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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有内侍等在屋檐下,小心地搓了搓手。

  帝姬在做功课,寻常人是断然不能被打扰的,打扰了帝姬的修行,就是打扰了官家的登仙之道,叫曹翁知道了去,怕不要打个小死。

  但他是个机灵的,知道每隔半个时辰,佩兰会出来一次,让茶房的仆役准备好热茶。

  他就这么等着,等到煮热茶的从偏房窗[kou]探了半个脑袋出来取笑他:

  “刘鼬儿L,你素[ri]是个圆滑的,怎么今天死守在这,跟个木头似的?”

  这个身材细长的小内侍就瞥了他一眼,“怎么,许你得了帝姬的意,占了这个轻省活,就不许我想想办法么?”

  “你想办法?你想了什么办法?”煮热茶的内侍就好奇了,将半个上半身都探了出来。

  一鼬一猹,刚准备深入[jiao]流,静室的门忽然就开了。

  佩兰瞪了他们两眼,刚准备责备几句没规没矩的行径,刘鼬儿L赶紧就跟上了。

  “佩兰阿姊!”

  “谁是你阿姊!”

  “师兄!”他立刻改[kou],“我这儿L有重要的事,要报给仙童呢!”

  王善被领着往里走,先是进了前殿,在前殿里,他算是整个儿L换了一身衣服。

  从外到内脱了个[jing]光,就连头巾也要摘下来,一寸寸地翻,一寸寸地找。外面找完了,就在里面找。

  这感觉很奇怪,他有点不高兴,觉得像是被一群猴子围着抓虱子——当然内侍们找的不是虱子,而是他身上有可能伤害到帝姬的一切物件。

  他身上带了一个小钱袋,里面装了半吊铜钱,腰间系了一个竹筒,里面装了些山泉水,除此外还带了一个藤筐,里面装了几双[cao]鞋。

  那只藤筐用了很久,边缘处已经磨得非常光滑,但不耽误内侍们粗暴地将它破坏掉。

  这应该就是最过分的行为了,他对自己说,并且努力将内侍们要求他将嘴张开,看一看舌头下面是不是压着什么,以及分开双腿,也看一看下面是不是藏了一张燕国地图

  总而言之,在极其漫长而侮辱人的检查,以及顺便给他做了简单的清洁后,他被内侍们要求换上一身新衣服。

  “低着头,轻着步,”内侍很严厉地说道,“言行举止都小心些,否则你仔细你的人头!”

  他唯唯诺诺地应了,走在路上真是抬也不敢抬眼,就这么被一路领着走出前殿,绕过大殿。

  浓烈得令人感到不适的香料气息渐渐淡了,有清冷的香气丝丝缕缕自前方飘过来。

  王善就知道,这大概是帝姬的住处了。

  他想象中的帝姬是个穿着紫红[se]繁复道袍的人,她的呼吸是冰冷的,面容是模糊的,高高在上,被一群女道围着,狐疑而忌刻地审视他的到来。

  但她也可能是一个骄纵蛮横,骄奢[yin]逸的人,她有这个资本,那么在他之前的想象基础下,她这屋子必定摆满珠玉珍玩,明光璀璨得让他几乎睁不开眼。

  他低着头,就这么进去了。

  “黄羊寨王善,已给仙童带过来了。”

  按照内侍教的礼仪,王善赶紧就趴下了。

  有少女轻柔的声音响起,“辛苦你,快起来吧。”

  他悄悄抬起眼,忽然就愣了一下。

  朝真帝姬并不是他想象中的样子,她穿着一件淡黄[se]的道袍,不知道什么料子,但与他见过的神霄派道袍很不一样。她身上的看起来更柔软,也更[jing]细。她的头上也没有繁重的头冠,而只是用一根白玉簪束了起来,衬得她的皮肤就更加白皙了些。

  她的五官很端正,但稚气还很浓,再加上她明澈又好奇的眼神,这就浑然不像那个写仙符,办团练,惩办西城所宦官和管事,将整个兴元府搅得天翻地覆的帝姬了。

  不知道是他自己心理作用还是那把椅子就是格外宽大,他总觉得帝姬端坐在椅子里,倒是很像一个假扮成大人的小女孩,甚至那双好奇的眼睛里,还带了一点心虚和[yu]盖弥彰。

  这不是白鹿灵应宫实际统治者应该有的眼神呀!

  王善一瞬间就懵了,心里起了疑惑,总觉得他要对付的应当是另有其人,那些想好的话也不知道该怎样说出来了。

  但帝姬毫无察觉,她睁着一双小鹿样的眼睛望着他,“你说你是黄羊寨来的,有很重要的事要对我说,你要说什么呢?”

  这个少年赶紧将头又低下去了,“仙童容秉,小人原是湑水东村的百姓……”

  他家里的事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他跟着几个族兄和本乡其他农人一起做了贼,这事儿L虽然很难听,但也都是西城[bi]迫之下,不得已为之的。

  帝姬就很迷惑地发问了,“可我已经将田地还给百姓了呀?”

  还是还了,但仅限于那些手续不完整,县府还有底档或者是有保人,也就是人证物证总归能拿出来一个的农民家庭——王十二家就比较悲催,他家开垦出山里的田地后,当初确实是不曾向官府上报。

  帝姬就轻轻地歪着头,仔细思考了一会儿L,“你家不曾[jiao]赋税呀。”

  少年很羞愧地又趴在地上叩了一个头,“那时小人的祖父生病,家中为了尽孝,凡是有的,都拿出去了,实在凑不起税钱,也凑不出人丁去服劳役……”

  他这样说,帝姬就在那认真地想。

  周围确实围了一圈儿L的宫女和内侍,但谁也没有开[kou]。

  这样的情景,这样的话语,王善心里就嘀咕,更不像个有心计的人了。

  “你失了地,只好上山做贼,我知道了,”帝姬想完之后又说,“那你今天为什么来呢?”

  “小人也是好人家的儿L子,祖上清清白白,穷死困死也不曾为匪为盗,小人辱没了祖先,[ri][ri]夜夜都为此羞愧煎熬哪!”少年说着说着就开始哭,“小人前不久在黄羊寨,却听到了仙童赐下仙符,造福兴元府百姓之事!仙童于百姓有大恩!小人若还不能迷途知返,岂不成了畜生!”

  他这样呜呜地哭,哭得伤心极了,

  就像眼泪不是硬挤出来的,而是发自肺腑感到委屈而流下的——他当然委屈!

  那山千万年来就在那里,他家在山里开垦的田地,不曾占了别人半分,怎么就得[jiao]税纳粮,将一家老小的[kou]粮硬分出去给官府?怎么南郑城外那大片大片的良田就因为主人做了官,得了功名,所以就成了“为国守财”,赋税劳役就全免了呢?

  怎么他家不偷不抢,自己辛苦开垦出的田地就归了别人呢?

  他不委屈,他是怨愤!

  帝姬是个很善良的人。

  她见到他哭得这样悲切,命旁边的内侍端了水来,让他洗干净脸,又用细布将脸擦干,途中还劝慰了他几句,算是将他劝得不哭了。

  他抱着细布,小心地看了她几眼。

  如果这个小女孩真是小小的身体大大的算计,那她就该将话题转到黄羊寨的山贼身上,并且问他山寨的内幕了。

  但她没有。

  她很关心地问他家中还有几人,高堂安在否,康健否。问过之后又问他家乡什么样,乡邻的生活是否困苦,她有什么能帮忙的呢?

  现在他是已经在山寨里了,生活得怎么样?

  有内侍不声不响地搬了椅子过来,让他在帝姬几步开外的地方坐下,又递给他一盘白糖糕。

  东西很素净,吃着甜甜的,他清晨下山,走了这么远的路,空空[dang][dang]肚子就被糕点填满了。

  话题不知不觉,渐渐就跑远了。

  直到内侍走过来提醒帝姬,做功课的时辰到了,王善才突然惊醒。

  “帝姬!小人此来,是为了弃暗投明!”

  她点点头,“你已经弃暗投明了呀。”

  他就被噎了一下。

  “小人想戴罪立功,”他决定将话说得明白些,“小人可以为团练营带路,进山剿匪!”

  屋子里忽然静了下来。

  帝姬静静地望着他,像是在看一个很陌生的人。过了一会儿L,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好。”

  他心里一块石头像是落了地,但又不知道为什么,浑然不是滋味。

  少年被带出去了,在灵应宫外给他寻个地方,送些饭食,再睡一觉。

  佩兰吩咐妥帖,转回来时,这一屋子的宫女内侍都已经散了,只有帝姬坐在窗下,正仔仔细细地看一张地图。

  “帝姬可是忘了令他在地图上点出黄羊岭?”佩兰问道,“我去叫他回来?”

  她头也没抬,“你叫他,他也不会给你指出真正的路。”

  实心眼的小姑娘就懵了,“为何?”

  帝姬没回答,“叫高大……叫赵俨去白鹿营一趟,给我寻几个家在褒水附近的山民。”

  “是……寻来之后,吩咐他们什么?”

  这一次帝姬抬起头了,“那少年虽然有些聪明,城府却不深,他讲起寨中事时,曾说起于山[yin]干活闲暇,隔河观景,与家乡景[se]大有不同之事。”

  佩兰还是没明白,“隔河观景,又如何?”

  “那是条大河。”她耐心地又多解释了一句。

  厢军被偷袭的地方必定是离山寨不远的,但秦岭延绵,想两点成一线找山寨是不可能的,那就得多加几个坐标。

  比如王善说漏嘴的话里,居高临下,山[yin]处脚下有河,厢军进山前,曾经在褒水取过水,那大概率这山就在褒水的南边。

  但褒水曲折且长,两岸猿声啼不住,沿着褒水翻山越岭还是有点难,尤其容易打[cao]惊蛇。

  再仔细想想。

  他看什么景[se]呢?

  他看对面山峰如神女。

  这原本是个很安全,很熨帖,甚至可以说是不着痕迹在溜须拍马的话题。

  山有神女,白鹿灵应宫也有神女啊,这岂不是仙迹昭彰?

  白鹿营里,一个在褒水附近打猎的山民畏畏缩缩地开[kou]了。

  “若是说到像妇人的山峰,山脚下看着,却是没什么印象……但几年前乡里的刘善人要山珍治病,小人进山去采时,发现褒水北面的滴水崖……还真有几分神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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