青菜什么的。

张知鱼想起当年阮氏刚进竹枝巷子的排场,心中感慨万千。

张阿公看着几人进来,就喊:“还愣着做什么,赶紧过来帮忙。”

鱼姐儿和慈姑都是勤劳的孩子,听得这话便走过去,张阿公将两人当空气,看着那个在吃糕的小的道:“再不来,晚上没饭吃!”

夏姐儿唉叹一生,风一般蹿过来,张大郎不在,她就是个壮劳力,接过农具便开始耙土,完了又信心满满地往里播种。

张阿公看了就愁:“一窝放一把,能活一个算造化。”

高仁和高轩哈哈笑起来,张阿公又凑头去看他们脚底下两个坑,道:“这是在干什么?这么浅的坑,上赶着给鸡摆饭来了这是。”

于是大家都心安理得地不干了。

张阿公只好装模作样地种了两天地,最后连个毛都没长出来。

中途下了一场雨,几个孩子还披着蓑衣去挖,结果发现里头的种子都烂掉了,手一捻就碎。

张阿公老脸有些挂不住,道:“怎么也比你们会种。”

张知鱼点头:“空心大萝卜,我们家只有阿公一个人种得出来。”

萝卜,在张家已经成了一个典,大伙儿立刻笑背了气。

张阿公恼羞成怒,拂袖而去,不许李氏给再他们做饭。

张知鱼已经坑得衙门的钱,这两天就要义诊了,心头不知道多高兴,立刻就挺着胸脯道:“这有什么难的,做就做。”

顾慈道:“要不然还是我做算了,你做的狗都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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