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听到谢南书进殿的脚步声，并未回头。

她安安静静地坐在梳妆台前，缓慢地，仔细地梳着一头长发。

明明才年过不惑，发顶却已现出白丝。

德妃凑近镜子，微微低下头，仔细瞧了瞧，眼底现出惋惜之意。

终不再是豆蔻年华了。

“你此时还能坐在镜前顾影自怜，我的母亲呢？”

谢南书声音低沉，看着德妃的目光沉郁得很。

德妃没有回头，仍旧一下一下继续梳着她的长发：“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还不明白胜者为王败者寇的道理？”

“你的母亲会死，那说明她寿命如此，怎的全都怪我？”

德妃语气悠悠：“谢南书，这世上本就没有长生之人，你母亲也一样不可能长生不老，早晚都会死去的。”

谢南书“腾”地一下攥紧了拳头：“你将我母亲逼迫至死，你还有理了？”

德妃轻笑一声：“我有没有理又不打紧，反正我也马上就要死了。”

谢南书松开拳头：“你说得对，反正你也马上就要下黄泉给我母亲赔罪去了。”

德妃慢慢转过身，斜挑着半边眉毛，看向谢南书：“你怎么确定我就一定下黄泉？说不定我是飞升天界，位列仙班呢？”

谢南书被她说笑了：“你一个满手鲜血的恶毒之人，若你都能飞升成仙，那这世上公道何在？天理何在？”

德妃起身，慢慢踱步到捧着鸩酒的太监面前，伸出一根手指挑起酒壶，看着酒壶在自己指尖晃了两晃，又扑哧一声笑了。

“谢南书呀谢南书，你知道你这个人最不成熟之处是哪里么？”

德妃笑吟吟地睨向谢南书：“你这个人呀，就是太过于务臻至善，认为这世间什么都应该是公平的，什么都应该是美好的。”

她自己慢悠悠地倒起了酒：“过善，非善，过仁则懦，反为累焉。”

她端起鸩酒，转过身，笑着看着谢南书：“我杜霖昔这一生都在后宫中拼杀，虽未登及帝后的宝座，但连皇后都需礼让我三分，奉文帝这老匹夫虽然没有正眼看过我，但却也耐何我不得。”

德妃将酒杯凑近唇边，小口小口啜饮着，似乎在品尝着鸩酒的滋味。

那碧玉酒杯中的褐色液体，就好似琼浆玉液，美味极了。

德妃一杯酒见了底，竟好似意犹未尽，又提起酒壶倒了一杯：“穆云峥呢？让他来见我。”

谢南书眯了眯眼睛：“德妃，你应该知道的，陛下他不愿见你，更不屑见你。”

德妃倒酒的手一顿，酒液洒到了杯外。

“不屑见我？”德妃冷笑一声，“当年若不是我，他还能长这么大？还有坐上皇位的机会？”

她将酒壶重重掷在托盘上，压得托盘一颤，小太监好不容易才重新端稳托盘，垂头站好。

“我是算计过他，想要掌控他，那又如何？”德妃转过身，面现怒色，“我好歹也是真心实意想将他推上皇位。”

谢南书摇摇头：“德妃，无论你为他做得再多，那也是在你私心下为之。更何况，你害死他生母，就一项大罪，是你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抵消的。陛下他恨你，理所应当。”

德妃脸上的怒气一下子就消散开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郁郁之色。

“你说的对，”她点点头，将每二杯毒酒端起，“所以，我不恨你，更不恨穆云峥，我只恨我自己，为什么不能生养一个像你们这样的儿子？”

她将毒酒再次一饮而尽，然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那样的话，活到最后的人，说不定就会是我。”

德妃额头开始渗出冷汗。

她用力摁着小腹，咬住嘴唇，闭上双眼仰起头。

谢南书看着德妃毒性发作，没有再出声。

他来之前还以为，德妃会百般抗旨，不可能心甘情愿喝下鸩酒。

没想到，德妃她竟然自酙自饮，面无惧色就将酒喝下了肚。

德妃站不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

刚坐下，她又捂着肚子，将背弓得极弯。

谢南书看到，德妃疼得已将下唇咬烂。

可就这么疼痛，德妃也始终没有叫唤出一声。

不消片刻，德妃就双臂一松，整个人栽倒在地。

一名小太监快步上前，弯下腰，伸出手探到德妃鼻端，然后弓着身子，冲谢南书恭敬回道：“回谢公子，德妃她没气了。”

谢南书垂眼盯着德妃：“再去探一探她的颈脉。”

小太监又后退两步，走到德妃身边，伸手探到德妃颈间。

“谢公子，德妃她确实没了脉搏。”

谢南书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往外走出了大殿。

窗外冬雪突然而至。

雪花片片，纷纷扬扬。

谢南书拢了拢衣襟，将半张脸埋进毛领中，仰头迎向冬日的暖阳。

这一瞬间，他并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反而内心涌上一片空虚之意。

他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

这一切都结束了，他应该高兴才对啊！

他应该如释重负才对啊！

可他并没有。

这一刻，他甚至有些意兴阑珊。

回到寝殿，谢南书沉默地坐在书案前，望着窗外簌簌下落的飞雪出神，就连穆云峥推门的声音都没听到。

穆云峥走到谢南书背后，长臂一伸，围抱住谢南书。

谢南书身子一抖，这才回过神来。

“怎么了？是不是被吓到了？”

穆云峥指的是德妃的死，谢南书明白。

谢南书摇摇头：“没有。”

“那你是怎么了？”穆云峥俯下身，将脸凑到谢南书面前，在他额头亲了一口，“难道是因为太想我了么？”

谢南书被逗笑了：“你什么时候脸皮这般厚了？”

穆云峥双手轻柔地捏着谢南书双肩，也谢南书一起望向窗外的纷飞的雪花。

“与你谈情说爱，脸皮薄了可不成。你本就生性内敛，我再闷一些，咱们二人可真就凑成一对儿锯嘴儿的葫芦了。”

谢南书笑道：“那你也不能光天化日之下，说亲我就亲我啊，这让别人看到，成何体统？”

“南书，怎么与你亲热，还得先奏请一番不成？若你不允，难道我就不能行动了么？你这也太……”

谢南书听到穆云峥的话，突然脸色一变。

他猛地站起身：“糟了！中了德妃瞒天过海之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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