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狮镇国营陶瓷厂门口的职工们个个望眼欲穿翘首以盼，就等着讨薪队伍的几名组织者快点出来。

  五分钟前，组织者带着高焱的计策去找胡联升与何振华谈判了。

  办公室内，四名组织者分别落座在三人沙发与单人沙发上，胡联升与何振华则是坐在茶几对面的办公椅上。

  胡联升给他们一人递了一杯茶，笑呵呵说道：“诸位老表，可是同意了厂里的八折提议？”

  四人极其客气拘谨的感谢前领导请喝茶，实际上没人敢端起茶杯真的喝。

  听到胡联升的话，几人先是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而后那位带头大叔习惯性讨好一笑：

  “胡支书，情况哩是这么个情况，我们几个责任心比较重的长辈，代表所有的职工与您二位交涉一下。”

  旁边的三人也频频点头表示赞同，意思很明确——我们只是民意代表。

  “何厂、胡支书，关于您二位之前说的安置费可以抵扣砖款这件事，我们所有的职工一致觉得有些些难以接受，对啵？”

  “对、对对！”旁边三人兢兢业业扮演群口相声的捧哏，一个个点头如小鸡啄米支持带头人的发言。

  何振华歪着身体胳膊拄在椅子扶手上，淡淡问了一句：“哪些些东西让你们难以接受？”

  四人下意识就是一阵噤声，眼神里的胆怯显而易见。

  干过工厂的懂得都懂，谁不怕厂长？

  他们之前都是工厂里的职工，不是何振华手底下的中层管理者，而是产线上的小科长小线长小组长，因为中层管理者在这次讨薪行动里早都完美隐身了。

  高薪的管理层基本很少跟老东家起正面冲突，他们有些人是为了以后的职业发展，有些人不想得罪自己多年来搭建起来的人脉，还有一些人早就在暴风雨来临前或捞够或提前获取一手信息全身而退了。

  只有真正付出脑力体力的底层劳动者，才会在暴风雨来临时遭遇全面绞杀，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任何一个企业、一个团体、一个国家，生死规律基本都这样，被摁在底层的人总是有吃不完的苦、遭不完的罪。

  往往这些苦难都不是底层人自己造成的，而是他们没有选择权，避无可避被迫吃苦。

  所以，不要对苦难歌功颂德，也不要PUA别人或自己吃苦是磨炼吃苦是美德吃苦是自我成长，如果苦难可以避开谁愿意吃苦？

  ……

  面对何振华这样的昔日大领导，四位代表仿佛受了冻的鹌鹑一般，畏首畏尾。

  胡联升的脑子是个太极图，一如他的体型一般圆润：“诸位老表，既然咱都心平气和坐在了一起，有啥不妨直说嘛。”

  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还是那位大叔被推了出来：

  “胡支书、何厂，我们就是觉得安置费抵扣砖款厂里给八折有些些不划算。”

  “您二位如果站在我们下岗职工的角度想一想，也就能明白这究竟是为啥了。”

  “首先啊，瓷砖不是日用品也不是能吃能喝的东西，就算拉出去卖那也是基本不可能出手，这禅城又是陶都遍地瓷砖厂。”

  “其次，我们都是外省农村人，在这大都市买不起房落不下户，留着瓷砖自己也用不上。”

  “再次，就算我们要在老家盖房子，那这些瓷砖发物流回去不得一大笔钱？铁道上我们普通人搞不到车皮，只能高价发汽运。”

  “所、所以，我们就想二位领导再可怜可怜我们，给个六折吧，让出来的利就当是给我们的汽运补偿。”

  大叔一股脑倒完自己想说的内容，终于长长松了一口气，就这样吧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何振华与胡联升在他竹筒倒豆子期间，不止一次暗中交换了眼神。

  二位老狐狸心知肚明，这必定是高焱给他们出的主意，啧，高·狗头军师·焱，还真有两把刷子——

  上来不直接提要求，而是让职工代表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然后才是抛出心理拉锯战的筹码，六折拿货。

  实际上，职工们心里的底牌是七折，胡联升与何振华手里的底牌也是七折。

  区别就是职工们不清楚领导的底牌，而领导们却与高焱心照不宣看透了一切。

  胡联升凑到老伙计耳边，压低声音嘀咕：“那小子居然还懂阳谋，咱们全被他算计得明明白白。”

  高焱确实给他们布了个阳谋局，算准了双方都会心甘情愿跳进去。

  职工的问题早该解决了，胡联升与何振华只是上面与下面的夹心饼干，他们跟职工往日无怨近日无仇。

  现如今，能够合理解决问题的契机终于出现了：“诸位老表，关于你们提的六折问题，我刚才也跟何厂交换了一下看法。”

  四人一听这话不自觉挺直腰杆坐端正，心里七上八下擂大鼓，他们甚至已经准备好投降了，对方不同意立马改口七折。

  但听，胡联升慢悠悠拍着大腿开口：“八折是厂里提出的解决办法，六折是你们提出的，这样吧，咱们各让一步见好就收，七折，如何？”

  “好！！！”

  四人激动得异口同声，其中一位甚至蹭一下站了起来，恨不能仰天大笑出门去，就怕对方俩人反悔。

  其他人由于过于紧张，也都莫名其妙跟着站起来，有人擦汗有人挠头还有人控制不住自己成了话痨：

  “二位领导果然都是明事理的好人呐，能给我们职工让利就稍微让一些些的利，感谢您二位，祝二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哎，说啥呢？应该祝领导们芝麻开花节节高……”

  “你说的那叫步步高升，加官进爵……”

  “好、好好，感谢诸位老表的祝福，我二人全都收下了。”胡联升看他们紧张到语无伦次实在是不忍心再为难对方，说白了都是平凡人，谁愿意相互倾轧？

  “咱们就按七折来算，还请诸位代为传达，厂里也尽快安排人事部与财务部对接大家，明天会与诸位签订一份安置合同。”

  几人一连串道谢，仿佛生怕人家反悔。

  一直没说话的何振华这才端起茶杯硬邦邦来了一句：“先别走，把这杯茶喝了。”

  四人吓一跳，还以为要反悔，一看这个意思赶紧端起茶杯：“对对，客走茶杯空，来，干了！”

  明明核桃大小的紫砂小茶碗，却被他们喝出了梁山好汉歃血为盟的气势。

  干完茶，何振华又带着几分江湖气息地说：“大家以前是同事以后是熟人，最近这段时间发生的不愉快不过都是各司其职各为立场，如今一切圆满解决，也希望咱们一笑泯恩仇，山高路远江湖再见！”

  “再见！！！”四人头也不回蹿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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