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李公释羊践前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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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枚讲了一个很有故事的事。
说是庚子年,李树德已担任山东巡抚四年。在他手下的一众官员,终于探到了李巡抚的生辰。于是,就走起了夫人路线,绕到了李树德的后院,极力劝说李巡抚的家里人为他操办一场寿宴。
后来到京城任职做到军机大臣的梁瑶峰,那个时候也算李巡抚的下属,同样也带着礼物前往李巡抚府上祝寿。而且,在李巡抚的寿宴上,梁瑶峰还碰见过一桩稀奇事,让他一直记忆犹新。
常言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话的后面,其实还有一句:“一任道台做下来,良心摆在中间的,二三十万;偏下心的,勿能计数。”
能坐上巡抚这个位置,自然都不是一般人。据说,李树德谋得这个位置后,入京述职的时候,曾先后给大内总管魏珠送了高达万两的白银作为孝敬。
名目也是走的惯例的冰敬和碳敬,但冰敬和碳敬哪里花得上这么大的数额呢。所以实际上还是李巡抚希望魏总管服侍玄烨的时候,能给自己递上几句好话。
因此,当家里人在自己耳边吹起枕头风,说要办一场寿宴的时候。李巡抚的态度就很模糊,既不明确表示拒绝,也不爽快答应操办。
看着李巡抚的态度,家里人自然也很清楚。有些东西,只能意会,那可言传呢?
于是,在李巡抚治下,头顶上插了野鸡毛的,或者是有上进心想插野鸡毛的,都知道了李巡抚的生辰是几时。
而且,随着李巡抚寿辰的日益临近,李巡抚的府邸也变得越来越闹热。府里的下人们忙前忙后后筹备着各项事宜,生怕有丝毫疏漏的地方。
曹雪芹写贾母过寿。就有句“八月初三日乃贾母八旬大庆,又因亲友全来,恐筵宴排设不开,便早同贾赦及贾琏等商议,议定于七月二十八日起至八月初五日止,宁荣两处齐开筵宴。”
在李家人定下的日子里,头一天,各路的戏班子都早早的进了李巡抚的家。至于什么“悬灯结彩,屏开鸾凤,褥设芙蓉”也早已准备妥当。
虽说与贾母相比,李巡抚的这场寿宴少了那些御赐的礼物,但得知此事登门而来的客人,进门之后交给门房的东西也是琳琅满目。
什么钱财珠宝啦,绫罗绸缎啦,精致美食啦,还有那巧夺天工的手工艺品、饱含深情的诗词佳作、寓意吉祥的寿联寿文、精彩纷呈的歌舞戏曲以及栩栩如生的祝寿绘画等等,这些礼物如流水一般源源不断地被送入府中。
不仅如此,都是文化人的官员们,还翻出了古籍中记载的礼仪:“天子用畅,公侯用玉,卿用羔,大夫用雁。”
于是,李巡抚放下公务待在家里迎客的时候,在李府的外面,站着排队的官员们,人人都是抱着头打着绳结的羊,身后的仆人则捧着坛上好的美酒。
就这样,文风昌盛的山东,还没有李巡抚生辰的那天,李家的后院,已经关上了几百头用着寿礼的羊。而前来道贺的客人们,则是摩肩接踵,川流不息。
再说,早在家里人和自己说要为自己操办一场寿宴的时候,李巡抚心里也有了想法。
自己来山东这么久,看的也看了,走的也走了。能够借这个机会,和同僚们叙叙旧,和下属们谈谈心,随手栽点花,面子里子都有了,也是两全其美的事。
所以,等家里人在往外头放风的时候,李巡抚是一再叮嘱:酒要管够、肉要管够、戏要管够。千万不要因为自己是巡抚就怠慢了客人。
毕竟,这种场合,说是寿宴,但也不止是寿宴。来的宾客会拍拍自己的马屁,但也会借这个机会相互走动走动,加深下感情。说不定日后遇到什么棘手之事,还能互相帮衬一把!
再说, 国人的许多大事,向来都是在酒桌上敲定的。
对于山东境内这些借着给自己过寿而相互走动的官吏们心里的小九九,李大人心中自然跟明镜儿似的。
因此,在交代家里人的时候,李巡抚甚至把客房准备这些细节,都提到嘴里细细叮嘱了一番。一句话,客人来了,就得像回到自家一样。
所谓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谁敢断言,眼前这群登门的人中,日后不会冒出几个飞黄腾达的后起之秀来?
倘若因这场寿宴准备不足,不小心有所疏忽或是无意开罪了哪位大神,日后自己被穿了小鞋,那可真是得不偿失啦!
眼见李大人如此用心良苦,前来祝寿道贺之人,进到府邸之后也都纷纷放下拘束,彻底敞开了胸怀。
围坐在一起悠然自得地品茶论道,或开怀畅饮沉醉其中,亦或是饶有兴致地欣赏着精彩绝伦的戏曲表演。
爱唱小曲儿的,把戏班子的主角撵下台,自己走到台上展示展示歌喉,推杯换盏之间,还不忘相互戏谑调侃一番。
只要言行不过分失当,倒也无人会去较真计较。
若是有人喝醉了,便干脆直接歪在座位上小憩片刻,稍作休整之后,又接着继续喝茶、饮酒、看戏,好不快活逍遥。
国人好酒,但又常常对酒心生畏惧。
尤其是在酒宴之上,那你来我往、互不相让的敬酒环节,对于酒量不佳之人而言,简直就是一场噩梦。一旦坐上酒席,心中便开始忐忑不安,生怕被他人频频敬酒。
倘若有人手持酒杯径直朝自己走来,并大声嚷嚷:“我敬领导一杯酒,领导不喝我不走。”亦或是“感情深一口吞,感情浅,一点点。”
这时候,面对着众多人的目光注视,着实令人左右为难。喝吧,或许自身酒量有限难以承受;不喝吧,又恐驳了对方面子,显得不够豪爽大气。这可真是让人头疼不已啊!
李大人的寿宴,下属们即便有心向李大人敬酒,以示敬意与祝福,却也不敢过于放肆地频繁举杯。
至多也就是待李大人发表致辞之际,众人一同起身,共同举杯,意思一下就罢了。谁也不会得了失心疯逮着李大人敬酒。
这样一来,李大人身旁的那些负责陪客的人员,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宾客们敬酒的重点目标。
等到左一个先干为敬,右一个先干为敬。即便是酒量再好的主陪,面对这般人海战术般的轮番敬酒,恐怕也是难以招架得住啊!
在李巡抚生辰大庆那天,刑名师爷老张,则正襟危坐在某一张席位上,肩负起主陪的重要责任。
当李巡抚与众多宾客按照礼仪完成了一系列规定动作后,各张席位上顿时陷入了一片激烈的“战斗”之中。
然而,老张今天的运气似乎有些欠佳,他所陪同的那一桌宾客,个个都是海量,酒量丝毫不逊色于老张这位久经沙场的酒场老手。
老张才刚刚夹了几筷子美味可口的菜肴,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尝,就已经被同桌的客人们左一杯右一杯地敬了过来。
起初,老张还能勉强招架,可随着酒杯不断见底,他渐渐感到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起来,仿佛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
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样继续硬拼下去,老张赶忙高挂免战牌,表示自己实在无法再饮酒了。
可是,在这酒桌上,一旦喝酒的人察觉到对手有投降认输的迹象,往往都会乘胜追击,绝不留情。
他们怎会轻易放过老张这个已经露出破绽的对手呢?非要将其彻底放倒在现场,方才罢休。
倘若老张此时能够强撑住场面,或许同桌的宾客们多少还会有所忌惮,不敢如此肆无忌惮地逼迫他。
但如今,老张表现出明显的弱势,宾客们见状自然是士气大振,愈发不肯善罢甘休。
老张越是极力推脱说自己喝不下去了,宾客们的气势就越发汹涌澎湃,甚至有人已经按捺不住,差一点就要冲上前去,直接把酒强行灌入老张的口中。
见这个势头不好,老张赶紧使出了尿遁之术。说是自己急需方便,去去就来,再战三百回合。
不过,话是说的这么满满的。宾客们放佝偻着身子的老张离桌以后,老张先是朝着茅房的方向走,等到转个弯,老张却往自己在李巡抚家的卧房里走去。
“再喝下去我都成傻鸟了。等我歇上一时半会儿,让你们先内部斗上一会再说。到时候我再来打你们这些晕头鸭儿㗑脚老虎。”
晕晕乎乎的老张边走边想,东一脚西一脚的走到了卧室。才推开门,就听见自己的床上传来一阵只可意会不可描述的旖旎声响。
像这种事,撞见的人都会觉得晦气。现在,这事竟然发生在自己的床上,老张更是气得浑身发抖。
“是哪个混账,居然趁着老子陪客的时候,跑到这里行苟且之事。”老张一边怒骂着一边冲向床榻,伸手抓住蚊帐就往地上扯。
等这蚊帐扯开以后,老张也愣了——在自己的床上,哼哼啊啊行着周公之礼的,居然是两头羊。
而且,这两头羊的身上,还扎着绳结。很明显,这两头羊是给李巡抚贺寿的宾客送来的寿礼。
看到蚊帐被老张扯开以后,那两头羊也忙不迭地分开了。然后跳下了床,惊慌失措的夺门而逃。
瞧着两头羊夺门而逃,晕着的老张一下子也没晕了。这些羊,不是关在后院里的嘛?怎么会跑到自己的床上来?而且,还关上了门。
心里满是好奇和震惊的老张,也跟着出了卧室的门。外头,两头羊奔跑的身影在墙角边一闪而过。
老张用力咬了咬嘴唇。我这是眼睛花了?怎么可能呢,那两头羊身上的绳结,可是看得很清楚,而且,在第一次见到宾客登门时,自己还专门去翻了书,考证考证了一番。
回到酒桌上,老张迫不及待的把自己刚才看到的事情进行了分享。同桌的人听到老张说有两只羊在他的床上人模人样的行着男女之事,也都是哑然。只当是老张喝高了在说胡话。
见众人不信,老张又信誓旦旦的描绘了一番,而且还不停的用手比划着那两头羊的动作。
正当他说的兴致勃勃的时候,众目睽睽之下,老张毫无征兆的栽倒在地上。
还不等众人反应过来,老张又从地上爬了起来,跪坐在地上,朝着自己的脸,就是一耳光。声音极为清脆,宴席上的宾客,都被老张的这一耳光声响惊住了。
然后,就听见一道尖锐的女声从老张的口里冒出来。“你这个不知好歹的老东西!真是可恶至极!”
“我与谢郎乃是生死相依的姻缘,历经整整四百七十年,才有这么一次难得的相见之机,这其中的艰辛与不易,岂是你能知晓的?”
“好容易盼到这次能够单独相聚的时刻,却又被你这个不识趣的老东西给彻底搅黄了!你怎么能如此狠心?简直是罪大恶极!”
间杂着老张对自己左一巴掌右一巴掌,那女声愈发变得尖锐起来。
“常言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你这般破坏他人婚姻之事,定然是罪不可赦!”
大伙儿眼睁睁地看着老张抬手,狠狠地朝着自己的脸一下接着一下扇着耳光。皆是惊得呆若木鸡,一时间竟不知所措。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人回过神来,匆忙将此事禀报给了李巡抚。
匆匆走来的李巡抚,一边听着宾客们的说辞,一边看着犹自扇着自己耳光的老张,都差点把自己打成了猪头,此刻竟也忍不住微微莞尔一笑。
“谢家娘子啊,你又何必如此这般呢?”
“今日乃是本官的生辰,本官本就计划着要行些善事、放生积德。如今见到此情此景,本官已然下定决心,将你们这数百只羊统统放生,也好了却你们的夙愿。不知意下如何呀?”
听到李巡抚这么说,老张停下了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李大人连连磕起了响头,口中不住地道谢:“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随即,又倒在了地上。过了一会儿后,老张才又悠悠醒来。听闻刚才自己的事。老张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
后来,人们在说起这事的时候,对那个附身在老张身上的女声,都是好奇,这个谢家娘子和谢郎,隔了四百七十年才相见。
往上推起来,他们的上一次相见,是在赵九哥南渡之后。那个时候,各种传闻多的是,就无从再次考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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