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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静候东风拂玉钿


翌日破晓,曦光初绽,一缕金色晨光透过窗棂之隙,轻洒刘一手榻前温暖而明亮。刘一手眼波微动,耳畔传来独孤敏轻柔平稳的呼吸,看她睡颜恬静,仍在熟睡,为免惊扰,遂悄然起身,动作轻盈,洁面梳洗,整饬衣饰。

  简陋的妆匣前,仔细地梳理着一头乌黑的秀发,平日总是束成男人样式的发髻,着实是委屈它们了。

  坐在镜前,微微低首,开始上手今日的妆容,日常都是清水素面,今儿却是要好好装饰一番。化妆于她是件稀罕事儿,幸而她灵俐,很多事情只看看便知道大概,从裴山月到独孤敏,这两个女孩,不,裴山月是个假扮的,但这两人都走在了时尚前沿,各种妆容技法上很有一套,给了刘一手以美的熏陶,然而不管是裴山月的妩媚妆容还是独孤敏的美艳风格都不适合她。

  刘一手最终还是决定按自己的心意稍加修饰,比如她的眉形本就清秀,便弃了时下流行的新月挂天和远山含黛,只是淡淡勾了两笔,如同山间轻描的竹叶,自然又充满生机。点唇时,也没有用石榴娇、大红春、嫩吴香和露珠儿。而是选择了淡淡的桃粉,一抹轻扫,唇瓣间便透出了小姑娘特有的润泽与纯真。

  稍稍妆饰了这两样,既没有涂厚粉、也没有点妆魇、绘斜红,淡雅的妆面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她的自信与活力,清新自然,简洁美好,足以让人眼前一亮。

  极简却又极为认真的梳妆后,揽镜自顾,审视着自己的模样,扯了扯身上的罗裙,这条裙子显然有些旧了,款式和布料上的花色都不时兴,颜色也不鲜亮,却被她打理得干净整洁,然而要去见今日之人,怕还是有些不妥。

  “嗯,不够鲜亮,也不够时兴,最重要的是,明显小了许多。”长个子,于她倒也不是件好事,刘一手低声呢喃着:“眼下出去现买定是来不及了,坊里的成衣铺子没有这么早开门的。可若是让亲人看到自己过了这么久还穿着从家里带来的旧衣,心里怕会难受,可要不穿这个,也没旁的新衣啊!”

  她有些发愁,来长安这么久了,酒楼打杂、悲田院求生时,既没钱也没机会置办,后来入了四方馆,事杂繁碌,也一直不得空出四方馆,日常又多穿棋工的常服,所以,她还没给自己置办过新衣。

  现下要见亲人,为了他们安心,换一身好些的衣裙是必备的,可现在只能想法子修饰了,问题是,就算找一根能显得自己过得很好的钗环也没有啊。

  哎!都怪这几日有点忙乱,也怪自己竟然忘了这一层。

  “我这里有一身还算九成新的衣裙,去年秋后新做的,因时节过了,从未上身。今年里也只穿过一次,当时尺寸放了量,姐姐应是能穿的,若不嫌弃,便先穿了出门吧。”独孤敏不知何时起来了,面上是副慵懒未醒的样子,拥着被子歪在榻里,看着刘一手,一派真挚。

  “把你吵醒了?”刘一手一脸歉意望向独孤敏,不看不要紧,一看却是吓了一跳:“你昨夜在梦里跟人打架了?怎么眼圈乌青的?”

  独孤敏揉揉惺忪的睡眼:“总是睡不着,后半夜才迷糊了一会儿,却也睡不实,总是惊醒,要是老这样,我可能会早逝。”

  “呸呸呸,天官赐福、百无禁忌!”刘一手坐到她身旁:“大清早的,怎么乱说话!好好的,又因为什么?不会又是因为皇甫惟明吧,他又怎么了?”

  独孤敏一脸苦大愁深:“我费尽心思来四方馆入职全是为了他,谁成想,近水楼台却连他的一面都难见。这几日,他要么躲在房里不出来,要么就守在北馆那个连廊上,也不见有什么正经差事要办,纵使跟守卫们聊天,也不往前头来一步。”

  独孤敏一脸懵懂加泄气的模样,刘一手却从她这几句话中悟出了点内情。

  刘一手起身时一脸笃定:“那好,今日我就借你的新衣穿了,我也不白占你便宜,作为回报,我告诉你如何帮皇甫惟明解难,如何让他对你既生感激又生钦佩。”

  独孤敏将信将疑。

  如此这般,刘一手便在独孤敏耳边好一阵低语。

  独孤敏听着听着,眼睛瞬间就亮了,随即又暗了:“原来他是为了这个,可是,连他都为难的事,我又能做什么呢?”

  刘一手又是一番低语交待。

  独孤敏满脸惊讶:“这样可以吗?”

  刘一手:“以你之长,助他破局,他自会感受到你对他的热忱。又是举重若轻极为巧妙的行事风格,如此仗义助攻,又非他主动所求,自然是意外之喜,也自然会生出一股冥冥之中的默契,这对他而言,必是更为刻骨铭心的感动。”

  “哇,要是真的就太好了!”她一骨碌翻起身,开箱子给一手找衣裙:“我决定了,不给你拿那套穿过的,我要给你找一套十成新的,从未上过身的,还要配一支金簪,刘一手,你值得最好的!”

  刘一手倒是意外了,这姑娘可真是可爱极了,能得她所爱的皇甫惟明,也是个有福气的。这一瞬间,刘一手突然觉得或许媒婆这一行当,才是妙不可言啊!手握红线,穿梭于人间,巧手一挥,便能让有缘人千里来相会,共谱一曲美满姻缘。宛如春风信使,带来温暖与希望,为无数孤独的心灵找到了依靠和归宿。不仅成就了别人的幸福,更是在无形中为自己积累了无尽的福报。真可谓是一举两得,既做了好事,又得了好报,真乃人间美谈也!

  嗯,有朝一日,不下棋了,咱就当媒婆去!

  同一个早晨,李泌立在船头,看看两岸的风光景致,漕运码头,看船头河水奔腾,浪花飞溅,不时朝河里扔个石子,或是拿起船头的水文杆测测水深。

  出了范阳郡后,他带着李晟乘船先是沿永济渠南下抵达东都洛阳,略略修整后,更换大船沿黄河西行,抵达渭水后,又换回小船,继续西行向长安而去。

  因是包船,在水上起风后,船家喊了两次请他回舱避险,他都不为所动,船家便只好任由他在船头上我行我素了。

  李晟拿了件挡风保暖的青色大氅,走上船头,递给了李泌。其实,他原想直接给他披在肩上,以免打扰他的思绪,可惜试了试,身量够不到,也只好打扰他了。

  李泌系着大氅领口的带子,目光还停留在水面上:“我们为什么要走水路回长安?”

  没头没脑的,这一路上,他常这样冷不丁的提问李晟,是考,也是教。

  这是他身边第一次有人时刻相陪且形影不离。

  李晟同皇甫惟明不一样,皇甫惟明是挚交好友,很多事无须说,便有一份十足的默契。

  与刘一手也不一样,刘一手是……是让他挂心之人,与刘一手相处,既是互怼,也是博弈。

  但对李晟,他觉得这孩子就像一颗种子,也似才刚破土的青苗,既珍贵也稚嫩,需要他耐心呵护,更要时时刻刻扶正。现下更需要助他尽快成长,于是,他不得不时时考教。

  李晟似是已提前将答案验证过多遍,脱口而出:“卖粮食。”

  李泌干了一下,看向身旁的李晟,这孩子真是让人眼前一亮,像是惜字如金,脱口的每一个字都显得尤为珍贵,但却极为精准,的确是个沉稳内敛、又聪慧敏锐的好孩子……

  他略显满意地点了点头:“细说说。”

  李晟继续:“您让归乡府兵种麦,若麦收了只在范阳郡内售卖,那里富户少穷人多,肯定是卖不动的,故,只有将麦子运到东都或者长安,卖给那些有钱的大户人家,才能卖上个好价,也才能全都卖出去。但是长途转卖又有诸多不便,所以您便先来勘测一下水路,以水路运粮,又快,又便宜。”

  这回李泌才是真心满意了,这正是他解府兵暴乱的最后一步,这一步坐稳,府兵到募兵的转换也跟着就稳了。

  一阵打头风袭来,小船跟着一番摇晃,李泌急忙侧身护住李晟,生怕他落水,同样的,李晟担心李泌落水,也一把扶住了李泌。

  风来得急,去得更快,转瞬便停了,两个自幼都不善与人亲密接触的人,相视一看,愣住了。

  李泌站直身子,刚想开口说点什么,缓和一下,船家急急忙忙寻来了。

  船家看向李泌:“这位仙长,咱们的船马上就进长安了,您二位今日赶上好时辰了,咱们的船可以直入浐河,停泊在刚修好的广运潭码头。”

  广运潭在当下,可是个了不起的地方,船家提及也是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李泌却并不意外,也无甚激动,只微微点头,表示知道了。

  执掌备身所,天下暗哨为其调配,天下动向自然也为他掌握,故早已提前收到讯报,陕郡太守、水陆转运使韦坚历时两年,筑坝分流渭河、修建运渠,截流灞河、浐河,使水向东,至永丰仓下与渭水会合,一直联通到大明宫东边的长乐坡下,也正因如此,李泌才会选择了这条水路进京。

  船家见他不像是难说话的人,随又开了口:“是这样的,仙长,今日正有个极大的喜事,修通此条水路的韦太守要给圣上献宝,圣上会在离码头不远的望春楼观此盛景,所以……”他有些为难地看向李晟:“您得让这位小道长把发上的孝布解了,否则咱们都得惹上砍头的大祸。”

  那孝布……

  那日,范阳府衙内,李晟递上诉状,当着李泌,裴宽立时便觉得面上挂不住了,当即雷厉风行的办案,很快便查清北平军使乌承恩的全部罪证。

  真相,查到了,李晟娘亲的下落也查到了,却是晚矣。

  李晟的娘亲张三娘子当初确实进入了北平军衙,也一腔孤勇地向军使乌承恩呈报冤情,揭发征调府兵的违规内幕,但结局却是以身饲虎了。

  纯朴良善的民间百姓,皆以为虎狼只是个小喽啰,哪里会想到真正吃人的猛虎其实正是坐在她面前的“大人”……最终,为免受辱,张三娘子刚烈殉节。

  迟到的正义,终究于事无补。

  李泌看向身边的李晟,他绷着一张脸,正盯着某处出神。

  孝义天伦,岂能不遵?

  李泌心下不忍,看向船家:“那就靠边停船吧,待明日再入京。”

  船家愣了一下,千载难逢的盛况,他原是想去凑个热闹的,只是主顾如此说,他也无法,到底还是如释重负,幸好还可以多收一日的船资,于是:“也好,那包银就得多算您一日了,还请您海涵。”

  李泌颔首示意允了,船家就要下去,李晟却在这时伸臂拦了一下:“不用了,这就进京。”

  说着,便自行解下了发髻上缚着的孝布。

  李晟一脸平静:“我娘亲最懂我,孝义,原也不在表面,她不会怪我的。”

  李泌一脸关切:“眼下却也不急……”

  李晟眼眸微动:“我也想替我娘和我爹看看,把天下搞成这个样子的当朝圣上长什么样。”

  到底是孩子话,却有些一箭穿心的犀利。

  李泌心下一沉。

  当得知张娘子是怎样从北平军衙跑出,又是怎样从城墙上一跃而下时,少年心中满腔的恨意自是理所应当。

  “得宝弘农野,弘农得宝那。

  潭里船车闹,扬州铜器多。

  三郎当殿坐,听唱得宝歌。”

  悠扬整齐的男女对唱声,顺着河流,伴着河风,越发清晰了。

  李泌的眉却越发皱紧了。

  广运潭里,三百艘小斛底船,列阵,齐头缓缓并进,船工与舵手皆头戴硕大斗笠,身着宽袖长袍,足蹬草鞋,仿佛自吴楚之地一路直驶而来。

  陕县县尉崔成甫身穿缺襟衫,短袖锦衣,头裹绛色束额巾,站在船阵最前方的一艘斛底船上,亲自领着数百名彩衣娘子献唱《得宝歌》,民间的小曲,无丝竹伴奏,无鼓乐打底,就那么原始的、亲切的传遍了整个河道。

  好一派天子与万民同乐的盛景啊!

  船队缓缓驶向望春楼下,每艘舟船皆以州郡之名书于船身,舟中陈列着各地特产,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

  广陵郡的船上,绵软如云的丝织品、精致的铜制器具以及官家特制的绫绣,熠熠生辉;丹阳郡的船上,京口绫衫段轻如蝉翼,透如晨雾;晋陵郡的船头,则摆放着折造官端绫绣,其色彩艳丽,图案繁复;会稽郡的船上,罗纱轻扬,吴绫柔软,绛纱飘逸;南海郡的船上,玳瑁光润,象牙洁白,珍珠串晶莹剔透,沉香散发着淡淡的香气;豫章郡的船上,特制的瓷饮具温润如玉,茶锅茶香四溢;宣城郡的船中,空青矿石与孔雀石交相辉映;始安郡的船上,蕉葛布细腻柔软,蟒蛇胆药香浓郁,翠色鸟羽则如翡翠般夺目;吴郡的船上,三破糯米洁白如雪,方文绫则色彩斑斓。

  数十郡的特产汇聚一堂,犹如一幅幅流动的画卷,令人叹为观止。舟船首尾相接,连绵数十里,蔚为壮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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