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5 章 宛丘之上(3)
阿南自然知道。
别说以后了,就是现在,皇帝也为了防止她引动皇太孙的山河社稷图,而派人阻击暗杀她。
皇家,朝廷,站在权力最巅峰的人,将生杀予夺、冷血无情的手段展现得淋漓尽致。
可这一切,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的目标、她行事的原因,本来就不是因为这些上位者。
“我拼命要破这个阵法,只是为了阿琰、为了西南这一片的人民不至于遭受灭顶之灾,至于其他的,我从没有考虑过。对于我这种只身闯荡的人来说,荣华富贵反倒都是累赘,我所求的,不过是……”
不过是回到无人打扰无忧无虑的地方,埋头钻研这世上最精深的技艺,攀上自己心中的最高峰。
只可惜,她的人生中,已经多了一些再难放下的东西。
叹了一口气,阿南也不对他解释,只对魏乐安道:“魏先生,我那边有些还不错的伤药,若司鹫需要的话,我给你送一些过来。”
方碧眠在旁边冷冷道:“怕是要让南姑娘为难,你的新主子要杀的人,你却要送药过来,怕是不妥吧?”
阿南瞥了她一眼,没有理会她,转身便要向外走去。
竺星河抬手拦住她,说道:“阿南,我与朱聿恒之间,有一场二十年的恩怨终要了断。到时候,不知道你会站在哪一边,又要如何插手?”
“我站在横断山、甚至天下所有百姓的这一边。”阿南毫不犹豫道,“二十年前争权夺利的战争,我当时尚未出生,与我又有什么关系?但我既然从海上回来了,看到了这里安宁生活的人们、交好了这里的朋友,我就不能对他们的覆灭视若无睹。”
“看来,是一直以来没有受过太大挫折,使你对自己太自信了。”竺星河沉声道,“但是阿南,这次我招你回来,不仅仅是要向你戳穿朱聿恒的真面目,还想告诉你,这次的阵法,你挡不住的。别说你,就算是朝廷派遣了亿万人来,也只能是徒增伤亡,来得越多,死伤更多。”
阿南心下微惊,竺星河如今与青莲宗合作,必定知晓这个机关的中心秘密所在,听起来,这应该是个人力无法阻挡的机关,而且,很可能极为凶险。
她不动声色道:“可我有点不相信呢。横断山曲折难行,傅灵焰当年也没有听说大规模率领人手南下建阵的情况,以当时韩宋朝的力量,她如何能以一己之力,设下阻挡亿万人的庞大阵法?”
“不需要阻挡,这是一个,足以吞噬所有生灵的死阵……”竺星河压低声音,缓缓说道。
吞噬所有生灵……
阿南心中,忽然闪过傅灵焰手札上描绘的,笼罩在雪山上的大团黑气,只觉背后微僵,一股冷气顺着脊背便蔓延了上来。
她竖起耳朵,正等着竺星河吐出更多的线索之时,却听到旁边的方碧眠低声唤了一声:“公子。”
竺星河哪能不知道她的意思,垂眼转变了话题,说道:“所以,阿南,任何人都挡不住的,包括我、也包括你。看在往日的情谊上,我给你一个忠告吧,不要接近阵法,现在,今晚就启程返回,不要踏足死亡之地,不要为了注定要死的人,白白牺牲。”
“你怎么知道我不行?就算真的肯定性极低极低,我也会竭尽全力,将一切从深渊中拉回来!”阿南义无反顾,撂下最后几句话,便要下楼。
竺星河在她身后冷冷问:“这么说,我们两人之间,你是选择站在他那边了?”
阿南顿住脚步,却并没有回头。
“你们的恩怨,我选择站在中间。但如果有可能波及到无辜的人,那我肯定站在我认为对的那一边。”
听阿南的脚步声远去,方碧眠有点着急,走到竺星河身后,问:“公子,不拦住她吗?她如今率领朝廷这群人破阵,是我们最大的阻碍……”
“那阵法,没人能破得了。”竺星河嗓音冰冷道,“既然她不肯听我的劝告,那么,我也无法救她,只能任由她去了。”
一片沉默中,一直昏迷躺在地上的司鹫忽然动弹了起来。
“阿南,阿南……”站在床边的方碧眠听到司鹫在昏迷中的喃喃声,赶紧过去轻抚他的心口,帮助他顺气:“司鹫,你感觉怎么样?”
司鹫却尚未从睡梦中醒来,他双唇一张一合,似乎在说着什么。
方碧眠低头,仔细听去。
却听司鹫口中吐出的是:“阿南,阿南……别被外面的人骗了,你回来啊,你马上要……过生辰了,我给你煮长寿面吃……”
方碧眠默默听着,眼圈一红,愤恨地抿紧了双唇。
旁边庄叔则问:“阿南的生日?”
“嗯,就是我们遇见阿南的前几日。”竺星河淡淡道,“她母亲带她走那一天,就是给她过了五岁生日,然后告诉她不能再在海盗窝里呆下去了。所以后来被我们救出后,她计算了一下日子,才找到了那一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方碧眠的脑中突如一阵雷殛而过,她不敢置信地转头,看向阿南离去的方向。
她想起自己在公子的身边看到的那份档案。他遣人从官府偷录了阿南父母资料卷宗,原本以为可以凭此掌握她的身世,从而或许能让她回心转意,回到海客们中间来。
可最终,公子看了内容之后,却只脸色震惊难看,并且彻底打消了念头。
这么说来,阿南的生日……她父母的行踪……
方碧眠一时心下悸动,望着阿南消失的方向,一时不知是惊是喜。
阿南回到彝寨,欢迎他们的篝火宴会正在高潮处。
墨长泽诸葛嘉本是不喜热闹之人,也被围着一碗一碗灌酒,根本无法推拒盛情。而年轻人如廖素亭,早已被拉到篝火旁,与几个小伙子手牵着手,有模有样地跳起了舞。
阿南正在看着,忽然寨子中的几个姑娘唱着歌来到她的身旁,拉住了她的手,将她往平台篝火边带去。
阿南正值心情郁闷,她最不愿自己沉浸在低落中,在姑娘们欢乐的曲子与舞步中,干脆将一切思虑先抛在脑后,跟着她们转向了篝火边。
她但生性奔放,身段又比谁都灵活,一下便学会了彝寨姑娘们的舞姿,旋身随着她们一起跳起了舞。
姑娘们时而叉腰摆步,时而招手对脚,在火光下荡起宽大的裙摆,如一朵朵鲜花于风中旋转。
火光与舞蹈让阿南的精神也逐渐高亢起来,摆脱了抑郁情绪,脸上开始显露笑容。
她身段本就比别人高,身姿又格外柔软,跳着与彝寨姑娘们一样的舞步,衣袖招展,裙摆飘摇,被跳动的火光照得明亮的面容上笑意盛放,就如无数花朵中最为夺目的那一枝。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觉落在她的身上,而人群后方的黑暗中,有一道熟悉的目光,却比任何人的更为明亮灼目。
阿南心有所觉,抬头看向彼方。
跳动的篝火隐约照亮了他的身影,他沐浴着淡淡月华与烁烁火光,银白与金光跳动,映得他颀长身影似幻如真,比梦境还要飘忽。
他凝望着她,目光中满是温柔光彩,微扬的唇角透露出他内心难掩的欢喜。
阿琰……
阿琰?!
阿南扭动的腰肢与招展的手都不觉停顿了下来,错愕的情绪侵占了她的心口,脑中一时只闪过一个古怪的念头——
他来了。
阿琰真的来了。
就在半刻前,她还信誓旦旦对公子与海客们说,司鹫绝不可能是阿琰下的手,因为他根本就不在这里。
可他却……真的过来了。
重逢的欢喜被错愕冲淡,她一时跳错了拍子,手臂也打到了旁边的一个姑娘。
那个姑娘以为她是不熟悉,笑着将她的手挽住,旁边的姑娘们也纷纷上来,带着她一起旋转招手。
葫芦笙与月琴声音高亢,高台之上重回喧闹欢乐的歌舞。
朱聿恒带着一众侍卫穿过人群,走到台边。墨长泽与诸葛嘉看见他到来,都是错愕不已,忙向土司介绍他。
“这是……我们提督大人。”
土司知道提督是很大的职位了,料定他身份必定非同小可,忙将他迎到主位。
土司夫人带着儿女们给他斟酒劝酒,他不拂好意,略喝了几口,目光却一直在篝火边的阿南身上。
火光耀目,她镀着一层金红色的光彩,在稀薄夜色之中,飞旋的身影在姑娘们中间来去,招手舞蹈,旋转如风。
每次她旋身转头,他便看到她脸上的灿烂火光,她在跳跃着,火光也在她身上跳跃着。
黑夜时而吞噬了她,时而呈现出她,在清晰与模糊中无序切换的身姿,令他胸口沸热。
这段时间疯狂赶路,一直憋在心口的思念,在见到她的这一刻终于喷薄而出,情烈如火,难以抑制。
可她的目光只在他身上停顿了片刻,便转移开了,若有所思地继续与姑娘们一起舞蹈。
他本以为,她会欢笑着跳下台扑到他身边、跑到他面前惊喜询问,谁知她却是如此冷淡。
而他也没有了将一路上辗转想念了千遍万遍的她紧拥入怀的机会,心口涌动的血潮无从宣泄,唯有紧握拳头压抑自己的冲动。
紧盯着她并不遥远的身影,年少时读过的诗,忽然在此时涌上他的心头。
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
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数千年前,那个仰望着宛丘之上起舞神女的人,心中爱慕而无望的那种心绪,如今转换成这与世隔绝的横断山脉之中,遥望着在火光中起舞阿南的他。
纵然他拼尽一切,可她不肯向他奔赴,他这惨淡的人生处境,又要如何实现自己的奢望?
葫芦笙的音色忽然缠绵起来,歌声已变,身边的小伙子们纷纷跑上高台,寻找自己心仪的姑娘共舞,相贴相对,如一双双的飞鸟或游鱼,缱绻相依。
其中,也有几个热情的小伙子,对阿南这个刚刚到来的陌生姑娘大献殷勤,围着她做出邀舞动作。
阿南笑意盈盈,不动声色地避开他们的动作,神色如常。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朱聿恒多心了,总觉得她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朝着自己看来,火光下那目光中似倒映着细微火光。
他凝望着阿南,正在恍惚之际,身后廖素亭却贴近了他,笑着低声问:“殿下,南姑娘在等你吗?”
不知道是不是夜风被火光渲染得太过炽热,朱聿恒只觉自己的面庞在夜色中也有点烧灼般的热烫。
身为皇太孙,他自然不会理会这种荒诞的提议,只淡淡道:“胡闹。”
只是目光不受他的控制,始终要往阿南那边望去。
而台上阿南却已经旋过了身,火光隐藏了她的面容,他再也难以窥见她的神情。
心底升起难言的情愫,他猛然起身,转身便向着后方寨子走去。
.
寨子中来了这么尊贵的客人,土司夫人亲自带人洒扫,早已清理出了最高的楼阁,将他请入休息。
喧嚣热闹被甩在了脑后,发热的头脑也在逐渐恢复。深山之中昼夜温差巨大,夜风一吹,朱聿恒甚至感觉到了一丝寒意。
他在火塘旁坐下,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捧在手中。
只是,阿南刚刚起舞的身姿似乎还在他的面前旋转,他喝着茶,心下不觉升起一丝懊恼——
就算他陪着阿南在这边跳舞,当着众多下属的面又怎么样。他们顶多在心里笑一笑,又不敢背后作为谈资,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正在心乱如麻,差点要将杯子捏碎之际,忽听背后脚步声响,有人顺着木梯子上来了。
那轻快的脚步与迅捷的起落,不必诸葛嘉在下面提醒,他也知道是阿南。
他没有起身相迎,只抬头望向出现在楼梯口的阿南。
她提着裙摆快步走到他的身边,在火塘旁坐下,问:“怎么啦,是我跳得太难看,把你都吓跑了?”
朱聿恒望着她的面容,心下一时觉得荒诞——他千里迢迢追寻她而来,两人见面后不倾诉别后的一切,却先聊起了这看似无谓的事情。
他声音低喑:“怎么会,你跳得很好。”
“那你怎么不上去,和寨子里的小伙子一起跳呢?”阿南托腮在火光下望着他,问,“是跳舞太难了,你学不会吗?”
朱聿恒望着她眸中波转跳动的火光,没有说话。
见他不回应自己,阿南撑着下巴朝他挑挑眉:“好吧,是我不懂事了,皇太孙殿下重任在肩,就是这么沉稳内敛,不动如山……”
话音未落,她手腕忽然被握住,身子一轻便被拉了起来。
猝不及防间,她脚下一趔趄,朱聿恒已将她的腰肢揽住,让她贴在了自己胸口。
危急之中曾经无数次自然而然做出的动作,在此时却显得过分亲昵,让他们二人的呼吸都显得急促了半分。
他凝视着她,低声道:“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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