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非语非言沉入戏
玲珑难骗
苏姥姥捧着热气腾腾的药汤走至榻旁。
万俟兮睁开眼睛,看见是她,便坐起身来接药。
苏姥姥将她额头上的湿巾拿开,那湿巾,已经烫得像在开水里滚过了一回;再看万俟兮,半耷拉着眼皮,双颊绯红,显得困倦不堪。当下不禁叹道:“这么大冷天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自个儿的身体,根本挨不得半点冻,怎么还在雪里站那么久?要真有个三长两短的,叫我怎么回去跟二小姐交代?”
万俟兮将药一口气喝完,然后把空碗递还给她。苏姥姥接碗时碰到她的手指,也是滚烫滚烫,表情不禁变得更为担忧。
万俟兮冲她一笑,淡然道:“没事的,姥姥。我不是弱不禁风的人。”
苏姥姥凝视着她,眼圈忽然一红,哽咽了起来:“说起来都是我的错……”
“姥姥在些什么呢?”
“都是我的错!那天……我不应该听夫人的话,说什么也要先把你给救回来再说的,什么家规,什么训练,通通先搁一边!那天我要是早点救你就好了,你就不会在雪地里冻了整整四个时辰,把身体都给冻伤了,以至于现在一到下雪天,就老犯这风寒咳嗽的毛病……”苏姥姥越说越伤心,难过得老泪纵横。
万俟兮眼神一颤,轻声道:“都那么久以前的事了,我都忘了。”
“可是我从没忘记,每年都看见你这么痛苦,心里就跟刀绞似的,我对不起你,都是我的错,害了公子一辈子……”
“一辈子?”万俟兮脸上泛起几许茫然之色,声音也随之变得低迷起来,“姥姥难道以为,象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一辈子可言么?”
这下轮到苏老老浑身一颤。
万俟兮轻叹口气,披衣下榻道:“所以,好也罢坏也罢,都无所谓了。以前的事我都忘了,姥姥也不要再提了。”
苏姥姥颤抖着双唇,正踌躇着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时,有人敲了敲门,两名婢女走进来道:“公子吩咐我们准备的草药已经抓来了,请问该放哪?”
苏姥姥连忙擦干脸上的泪痕,引她们进里屋:“放桌子上好了。就这,对。”
大大小小一共四十多只药包,都在桌上摊开。其中一名婢女还捧着个小火炉,也一并搁到桌上。做完这一切后,二人回首对万俟兮道:“公子要的药炉,我们也带来了。还有什么要我们做的,请尽管吩咐。”
“这样就可以了,你们下去吧。”
苏姥姥道:“我刚去厨房煎药时顺便还煲了锅粥在那,快好了。我现在送这两位小妹妹回去,顺便把粥给公子端过来,去去就回。”说完便领着两婢女退了出去。
万俟兮走到桌旁,对着草药默默的出了会神,然后拈起其中一支人参开始切片。谁知手上无劲,才切了没几刀,半支人参便从砧板上滑了出去,骨碌碌地滚到地上。
万俟兮走过去刚想捡,一只手已先她一步将人参捡了起来。
手,娇柔秀美,手的主人,更是笑靥如花,甜美如画。
然而万俟兮却觉得自己的头开始有两个大,原因无它,眼前这个悄悄潜入的不速之客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原本应该已经去找她那已经死了但其实没死的姐姐的谢大小姐——谢思瞳。
只见谢思瞳将人参抛起、接住,复又抛起,又接住,双眸明亮如星,似炫耀又似故意招惹,笑得好生灿烂。
万俟兮瞥了她一眼,转身回到桌边。
谢思瞳睁大眼睛道:“喂,你不要人参啦?”
万俟兮的回答是从纸包里另取一支出来,重新切片。
谢思瞳本来以为她好歹会跟自己要一下的,没想到反应竟这么冷淡,当下也不笑了,嘟着嘴巴走到桌前,将人参往桌上一抛道:“喏,还你。”
万俟兮将切下的参片放入杵臼,淡淡道:“不需要了。”
谢思瞳只好气馁地瞪着她,半响,见她始终不搭理自己,便转了转眼珠,把头一昂道:“怎么你对我出现在这里一点都不感到惊讶吗?你不问问我有没有找到我姐姐?为什么会这么快就回来?你……不好奇吗?”
万俟兮一边称量银杏叶,一边不感兴趣地答道:“那些与我无关。”
谢思瞳再次气结,咬着下唇小声嘀咕道:“真的是个很无趣的人啊……人家本来还想告诉他有关他路上被人行刺的事情的,既然对方这么冷淡,我看还是算了。”说完转身就朝门口走。
万俟兮没反应。
谢思瞳走到门边,朗声道:“我要走了,你不用留我,留我我也不会答应的。”
身后还是没反应。
她急了,提高声音道:“我可真的要走了!走了我可就不回来了!”等了半天,还是没等到挽留她的话,谢思瞳跺了跺脚,返身冲到万俟兮面前,一把抢过她手里的称盘,喊道:“讨厌,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人家是为了你才特地回来的,你好歹也有点表示啊,欢迎也好,挽留也好,起码说点什么吧?”
万俟兮平静地看着她,目光像海水般幽宁深邃,由于太静,反而看不出丝毫情绪。
谢思瞳咬了咬唇,委屈地说道:“我知道你嫌我烦,是啊,我是个闯祸精,先前给你惹了很多麻烦,但你也不用这样对我吧,当我好象不存在似的……”
万俟兮吁叹一声,有些哭笑不得,无奈道:“谢大小姐,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要你陪我一起回家!”她一下子越过桌子凑到了她面前。
“嗯?”
谢思瞳急声道:“我想过了,我这次来陌城,是瞒着我爹和我娘偷偷跑出来的。要是就这么回去了,肯定不被打死也会被骂死的!”
“所以你就想要我陪你回去?”万俟兮挑起了眉。
“嗯!如果你陪我回去就不一样啦,我爹看在你的份上,肯定不好意思太责怪我。而且如果我跟他说我是为了姐姐的事特意请你跟我一起调查沈狐的,他就安心了。所以我决定了,我要等你把这里的事情解决了,再跟着你一起回京!”
万俟兮想也没想就道:“我拒绝。”
“我不会让你白帮忙的!做为交换条件,我告诉你一路上接二连三的派杀手杀你的人是谁!”
万俟兮猛地抬头,盯住她的眼睛,声音不由自主地逼紧了:“你知道?”
谢思瞳得意一笑,侧过身去低声道:“心动了吧?这个交换条件很值吧?哈!我就知道你会答应的。”
“你——真的知道?”
谢思瞳心中窃喜,趁机道:“陪不陪我一起回家?一句话。”
万俟兮沉吟了一下,道:“好。”
“真的?”谢思瞳跳了起来。
“嗯。”
“君子一言,你可不能反悔!”
“嗯。”
谢思瞳得到肯定,便更加开心了,上前俯到万俟兮耳边,神秘兮兮地说道,“据可靠的消息,目前为止一共三拨前来刺杀你的人,都是同一个人派来的,而那个人,就是——”
她压低声音,非常严肃、非常肯定、非常认真地说出了对方的名字:“宓、允、风!”
万俟兮眼中的光顿时暗了下去,转身,一言不发地继续称她的草药。
没有得到意想中的强烈反应,谢思瞳不禁失望道:“你这是什么表情啊?你不觉得惊讶吗?不觉得害怕吗?宓允风耶!将军府掌权夫人宓妃色的弟弟哦!这事情很奇怪不是吗?姐姐请你来此,弟弟却派人要杀你……”
就在这时,苏姥姥端着一盅粥回来了,乍见到她,不禁一愕:“这是……”
万俟兮上前接过托盘道:“辛苦姥姥了。”
谢思瞳吸吸鼻子,“好香!是什么?”
苏姥姥看看万俟兮又看看她,有点拿捏不准她的身份:“是我给公子熬的药粥,退烧怯寒的……”
谢思瞳本还想尝尝的,一听是药,不禁失望,话又说到一半,正不知该如何继续时,万俟兮忽问她:“你会煎药吗?”
“什么?”
“下面这副药,你来煎。”说完这句话后,万俟兮坐到桌旁开始喝粥。苏姥姥为难道:“这个不太好吧?还是我来吧……”
“让她做。”万俟兮坚持,然后用一双灵秀的逼人的眼睛盯着谢思瞳道,“你可以做到的吧?”
不想被她轻视,谢思瞳嘟哝了下嘴巴,哼声道:“我来就我来。”
“好,先往药罐里加入半罐清水,把我称好的药全倒进去……”
苏姥姥见谢思瞳动作生疏地按万俟兮的话照做,笨手笨脚的,不禁有些担心道:“真没问题吗?这位姑娘像是从没干过活的样子啊……”
“没事的,姥姥。”万俟兮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色,然后继续喝粥。等她慢条斯理的把粥喝完,谢思瞳那边药也沸开了。
万俟兮优雅地拿帕子拭了拭唇,然后起身命令她道:“再倒入一碗清水,然后,抱着炉子跟我走。”
“咦?”谢思瞳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忍不住抗议道,“还要出去?为什么我要听你使唤帮你做这些事情?”
万俟兮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道:“走吧。”说完先自出了门。
她那么漫不经心的一个动作,却让谢思瞳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起来,埋怨归埋怨,但仍是乖乖地端起炉子跟了出去。
一路上,白雪蔼蔼,空气清寒,呼吸间白雾一片。
谢思瞳步步紧跟在万俟兮身后,问道:“我们这是去哪?”
“去彤楼。”
“彤楼?那不是沈狐住的地儿吗?”正在诧异时,万俟兮突然收步,害得谢思瞳连人带炉差点没撞到她身上,刚想抱怨,就见万俟兮面色有异,顺着她的目光往前,隔着一排灌木丛,远远的花圃那边站着两个人,其实一人是宓允风,而另一人,竟是掬影!
只见宓允风拉住了掬影的袖子,模样着急,似在辩解什么,而掬影不肯听,拼命想走,两人拉扯间,嘶的一下,掬影的袖子断了,她捂住裸露的手臂,面上现出又羞又恼的神情,恨恨地瞪了宓允风一眼,转身飞快地跑了,独留下宓允风一人怔立当地,垂头丧气的,看样子打击不小。
谢思瞳拖长腔调哦了一声,喃喃道:“没想到那家伙连将军府里的婢女都不放过,也要调戏……真不是个东西,你说是不是?”转头去看万俟兮,却意外地看见她的脸异常肃冷,目光飘忽,显得有几分痛苦。
“你……怎么了?难道……”谢思瞳想来想去,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难道你也喜欢那个丫鬟?你真的喜欢她?”
万俟兮一言不发扭身就走。谢思瞳急忙捧着火炉追上前道:“不然你为什么是这副表情?很不高兴似的,你真的没事吗?”
还没问出个所以然,彤楼便到了。楼口站着两个家丁,看见万俟兮,连忙掀帘通传。万俟兮走了进去,刚待上楼,便听楼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没一会儿,孔老夫人带着两个侍女从楼上走了下来,与她擦身而过,半句话都没说,仿佛没看见她一般。
必定是因为她先前给了她难堪,因此孔老夫人虽然本来守在孙子床边的,但听说她到了,就立刻走人,不给彼此有继续同处一室的机会。
真是会记恨的老人家,还是个出家人呢,脾气竟如此刚烈火暴。
万俟兮什么话都没说,抬步继续上楼。沈狐的卧室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她示意谢思瞳将药炉放下,炉上的药罐发出滋滋的声响,火候刚刚好。
万俟兮取了空碗倒药,药汁如茶,竟泛呈着浅浅的碧色,异奇馨香。
谢思瞳不禁好奇道:“这是什么药?我从没见过药是这个样子的。”
万俟兮凝视着碗里的药汁,低声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孟婆汤。”
“什么?”谢思瞳还在迷惑,她已走到床沿边坐下,扶起昏睡中的沈狐。沈狐的手本来是冰凉的,但此刻已变得和她一样滚烫,而他的头发全被汗水打湿,凌乱地粘在一起,身上的衣服虽然已经换过,但还能想象的出刚才汗如雨出高烧不止的样子。
一颗心,就那样再度绞痛了起来,像被一把又钝又锈的刀片割扯着,因为无法干脆利索的断裂,故而倍受折磨。
万俟兮扶起沈狐的头靠在自己肩上,然后把药端到他唇边,低声道:“喝了它,你就没事了。”
沈狐忽然睁开了眼睛。
万俟兮手一抖,差点没把碗给丢出去。她虽是在对他说话,但却没想到,他竟然会真的醒过来。虽然憔悴,虽然看上去异常的虚弱,但是,那双墨般幽黑、星般璀璨的眼睛还是睁开了,映衬着暗灰色的脸,哪还有半分昔日灵气四逸、生龙活虎的样子?
万俟兮心中不禁有些难过,夹杂着三分婉伤、七分无奈:他什么时候醒不好,偏偏这个时候……偏偏在这个时候!
谁知沈狐又很快将眼睛闭了回去,长长的睫毛像女孩子一样的卷翘着,在脸上投递出一片阴影,开口,声音沙哑:“好疼……我的头,好疼。”
“因为你中了毒。”
“毒?是么……”沈狐靠在她怀中,气息微弱的像是随时都会死去。
万俟兮捧起碗:“这是解药,喝吧。”
沈狐睁开眼睛,目光跟水漂浅过似的清亮,眨也不眨地凝视着她,忽然道:“你的身子很烫,你在发烧么?”
在这种情形下,他还能注意到她的异样……呵,沈狐,如果温柔也是利器的话,你无疑已运用的炉火纯青。
原本已经坚硬如石的心,还是忍不住深深一悸。“是。”
“那么,就当扯平了吧。”
他在说什么?是指虽然她对他用毒害他变成这个样子,但自己的病情也加重了,因此两相抵消么?
万俟兮咬了下唇,沉声道:“把它喝掉。”
碗沿碰到弧线优美、甚至有点凉薄的嘴唇。然而,嘴唇却紧闭着,丝毫没有张口的意思。
“怎么了?”
沈狐的唇角斜斜扬起,竟然笑了,“不要。”他盯着她的眼睛,非常清楚的又重复了一遍,“我不喝。”
那清亮的目光,仿佛看穿了内心深处的丑陋秘密,难道……他知道药中的玄机?
“不喝会死。”
“那么,就让我死吧。”说完这句话后,沈狐二度闭眼,干脆整个人往她怀中一靠,躺着不动了。
他分明是在耍无赖,以性命相胁,然而她却仿佛被定身一般,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这多么可怕。万俟兮想,对于沈狐,她竟完全没有可以应对的办法。
灼烧的烫感在彼此身上传递,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鲜明地感觉到——此时此刻,他们两个人是靠在一起的,世界上再没有谁比对方与自己更亲近,没有一丝间隙,没有一丝冷意,暖和的像要融化。
万俟兮眼中蒙上了层层浓雾,而那些雾气将视线遮挡,再也看不清晰。
“不喝会死。”她又说了一次,这一次,不是威胁,而是伤感,夹杂着许多连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然而沈狐却摇了摇头,反手抓住她端碗的那只手,往下一按——
碗被倾覆,药汁四洒,哗啦啦地流了一地。
一旁的谢思瞳已经完全呆住,震惊地望着这一幕,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真的会死。”雾越来越浓,越来越重。
沈狐握住她的手没有松开,将头往她怀中靠得更紧了些,轻声缓缓道:“可是,我不想忘记你。”
随着这句话,雾气终于承受不了重量,溢出了眼眶。
万俟兮痛苦地闭上眼睛:他知道……他果然知道了……
她毕竟、终归、还是——小瞧了他!
擅心术者,必将死于心魇。而沈狐所说的这句话,无疑已成就其最锋利的武器,字字刺穿她的心,杀人于无形。
可我是万俟兮!
她咬住牙关,狠狠地想:可我是万俟兮,万俟兮啊!
血红色的门……风神隽秀的少年……坠落的牌匾……一幕幕景像,浮光掠影般自脑海中滑过,泛着潮湿氤氲的瘴气。
如果她在这个时候心软,万俟兮三字就会碎掉,就会崩溃,就会被摧毁,就会再不存在!而她,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不,不能,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一念至此,双瞳一下子变得坚决了起来,所有悸颤的、软弱的、犹豫的感觉如潮水般汹涌褪去,剩下的,唯有冰凉一片。
事已至此,她已不能回头。或者说,从七年前的那个大雪之夜,从她选择成为万俟兮时起,一切就已成定局,再也无法回头。
——而所有的传说里,那些在最后时刻心软,回了头的人们,都没能重返人间。
悲喜缠绵
万俟兮的手朝炉上一招,药罐直飞而起,落入她手中。一旁的谢思瞳不禁惊呼出声:“小心烫——”
万俟兮恍未听闻地重新倒了一碗药,然后将药罐掷回,稳稳落到小火炉上。
谢思瞳紧咬着下唇,眼中泪光闪烁,跟着一起哭了。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眼前的这一幕,会令她觉得如此悲伤,尽管没有看懂,尽管不知道他们之间在说些什么,但是,就是感觉到了,空气里充盈着一种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味道。
而那味道的名字,叫做痛苦。
就在这时,万俟兮开口了:“谢二小姐,谢谢你陪我一起过来,现在,请你出去一下好吗?”
她的声音里有着古怪的语调,仿佛不可违背的命令一般,谢思瞳虽然心中满是疑问,但最终什么都没有问,乖乖转身下楼去了。
窗外的铜铃声于此时变得清晰起来,一下一下,似催促,又似在宣告某种隐隐然的错误。
万俟兮捧起碗,仰头喝了一大口,然后俯下身,吻在沈狐的唇上。
沈狐震惊的瞪大了眼睛,瞳仁犹如火焰,腾地燃烧了起来,疯狂缭乱。
他万万没有料到,万俟兮竟会以这样的方式喂他药!下意识的就想伸手抗拒,万俟兮却一把抱住他,紧紧箍住他的手臂。润滑馨香的药汁自齿缝间渗入口腔,沈狐的视线有了那么一瞬间的迷离。
万俟兮就趁那一瞬的迷离,将所有药都送入他口中。
沈狐的手指慢慢扣紧,暴雨颠覆了船只,苍雪覆盖了大地,不过是刹那之间,却仿佛已沧海桑田,老去了十年。
他伸出手,颤颤地抓住万俟兮的胳膊。淡淡的血腥味溢散开来,万俟兮喘息着抬起头,唇上鲜血淋漓,不知是沈狐的,还是她自己的。她定定地望着沈狐,沈狐也定定地望着他,眸光交集处,已分不出是悲哀、是失望、是震惊,还是其他。
两人都好象迷失了,表情茫然,眸色麻木。
如此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沈狐忽然扬唇一笑,笑容里却没有丝毫笑意,眼睛深处有什么东西在逐渐碎裂,并最终彻彻底底地死去。
“为了逼我忘记你,竟可以做到这种地步……”他冷笑,声音像刀锋一样刻薄,“那么,是不是只要我能忘记你,无论做什么都可以?”
话音未落,他突然扣住万俟兮的手,一个用力,反身将她压在了下面。那只倒霉的药碗也顿时跌落于地,哐啷碎成三片。
“牺牲的更彻底些如何?”沈狐挑眉,眼眸深沉,此时的他,不再是以前那个嬉皮笑脸看起来虽然狡猾但于人无害的轻浮少年,变得说不出的危险,说不出的冷酷。
万俟兮的手被他扣着,由于发烧而虚弱的身体忽然间失去了全部的力气,意识到他想做什么,心脏顿时恐惧的抽颤了起来。
沈狐眯起眼睛,伸出一根食指,抹去她眼角残留的泪痕,放到唇边伸舌舔了一下,笑得越发的残忍,残忍中却另有抹逼人的伤痛,像把利刃,割开她的同时,也在割伤他自己,“很害怕?怎么像你这种狠心无情的女人,也会因为这种事情而感到害怕吗?”
一股恨意自墨黑眼底涌起,他突然两手一分,只听嘶的一声,万俟兮的衣领被生生撕开。未待她有任何反应,沈狐便猛地侵向她,深深吻住她的唇。
她感到他的手死死扣住了她的手腕,肌肤处传来尖锐的刺痛感,但在疼痛中又有种难言的悲伤和迷茫,令她滋生某种错觉,像是从极高的悬崖上掉了下去,四周浓黑,没有一丝光亮,而那深渊没有底,因此这晕眩的失重感与痛苦便不会停歇,要生生世世永永远远的纠缠下去……
沈狐离开她的唇,沿着弧线优美的脖子一路吻下去,把某种情绪印烙在她的肌肤上,分明是在存心伤害,却又像是最后的绝望挣扎,既痛苦,又依恋;既怨恨,又痴迷……形似癫狂,反反复复。
万俟兮一动不动,任由他为所欲为。视线越过屋顶,飘向墙壁的那一头,碧棂窗紧闭着,雪花的影子映在窗纸上,依稀凌乱。
裸露的肌肤因接触到冷空气而起了一阵寒栗,肢体交缠,一半火热,一半冰寒,整个人像在水深火热之间游走,极尽煎熬。
突然,一滴温热的东西滴到了她的锁骨处。
紧跟着,第二滴、第三滴……
与此同时,沈狐不动了。
那些激烈的、肆虐的、悲伤的动作,在瞬间停止。
万俟兮有些呆滞地收回视线,看见沈狐的头停在离她胸口半尺左右的空中,而那些温热的液体,便是自他眼中滴落,为风一吹,变得冰凉。
他哭了?
原来……张扬放肆、意兴风发的沈狐,也是会哭的……
“我该拿你怎么办?”扣在她腕上的手指痉挛般地松开,又握紧,沈狐沙哑的声音像是从地底下传出来一样,“告诉我,我该拿你怎么办?你的心真的是铁石做的么?”
万俟兮木然的脸上有着凝郁的表情,像一潭千年幽湖,已经结冻成冰,哪怕春风吹得再美再绿,也泛不起丝毫涟漪。
于是沈狐的表情变得更加哀伤,眼中流泻着一种极为复杂的悲色,宛如看着一个小心呵护、但仍被打碎了的珍宝,尽是心痛,盛满忧徨。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是一会儿,又似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终于扯开唇角,露出一个非常苦涩的笑容道:“错过了我这个天下第一的沈四少,你……可不要后悔啊……”
万俟兮没有说话,或者说,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沈狐慢慢松开她的手,摇摇晃晃地想站起来,但刚起到一半,目光涣散,药性发作,整个人就啪的倒回了床上,刚好倒在她身边。
“对不起……”耳边传来他昏迷前的最后一句话,弱似叹息,沉如千斤。
万俟兮觉得自己的眼睛开始发疼,像被针刺着似的,生疼生疼,然后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凉凉滑过脸颊,落进枕头里。
真是一笔孽缘。
而所谓的孽缘,从来最诱惑也最脆弱。
***
***
一夕夜雪大地白。
窗外院里的那株梅花,开了。
苏姥姥端着药粥进屋时,顺手折了一枝,插入瓶中,再把瓶子摆到床边的小几上。
万俟兮咳嗽不断。
苏姥姥伸手探了下她的额头,忧心忡忡道:“你的病又重了,再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都怨我不好,当初非要你答应沈将军的请求,逼着你来。”
“劫数……本就是逃不过的。”万俟兮勉强支起身,看着瓶里的梅花,黯淡的眼睛总算有了点神采。
苏姥姥不甚哀伤地望着她,虽然苍老却颇为清亮的眼中有种洞悉的明了,轻叹道:“听沈府的丫头说,沈狐服了公子每日命人送去的药后,虽然还没苏醒,但脸色已经好看了很多。孔老夫人一直在彻查究竟是谁给她的宝贝孙子下毒,但始终没有半点头绪,这阵子的将军府,也真是个多事之冬。”
万俟兮淡淡地哦了一声,神色漠然,似乎对此事完全不感兴趣。
苏姥姥只得结束这个话题,另从袖中取出本深蓝色的小册子道:“还有,公子你要的资料已经到了——题柔、掬影姐妹,本名张艳、张华,韩城人士,父亲是个私塾先生,七年前病死,靠母亲为人织补衣衫度日,三年前一场洪水,冲毁了她们的家,迫于无奈只得来陌城投奔舅舅……”
万俟兮皱眉,喃喃道:“那就是说,她们并没有在此事上撒谎……”
“是。沈府下人们对她们的评价是:姐姐温顺善良,有点胆子小,谁都不敢得罪,很乖巧听话;妹妹则性子傲,不爱搭理人,喜欢独来独往,风评不及姐姐,至于她和宓允风的关系,确实是有点暧昧。”
万俟兮目光一闪。
“据说宓允风今年三月从天阁来到陌城看姐姐,本是住在沈府的,留宿期间,由掬影负责伺候其起居,但有一天凌晨,下人无意中看见掬影脸色难看的从宓允风房中出来……”
万俟兮想起那天掬影被扯断的半截衣袖,还有宓允风沮丧的表情……难道他们两个真有私情?
“宓夫人对此极为恼怒,遂以‘即使是自家兄弟,也不得久留’为由,将他谴走。不想宓允风反而在城西买了房产,定居陌城。宓夫人本来非常喜欢掬影,但自那之后,便对她疏淡了许多,且弟弟来府时,总找理由将她谴开,不让他们两个有机会单独相处。”
“为什么反对他们两个?”
“不知道,大概是认为掬影只是个丫头,配不上自己的弟弟吧……”
万俟兮以手搭额,忽问道:“宓允风今年二十六岁,是不是?”
“是。”苏姥姥见她神色有异,便道,“怎么了?他有什么问题么?”
万俟兮凝眸深思,缓缓道:“我只是在想,一个二十六岁、家境富有、相貌英俊的男人……为什么还不娶妻成家?”
“这个……”苏姥姥答不上来了。
就在这时,一只白鸽扑扇着翅膀从半开着的窗户飞了进来。苏姥姥连忙上前取下鸽子腿上的信卷,展开一看,顿然变色。
“公子。”她压低嗓音,非常严肃地说道,“已经查到麟趾镯的下落了!”
“哦?”
“博雅斋在五日前到了一批秘宝,其中一件就是麟趾镯。而据蔡老板说,卖这只镯子给他的人,是……”苏姥姥抿了抿唇,犹豫着吐出那人的名字,“沈狐。”
她本以为万俟兮会吃惊,谁知她神色不变,像是早就料到会有此事一般,悠然道:“消息确实么?”
“蔡老板得知那是将军府失窃的镯子,且公子又正在调查此事后,心中害怕,已派当时做这笔交易的下属李掌柜连夜将麟趾镯送回,现在路上,不日便到。其中原委,待李掌柜到后,就能一清二楚。”
万俟兮轻扬唇角,不置可否道:“只怕是他到后事情反而更加复杂,乱七八糟,一塌糊涂。”
苏姥姥惊讶道:“公子何出此言?难道,公子已经知道了些什么?”
万俟兮伸手将瓶里的梅花拔了出来,指尖轻摩而过,嫣红的花蕊,碧绿的扳指,两相映衬下,显得她的眼睛,墨玉般黑亮,流转着无尽的智慧之光。
“姥姥,为什么府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沈将军却依旧留在京城不回来呢?”
苏姥姥一怔:“难道不是朝中有事走不开?”
“如果你在半百之际又得一子,你会放任母子俩就这样孤零零无依无靠地待在府里,连个正式的名份都没有?沈沐虽是武将,但素以足智多谋著称,不要以为他会想不到这一点。”
苏姥姥如梦初醒道:“的确,沈将军不是那种外面用兵如神,家里万事糊涂的人。那么依公子看,他对此地发生的一切听而任之、袖手不理的真正意图是什么?”
“这个答案就到等那只镯子来告诉我们了。”
“咦?”苏姥姥满是迷惑,还待再问,万俟兮却弯下腰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她连忙将药粥端到她面前,“公子,吃药吧。”
万俟兮勉强吃了几口,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沈府的一名婢女连门都没顾的上敲,直接飞奔而入,雀跃道:“璇玑公子!好消息!好消息啊!少爷醒了!阿四少爷醒了啊……”
一口粥就那样呛入气管,万俟兮顿时咳嗽地更厉害了。
“太夫人和宓夫人看见少爷醒了,高兴的跟什么似的,所以宓夫人让我来请公子,是不是还得再诊断一下……”那名婢女说到这里,看着脸色苍白、咳嗽连连的万俟兮,面露难色道,“可是看公子现在这个样子……”
万俟兮用一块手帕捂住自己的唇,低声道:“请转告夫人:四少既已苏醒,就不会有什么大碍,请一般的大夫为他调理即可,待我身体好些,再去看望四少。”
婢女见她确实病得极重,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回去禀话了。待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后,万俟兮道:“姥姥,从现在起,将门关紧,无论什么人求见,都说我病得很重,一概不见。”
“是。”
“另外,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办。”万俟兮的视线没有焦距地飘往远处,眉眼间多了几分悲哀,“派个可靠的人去宓府……帮我……扫墓。”
苏姥姥啊了一声,这才想起来,“再过几天就是廿三了么?”
十二月廿三,宓桑的……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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