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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是非本无言


不大的房间里点起了安神的熏香。

  唐玉服过了药,躺在干净柔软的床榻上,已经睡去。

  长孙延昆来为唐玉诊治了近一个时辰,又是灌药,又是施针,才把唐玉的小命捞了回来。

  唐玉的脏腑本就被毒药侵蚀,变得十分虚弱,又在水窖里受了寒,催发了余毒,险些丧命。

  但是唐玉身体的自愈能力非常强,只要能得到及时救治,他就能从阎王殿外还阳。上次在长安就是这样,这次在汴京亦然。

  当时,唐玉晕倒在昌平侯府外,曹静和本欲扛起他的手臂,带他去曹守拙等候的地方,看看曹守拙还在不在。

  可谁知,有一辆马车出人意料地驶入了巷子里,那马车的车夫看上去很是陌生,并非熟人。曹静和一惊,一时不知是何人来此,却忽见曹守拙已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冲她招手说:

  “静和,快带唐玉上来!”

  曹守拙确实没有在原地等够半个时辰,而是提前跑了。当然,他不是回府睡觉去了,而是从府里牵了一辆马车来。

  曹静和说昌平侯不喜欢唐玉,曹守拙便料想昌平侯府突然把唐玉带走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估计唐玉这两日定是受了大罪了。

  于是,他便提前回府去牵了马车,又在马车里铺了厚厚的棉被,准备了一套干净的衣服,还拿大陶罐装了满满的热水,又备上几副干净的手帕。

  果然,马车刚驶入巷子,曹守拙就看见曹静和正吃力地想把晕倒的唐玉扶起来。成年男子的体重与女子相差很大,曹静和再是身手不凡,唐玉也已经昏迷不醒,没有丝毫自主起身的力气,整个身体全压在曹静和身上,她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唐玉从地上拉扯起来。

  曹守拙跟车夫连忙下去搭把手,将唐玉扶上马车,把他放到铺好的褥子上。曹静和用马车里备好的帕子蘸着陶罐里的热水,轻轻帮唐玉擦了擦嘴角的血渍,又帮他把脸和手擦洗干净。

  马车一路疾驰,赶回了米糕铺子的后院,曹静和派陈平赶快去普济堂请了长孙延昆,这才终于把唐玉救了回来。

  只是经此一劫,唐玉好不容易有些起色的身体又弱了一些。

  曹静和坐在床边,看着尚未醒来的唐玉,担心不已。她也不知道江沧帮忙寻的那味药到底怎么样了,何时才能抵达汴京。她实在是不想看唐玉一直受这样的折磨。

  这时,曹守拙从外间走了进来,他很自觉地搬了一个绣墩,坐到曹静和身旁,伸手握了握唐玉的手,倒是真情实感地叹息道:

  “这可怜的孩子,你说昌平侯到底是发的什么疯?这可是个嫡子啊,多少高门大户都把嫡子当珠玉一般稀罕着,我曹守拙更是一辈子也没盼来个儿子,他昌平侯怎么能如此变态地折磨唐玉?”

  “昌平侯本以为唐玉会死在长安,可他没死,昌平侯便怀疑唐玉勾结了戎狄,做了叛国的事。他怕自己日后被人诟病,被皇上猜忌,便打着大义灭亲的旗号,逼唐玉自尽。”

  曹静和说完,抬眼看了看曹守拙。她也很怕曹守拙会再追问,唐玉在长安到底做什么,他们俩究竟是怎么认识的。

  她甚至已经在脑子里想好了说辞,给自己和唐玉编一段正常人的经历。她是细作,具备随时随地撒谎且心不惊肉不跳脸不红的本领,便想着先搪塞一下曹守拙。

  曹静和与唐玉到底是不同的。

  唐玉希望小七早一点恨他,早一点解脱,他与小七的感情太深了,与其让小七日后从别人口中听到他叛降的消息,再歇斯底里地来质问他,他宁可自己亲口承认,让小七先一步死心。

  可曹静和不同,她渐渐意识到,她与唐玉现在势单力薄,想在汴京行事,很多时候都不能没有曹守拙的帮助,所以她暂时还不能在曹守拙心里“塌房”。

  然而,就在曹静和刚想开口,试图解释一些事情时,曹守拙竟先一步开口道:

  “这件事,昌平侯属实武断了。”

  他侧目看向自己的女儿,脸上竟是少有的端正神色:

  “静和,你记着,在这个世界上,并非所有人都是非黑即白的,也并非所有事都分是非对错的。很多时候,在白与黑之间,还有一道灰。当初是昌平侯把唐玉扔在了长安,自己带着一家老小逃命,他想过唐玉的感受吗?那几年,长安那么多老百姓,不都是被迫在戎狄的压榨下苟活着吗?人只有先让自己活着,才能去谈报仇!若是一个两个全都迎着戎狄的利刃血溅当场,大家全死光了,还谈何驱逐戎狄?”

  那段被戎狄压榨了八年的日子,并不只是属于长安百姓的八年,而是属于所有大周百姓的八年。

  大家表面上的顺从与胆怯,给了戎狄莫大的成就感,他们开始狂妄自大,以为汉人所谓的骨气也不过如此。可他们却不懂中原有个词叫做蛰伏,更不懂中原有句话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大周用八年时间治愈自己的累累伤痕,并疯狂长出血肉。这些年,越来越多的有志青年从大周的东南西北赶来,拿起武器,加入前线军营。戎狄节节败退之下,长安的百姓们也终于奋起反抗,在民间自发组成军队,偷袭城门守卫,放火烧粮仓,用各自的方式给戎狄带来一次次打击。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卧薪尝胆就是为了来日手刃仇敌。

  长安不仅仅是可悲的故都,更是充满传奇色彩的一座英雄的城池。人们不该只看到长安被攻破城门的耻辱,还应该看到它重新站起来的坚韧;人们更不应该只看到长安百姓的投降胆怯,还应该看到他们八年来的忍辱负重。

  人,首先要活着。

  有人,才能有国。

  这个道理,连贪财好色又怕死的奸商曹守拙都明白,而那清高自傲把名声看得比命重的昌平侯却装聋作哑。

  曹静和认真地打量着父亲,她终于发现,曹守拙也不是一个仅用非黑即白就能去评判的人。

  他唯利是图,他胆小怕死,大周打了八年仗,他不出一分力。可他却在戎狄以高官厚禄抛来橄榄枝的时候,做到了断然拒绝。

  他从来不会拿什么“好人”“好爹”来标榜自己,可他也确实没干过十恶不赦的事情。

  非黑即白,本就是一种武断的评判。

  曹守拙甚至都不需要曹静和去编一个谎话来解释自己在长安的这八年,他就已经帮曹静和找好了理由:

  “静和,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呢,身手也不简单,你当初进宫去做宫女,恐怕也不是一般的差事,如今想来,你应该还有不少事是瞒着爹的。既然你不肯说,爹就不多问了,过去的是是非非,就让它翻篇吧!你跟唐玉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强。毕竟,爹还指望着抱大孙子呢!”

  “……”

  果然,曹守拙的深情不过半刻钟。

  一听他提到大胖孙子,曹静和方才还感动得稀里哗啦的感觉顿时荡然无存。她抬起头来,眨了眨眼,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

  哭早了,真的哭早了。

  早知道万事皆能以大孙子收尾,她就不该感动得那么早。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不过,和昌平侯相比,曹守拙还是有几分正道的光的。

  曹静和这样想着,也便不再腹诽了。算了,不和他计较,毕竟在救唐玉这件事上,老爹是真的很用心了。

  ……

  唐玉是在入夜才醒来的,曹守拙也一直在床边陪着,一会儿给端药,一忽儿给送吃的。唐玉很不好意思,虽然他还很虚弱,没什么力气,但还是强撑着坐起身来,不想让曹守拙喂他。

  但曹守拙却甘之如饴,他这个女婿身上还流着皇室血脉,这是他绝对没想到的。曹守拙一口一个“贵婿”喊得亲切无比,唐玉听了只头皮发麻。他想告诉曹守拙不要那样称呼他,可曹守拙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见他咽下去一口,就赶紧喂第二口,生怕他少喝一口药就好不了了。

  “贵婿呀,听话,吃了药,赶快好起来!你爹不要你,我要你呀!你跟着我,一辈子不愁吃喝,我啥也不图,就图你能让我抱孙子!”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唐玉听了,差点呛死。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然而,就在唐玉的身体慢慢有些恢复的时候,江似锦的身体却一点点油尽灯枯了。

  江沧此前叮嘱过曹静和,虽然江似锦不想让孩子看着她死,但他还是希望谆哥儿能跟江似锦道个别。如果江似锦真的熬不过去了,他希望曹静和能来江府送个信儿。

  这晚,蘅娘着急地到二楼来寻曹静和,将她拉到外间,低声急切道:

  “东家,那位住在客房的娘子,可能不行了。”

  “什么?”

  “我估摸着,她怕是熬不过今晚了。您赶快通知她的家人,来见最后一面吧!”

  得知江似锦的情况不太好,曹静和也顾不得连日来的疲惫,赶忙叫上袁乔,趁着天黑偷偷去江府找人。

  江府住的人少,灯也极少,倒是门房的一盏灯甚亮,两个孩子正在里面安心读书。

  此前,黄谆和元宝发现了江沧的秘密,他们实在太好奇了,便去瞿惊云那旁敲侧击。

  瞿惊云只告诉他们,那草垛下面是个地窖,江沧怕百姓们时不时地来家里打闹,便把值钱的东西都藏在下面,还让他们别乱翻。

  这个理由虽能解释得通,可黄谆是真真切切地见识过舅舅会武功的。他坚信自己的直觉,他觉得舅舅看上去就是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可是,就在他挑灯夜读温习功课的时候,急促的敲门声突然响起,听起来就让人不安。

  “元宝,元宝你在吗?快开门啊!我有急事!”

  元宝听到是曹静和在叫门,连忙欢喜地跑去开门了,而黄谆握着笔的手却突然顿住了。

  米糕铺的曹老板在收留他母亲以后就从来没有来过江府,她突然这个时候过来,听起来又那么着急,那只有一个可能——他母亲快不行了。

  片刻后,不起眼的藏青色马车从江府后门驶出,在黑夜里疾驰,车里的黄谆紧紧地握着江沧的手臂,红着眼眶,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这时,另一辆马车从对面驶来,与江沧的马车擦肩而过。

  江沧下意识地看向车窗外,对面的马车很快就被淹没在一片漆黑中,虽然什么都没看清,但他心里却莫名地一颤,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那马车里的人,会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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