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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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出行排场自然不会小,可她懒得追求什么气势,而是兀自打马奔向兴国公府,徒留后方几声惊呼和惊呼后的喧闹。
终究还是别人快些,正门大开的兴国公府外,李过等人急匆匆的跪迎朱媺娖,甚至来不及摆什么香案。
“起来吧,朕的兴国公看起来还宝刀未老。”朱媺娖下马抬腿走过李过的身边,冷冷地撂下这么一句。
李过连忙爬起来跟在朱媺娖身后,“臣岁齿已衰,头发已白,不服老怕是不行了。”他苦笑着躬着身子,亦步亦趋在朱媺娖的身后,以他的身材真是难为他了。
“哼。”朱媺娖大马金刀地坐在正座,李过和他的夫人陪坐两边。
“最近干嘛呢?”朱媺娖示意侍女上茶。
“臣世子年幼,臣和县主正在教导幼子。”县主自然说的是给补了一个县主名号的李过老婆,而他的世子也是指他和这位宗女的独子,兴国公世子李来忠,现年不过四岁。
朱媺娖抬眉打量了几眼自己这位来自楚王家的亲戚,确实是位风仪粹穆的清秀佳人。神色端庄的同时自带清冷的气质,明眸皓齿、淡雅脱俗,就是看起来和李过不太搭。
因为她不过二十余岁,肤色颇白,姿质闲丽且进退从容,和五十多岁皮肤偏黑体格雄壮甚至连头发都白了一半的李过站在一块,有一种美女和野兽的既视感,特别是她眉宇之间有一股朱媺娖似曾相识的忧郁。
——当然熟悉,朱媺娖无数次自镜面中打量自己的妆容时,也能发觉自己这股抛之不去的忧郁感。
“来亨你也在啊。”朱媺娖不去看自己这位姐妹,端起茶杯,浅浅喝了一口。
“啊?是、额给额爹侍疾。”李来亨好久没有见朱媺娖了,只觉朱媺娖越来越有气势。
“侍疾?什么病?”朱媺娖放下杯盏,站起来抬手攥住李过的手腕,牢牢掐住李过的脉搏。
……嗯,跳跃有力,再仔细打量李过的脸色,除了一如既往的显老以外没啥变化。
“真病了?”朱媺娖问。
李过不敢说,他有没有病他心知肚明,他不敢欺君。
朱媺娖凑近去打量李过,注视良久,看得李过的头越来越低,越来越低。
“你随我过来。”朱媺娖心下一叹,翻涌起酸涩的感觉。
朱媺娖拽着李过,亦步亦趋的走到小花园里:“补之,陕西的北伐我希望你去。”她表情严肃。
“臣怕是不行吧。”李过勉强笑着:“臣身份……到底是尴尬。”
“我知道,可正是如此,我才希望你去。”朱媺娖的眼角微红,闪出泪光来,她轻轻眨眼,泪珠沿着她长长的睫毛落下。
好一幅美人落泪,看得在场的人心都碎了。
“陛下你别哭,别哭。”李过也受不了朱媺娖落泪,抬手用自己的衣袖为她拭泪。
朱媺娖拽住李过的衣袖大哭:“你知道、你明明知道,甲申的事是你我之间的心结,也是日后的隐患。”
李过的动作缓缓放慢,同样露出酸涩的表情来。作为一名封建君主,朱媺娖对李过可谓是仁至义尽,哪怕没有甲申的事,朱媺娖对李过的关怀,对李过的信任,都让一众历史名将羡慕。
可是,李过不是黄得功,他没有办法心安理得的接受,朱媺娖对他越好,他就越紧张。
甲申的事情让他如鲠在喉,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同样,对于朱媺娖来说,也是这样。国仇家恨、国仇家恨,那可是国仇家恨!又有谁能够轻巧的放下,父皇那句“汝何故生我家”是她一生挥之不去的梦魇。
看到李过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朱媺娖再也忍不住抱着李过的手臂大哭起来:“补之啊补之,你让我如何是好。”
李过沉默着拍打朱媺娖的后背,他也不知道该做什么,能怎样解开自己和朱媺娖之间的心结,这个死结是自李自成起义之时就结下,随着甲申崇祯的死牢牢的固定住,几乎没有和解的可能。
或许换了朱由榔还有可能,他是旁支,可朱媺娖是朱由检的亲生女儿,父亲临终前的悲哀,母亲的自缢,妹妹的丧命,自己的断臂,一年之内全家零落致斯,放在整个明末也算是一件惨事。
“去吧,补之,去证明你,也证明我没有看错人。”朱媺娖眼含热泪,簌簌落下,她右手攥住李过的胳膊,攥的越来越紧。李过不善言辞,不知道这种时候自己该说些什么,只能跪倒在地抱紧朱媺娖同样泪如雨下。
朱媺娖轻轻抚摸过他结实的手臂,抚摸过他宽阔的肩膀,摩挲他粗糙的脸庞,“去吧,补之,去解开你我的心结。”她痛苦得不能自已。
“好。”李过哽咽的点点头,用手紧紧抓住朱媺娖的手,“臣……领旨。”
朱媺娖大口大口喘息,用力点点头,勉力控制住自己,咬着牙说:“我……相信、你。”
“臣不会辜负陛下的期望。”李过浑身颤抖,他死死咬着牙,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就这样两个人达成共识,带着呼啦啦一群人回去了,这让还守在大功坊想要劝一劝朱媺娖的诸位大吃一惊。
“陛下,这……”张家玉看着两个人通红的跟兔子一样眼睛,李过还好,他皮糙肉厚,朱媺娖的眼睛则有些发肿,只能用手帕蘸了一些凉水消肿。
“朕意已决,兴国公廉颇未老,这次自潼关东向的事情就交给兴国公了。”朱媺娖的嗓音有一些喑哑,还没有缓过来:“兴国公仍挂征虏大将军印,都督陕西、山西二省诸军事,同晋国公、兴平侯领北伐事。”
“陛下!”
“陛下!”
惊呼声连连,唯独张家玉直直的盯向朱媺娖,好像想明白什么一样叹了一口气:“陛下心意已决?”
“对。”朱媺娖闭上眼睛,擦了擦眼角,她不想看下方的臣子,也同样不想看旁边的李过。
“陛下不可啊——”
“万万不可——”
在一帮阻拦的背景音里,朱媺娖清楚的听到张家玉的声音:“既然如此,那么臣奉诏。”
“你明白就好。”朱媺娖站起来:“事情就交给你了,我回去歇一歇。”
“恭送陛下——”张家玉的声音很大,遮盖了其他杂余声音。
朱媺娖看也没看其他跪着的人,直接甩袖离开,只是在路过跪倒在地的李过时,她停住脚步:“补之,你还记得袁时中吗?”
崇祯十三年,“两京、山东、河南、山西、陕西、浙江大旱蝗,至冬大饥,人相食,草木俱尽”,于是河南土寇并起,自真定至河上,道路梗塞。这时,袁时中也聚饥民数万,攻陷开州。他的部下健壮彪悍,作战时英勇非常,而军纪尤佳。
可以说,这支流贼真得是所有流贼队伍中的异类,军纪严明,绝不扰民,也因此,和其他流贼格格不入。
壬午年,也就是崇祯十五年下半年,建虏再度入侵关内,荼毒山东。跑去南方的袁时中闻讯,当即带领队伍北上抗击建虏,打下了被建虏攻占的济南府,甚至还发放五十文一人的路费给解救出来的老百姓。
在明末一众反王里,朱媺娖最喜欢的是就是袁时中了,他是切切实实为国为民,只可惜为李自成所忌,在崇祯十六年四月,被李自成派李过所杀。
“臣……还记得。”李过硬着头皮说,他亲自杀的,而且袁时中的手下大部分都归了他他如何不记得。
“我很早就听闻他在济南抗击建虏的事迹,只可惜无缘一见,既然你还记得,那就在他死的地方树碑以记吧,好好记下他不忘家国大义抗虏的事情。”
朱媺娖给了一个甜枣的时候也不忘打一巴掌,别让李过太飘。
“臣领旨。”李过心下一肃,表情庄重起来。
朱媺娖转身欲走,却被张家玉追上:“陛下,臣要说。”
朱媺娖回过头去,歪着脑袋看向张家玉:“正好,我还有事。”
“追孙传庭为振武侯,礼部拟谥号,寻其子嗣,袭振武伯,赐丹书铁券。”朱媺娖看了一眼左懋第,示意这是礼部的活计。
崇祯一些臣子里面除了那些殉难的之外最该追封的就是孙传庭,卢象升处于可追可不追的阶段,唯独孙传庭朝廷必须要有所表示。因为孙传庭才是货真价实被朱由检坑死的,卢象升也算是被朝廷坑死,但卢象升不是被崇祯坑死,卢象升朱由检已经给出交代了,而孙传庭却没有。
“臣领旨。”左懋第拜而受旨。
看事情都解决的差不多了,朱媺娖才平静的扔下一帮人,和张家玉走了出去:“这些日子朝廷的事都交给你了。”她面无表情,麻木的说道,情绪还没有缓过来。
“啊?”张家玉讶然。
“我要去孝陵祭拜太祖高皇帝。”她一本正经的说,简而言之就是躲一躲。“朝中的事情都暂交至孝陵。”大明朝的政治制度虽然臃肿,可也比较完善,她决定效仿道长,先不上朝。
嘉靖的摆烂和万历的摆烂不一样,你可以说嘉靖帝只会玩弄权术,聪明没用到正途上,毕竟道长确实整人搞人在行,在治国理政上面却没有太值得称道之处,可你不能说他和万历一样摆烂不上朝。
海瑞那篇有名的骂嘉靖帝的《治安疏》,如果认真读过,就会知道,其重点不在“不上朝”,而是“一意玄修,竭民脂膏,侈兴土木,二十馀年不视朝,纲纪弛矣,数行推广事例,名爵滥矣。”
重点还是在修玄炼丹、任用奸臣、不听谏言、穷奢极欲、屡兴工役、文武官员不称职等诸多方面批判嘉靖帝及当朝官员,不上早朝真不算什么大事。
嘉靖干活还是很勤快的,要知道,皇帝日常处理政务的主要形式有上朝、颁布诏令及批阅章奏。与颁布诏令相比,批阅章奏才是皇帝处理朝政更直接、更重要的方式。
比起货真价实摆烂的万历,嘉靖帝不仅在奏疏处置上较少“留中”、“不报”,而且还非常喜欢召见内阁等大臣面议政事,所以实录说他“亲礼儒臣,平台召对,西苑赓歌,蔼然如家人父子”。
朱媺娖除了大朝会之外一直居住在大功坊一样,正如嘉靖中期以后移居西苑永寿宫一样,不回乾清宫、不上早朝,但其实也只是换了个地方处置政事。
当时包括内阁大臣们在内的很多官员都留在西苑当直,时刻准备处置嘉靖帝传下来的奏疏和旨意,或者在此当面召对官员。
但比起嘉靖来,朱媺娖不住皇城而住大功坊也有自己的原因——修皇宫太花钱了,她舍不得。所以只有每月初一朱媺娖去皇宫应付应付,不要留下不上朝的骂名,让后世闲得无聊骂自己之外,也和嘉靖帝没什么区别。
而处置奏疏方面,嘉靖帝更是明朝中期以来少见的“劳模”皇帝,他喜欢亲自手批奏疏,事事过问,事必躬亲,实录说他“诸边奏报、臣下建言,手批立决,无滞晷刻”,这连朱媺娖都做不到,什么活都要她干,她养内阁何用?
所以道长是居家办公,她是居祖坟办公,而万历才是摆烂不办公。
“臣领旨。”张家玉讶然一瞬,便接下旨意,不就是由大功坊当直变成孝陵当直嘛,只要他们不有一种给太祖爷爷当官的错觉就好。
“你还想说什么?”朱媺娖盯着欲言又止并四处打量的张家玉。
“臣只是想问,陛下到底想要一个什么结果?”张家玉低声说道。
朱媺娖一个恍惚,良久:“我也不知道,我只觉无愧于心就好。我不想对不起任何人。”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直到连自己都听不见。
“陛下心里有数就好,臣……也拦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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