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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帝姬在兴元府,[ri][ri]夜夜都思念着小娘娘和殿下哪。”

  尽忠在官家面前是崇敬而畏惧的,在李彦面前是紧张而试探的,在韦氏和赵构面前怎么着?

  刚刚好,称得上游刃有余,理由十分简单:皇子是不会揣度阉人怎么想的,但阉人整天都在琢磨这些主子的[xing]情和喜好。

  哪怕尽忠是西城所的宦官,长大前也是宫中伺候的,主子们什么表情时该说什么,怎么说,心里门儿清。

  比如说现在,这句平平无奇的话被他讲出个抑扬顿挫后,就打开了一个很微妙的开关。

  这个年轻宦官一脸的诚挚感动,而且讲的话无懈可击。

  帝姬是为了君父清修的,西城所却让她受蜀民怨愤,甚至挨了那一刀,那她肯定委屈,也肯定得彻查灵应宫名下土地都是怎么来的——这都是为了君父的清名,称得上一句纯孝吧?

  再之后有失地流民成了山贼,攻打南郑城,这也是很可怕的一件事,若闹成第二个方腊,第二个宋江,官家万年的修行功业岂不受损呢?因此帝姬才会尽心竭力,一个小小的女孩子,还是堂上簸钱的年纪,竟然将流民收拾得干干净净,这是多苦多累的一件事?

  不是奴婢说,帝姬竟真是仙家下凡的品[xing]!殿下,殿下,谁见过这样十全十美,又孝顺,又虔诚,又聪慧,又恭敬的孩子呀!

  接下来就是推心置腹的时机了。

  尽忠说,殿下当细思,帝姬要是将这份功劳揽在自己手里,她哪还用什么茶引,官家岂不要大赏特赏的?德音族姬就是明证!可帝姬将功劳全推了出去,这头一份儿,就着落在殿下身上,帝姬什么意思,别人不明白,殿下还不明白吗?

  帝姬是小娘娘扶养大的,她再没有个同胞的兄弟姐妹,小娘娘就如生她养她的母亲,殿下是她一[nai]同胞的亲哥呀!

  她又不是个皇子,难道能对皇位有所指望吗?那她一心一意依靠仰仗的,就只有殿下,她帮的,也只有殿下。

  真心实意,真心实意!

  这话里其实有些疑点的。

  比如说帝姬在汴京时的行为实在不是个一腔热忱只在九哥身上的小妹妹,她不仅有自己主意,而且主意可多了。

  但她的的确确只有十三岁。

  她还是位公主。

  这两件事实叠加在一起像个魔咒,奇特地熨平了一切对朝真帝姬的质疑,以及动机的猜测。

  当两[ri]之后,赵构听说郓王府的内侍恭恭敬敬地跑来求见他时,这位康王殿下眉目间的犹豫与[yin]鸷也被熨平了。

  王善骑着骡子,跟着尽忠的马车,走在汴京街头,他的眉头是紧皱的,像是走在一个鲜艳而扭曲的梦里。

  帘子忽然被掀开了,小内侍探出了头,“帝姬的事儿,这几[ri]就有眉目了,你怎么还顶着那样晦气的一张脸。”

  晦气少年冷冷地看他一眼,眼睛里像是覆上了一层霜雪,硬生生给[jing]明圆滑的小内侍冻得打了一

  个冷战。

  “你那样看我做什么!”他心虚地骂道,“又不是我杀了黄羊角!”

  少年将脸转过去了。

  “你没见拱辰门外站着什么人么?”

  尽忠就使劲地想了一下,似乎站了个灰蒙蒙的玩意儿,他进宫时那玩意儿杵在那,他离宫时那玩意儿还杵在那。

  偶尔宫外就会有这样稀奇古怪的人,可能是哪个发了失心疯的官员,也可能是哪个失心疯官员派过来的倒霉蛋。

  可与他什么相干?

  小内侍已经使劲地想完了,觉得是乡下人没见过市面,便说,“今[ri]里有俏枝儿在小甜水巷,她那杂剧最是好看,贵人们都去的,你要不要去瞧一瞧?”

  “城中已经传出些消息,说他是宣抚王安中的使者。”王善说。

  尽忠被打了岔,就不太高兴,但还是耐心解释一句,“王宣抚么,诗写得是很好的,很得官家的恩宠。”

  “都说他来此,是因为金人已经到了燕京城下。”

  尽忠吓了一跳,“这是什么话!帝姬只让你跟着我,可没让你乱说话!从今[ri]起,出京城之前,你不许多说一句!”

  少年就将脸转过去,不再言语了。

  信使跑来不是因为金人已经大举南下,但他所携书信里写的是一件严重[xing]不亚于金人南下的事情——或者说,是一个前奏曲。

  完颜宗望奉金酋吴乞买之令,南下攻伐张觉,张觉兵败,躲进燕京。就在王安中写信报之朝廷时,金人已经派出使者,讨要张觉。

  张觉是大宋的人,王安中有义务收留他;完颜宗望是金人的统帅,王安中没胆子得罪他。因此必须写信给朝廷,问一问这事儿该怎么办。

  当年在汴京时,王安中的人缘是很不错的,他跟着官家走,一有活动,他就负责写点花团锦簇的诗,跟宫内的大宦官,宫外的相公们都有往来唱和,那些漂漂亮亮写尽繁华的诗送出去,很快就能得到回复,是点赞的是撒花的,突出的就是一个其乐融融。

  但今天王宣抚的人缘突然就崩盘了。

  先是枢密院和中书省,再然后是宫城,所有的门都在短暂打开后就迅速关上了。

  谁也不肯理这个使者。

  谁也不肯理这封信。

  道理是再明白不过的:张觉已经受了大宋的封赏,大宋为了颜面,必须庇护他;但大宋害怕金人啊!大宋的颜面庇护不住张觉啊!

  所以这封信必须没送到,虽然它在人[kou]密度这样高的汴京已经不再是个秘密,但它就是不能送到。

  王安中必须独立完成他的决断,与任何人都没有干系,大宋的颜面,张觉的[xing]命,金人的态度,全都[jiao]到了他手中。

  天渐渐暗下去了,冷风也渐渐起来了,可汴京的街头不仅没有变得冷落,反而更加热闹了。

  有无数的灯烛被点亮,楼上的,楼下的,摊边的,手中的。

  灯烛照亮了熙熙攘攘的每一张脸,照亮了他们目光所及的地方,

  那里有许多的小吃,什么样的[rou]饼,什么样的包子,每一样都是热气腾腾的。再往上看过去,高楼里唱歌的美貌少年,高楼下衣着锦绣正迈步往里进的贵女。

  堵车了。

  小内侍已经将刚刚不愉快的谈话忘到脑后了,他索[xing]探出头去,兴致勃勃地又一次开始安利起下一条街上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

  他们在汴京待上这几[ri]里,他是要尽情享受的,他很确定这一趟能弄到很多很多钱,并且他不是个不晓事,生[xing]吝啬的人,他决意要分王善一份。

  十二郎转过头望着他:“若是帝姬在,绝不会[jiao]出张觉。”

  若是帝姬在,绝不会人家的刀子都到鼻尖上了,还闭着眼睛,沉浸在这一片富贵气象中。

  风这样冷,这样硬,只言片语都让王十二感到心惊。

  可惜帝姬不在。

  隔座送钩,分曹[she]覆。

  郓王府的酒是好的,歌姬也是好的,甚至连蜡烛都是极好的,里面添加了某位调香大师特地往里添加的香料,点燃后没有恼人的烟雾和烟油气,只有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

  有人在卖力地弹奏,有人在卖力地起舞,有人在推杯换盏,有人在讲一个新奇有趣的笑话。

  谁也不讲今[ri]发生了什么,就连上首处的兄弟二人都不曾提起过。

  他们在讲更加重要,比张觉的[xing]命更加重要的事。

  他们在叙兄弟情谊。

  三哥说,太子哥哥当然是好的,但咱们也当为太子分忧呀;

  三哥又说,爹爹素[ri]里说起你时,那真是一[kou]一个夸赞,说你的武功真是像他呀;

  三哥双说,呦呦也真是的,被刺杀那么大的事也藏着不肯说,太懂事了,让人心疼;

  三哥叒说,就凭咱们的关系,几百石茶引算什么?这事儿哥哥包下了,有呦呦的份儿,也有你的份儿,嘿嘿!谁让呦呦有心,替你赚了名声呢?

  九哥就一边为他倒酒,一边心里上上下下想个没完,郓王府的佳肴也罢,美人也罢,就连氤氲幽香的灯烛都变得危险起来。

  危险,但诱人,一闪一闪,像是他心里想都不敢想,又偷偷去想的,冕旒上的珠子所散发出的光。

  他想着那道光,就不觉得危险有多么可怕了。

  在权力的游戏里,上桌永远比不上桌要好,爹爹那么多儿子,看都看不到他,他凭什么不拼一把呢?

  酒正热,将北方涌来的寒气都挡在了室外。

  一室的[chun]风。

  有寒风钻隙迂回,硬是没被秦岭高绝所阻隔住,不仅进了兴元府,甚至一鼓作气吹起了帘子,将花蝴蝶刮进了灵应宫。

  “所以,”赵鹿鸣说,“宇文先生没答应。”

  花蝴蝶臊眉耷眼,“是。”

  “他怎么说?”

  “他……”花蝴蝶张开嘴,想要清楚地复述宇文时中的拒绝时,忽然发现他复述不出来。

  宇文时中是没答应,但似乎也没拒绝。

  他只是皱眉,叹气,并且说了一堆铠甲兵器太显眼之类,帝姬伤势初愈就进山剿贼,现下天气这么冷正该好好保养身体的话,差不都就是花蝴蝶心里怎么想的,他就怎么说的。

  ……似乎还说了一句小娃子心思太重长不高。

  这句话说出来后,帝姬就皱着眉头,摸了一下自己的头顶。

  “还有呢?”

  还有就是劝他将心思用在替帝姬做事上,并且暗示继续像个花蝴蝶似的满城乱飞,漫天洒钱对他前途有损害。

  花蝴蝶冥思苦想了一会儿,“没了。”

  “那宇文先生也没说不成啊。”她说。

  花蝴蝶就是一个大惊失[se],“没公文,怎么成营?”

  帝姬白了他一眼,“这事儿好办。”

  没公文,没有安抚使亲自任命的指挥使,那就不是团练营,也不能配备武器铠甲。

  可她说了要在兴元府其余三县修建神霄宫,那招点道童没毛病吧?只要她不发铠甲兵戈,谁说那是团练营了?

  “当然也不要让他们赤手空拳,”她说,“我让李素再买些弓箭和棍[bang]来,这个不犯禁。”

  领了招募任务的花蝴蝶就一整个迷惑不解,“无兵无甲,弓箭又要练个一两年才有眉目,这连配军都不如,帝姬要他们何用?”

  “再等一等,”她像是想笑,又像是想叹气,“不要许久,很快宇文先生就会发公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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