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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秋风渡里渡春风


秋风渡,这间嵌于喧嚣西市中的酒楼,此时正如其名,秋风轻拂,人潮涌动。

  店里因刘一手的招亲棋局本就持续热闹了月余,现如今又因为李泌的应棋更将棋局推向了高潮。长安城中无数商客、棋手和寻常百姓,不管懂不懂棋的,现皆汇集店外看热闹,人群熙熙攘攘,将其围得水泄不通。

  现下莫说店内的大堂与雅间人满为患,就是店外的长街上也密不透风,人们纷纷自带胡凳,或坐或站,争相观看这场棋赛。伙计们忙碌地穿梭于店内外人群间,为客人送上酒水小菜。

  店内店外的墙壁上设置了数块巨幅棋布,并有专人及时将两人的棋路同步更新。人们或低声交谈,或高声喝彩,空气中弥漫着酒香和食物的香气,与秋日的微风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道特殊的风景。

  店中掌柜迎来送往,拨弄着算盘珠子,乐的合不拢嘴,这家店传到他这一代,在群雄林立的长安城原本只是勉强维持,现下有了刘一手的提携,居然重新回到一线,可以与积胜楼媲美了。这月的酒席和打赏收入已经赶上过去一两年的营收之丰了。掌柜的很为当年自己的一念之仁而得意,又特意叮嘱小二,要有眼色,要瞅准时机给雅间内正在弈棋的二人送上茶水点心、熏香巾帕,要妥帖,万不要扰了贵人……

  而雅间内,轻纱薄幔微微摇曳,将外界的喧嚣隔绝。

  墙上挂着名家手书的诗词,笔走龙蛇,字字珠玑,墨香与屋内的沉香交织,令人心旷神怡。墙角的花瓶中,几枝盛开的花朵娇艳欲滴,为雅致的环境增添了几分生气。

  雅间的中央,一张精致的棋案静静地摆放着,上面铺着上好的云锦棋盘,黑白分明的棋子宛如星辰点缀其间。

  李泌端坐在棋案一侧,衣袂飘飘,举手投足间分明有几分出尘的仙气儿,却是眼眸深邃,专注地凝视着棋盘,仿佛整个世界都浓缩在了这方寸之间。

  坐在对面的刘一手今儿的装扮分明有些隆重,第一次带上了了灵蛇义髻,做了繁复而典雅的造型,将她的气质添了些神秘与高贵,橙色的短襦窄袖衫子,领口和袖口都绣着精致的图案,尽显温婉细腻。外罩一件水红色半臂,颜色艳丽而不失端庄,与她的肤色相映成趣。下着自魏晋以来流行的间色裙,裙摆层层叠叠、色彩斑斓。

  这是二姐连夜为她赶制的“战袍”,听得李泌前来应招亲棋,二姐真比刘一手本人还要激动,这身“战袍”花的功夫和用心堪比嫁衣。

  却是太过显眼,实在推却不过,刘一手才勉强穿上,但看到李泌只看了一眼便又将目光移开的表现时,却又觉得也没什么。

  眼下,刘一手专注棋局。

  这是两人之间的第一次对弈,不仅是一场棋艺的较量,也是一次直击心灵的交流。

  刘一手万分看重,也万分认真,却是越下越心惊肉跳。

  李泌一上来便是杀招频出,直把刘一手给搞晕了。

  刘一手以为李泌的棋风素来是稳健的防守型的,从独孤敏帮她抄来的棋谱上看,李泌谋局百手,不急一招一式,更习惯后发制人。

  可万万没想到今儿棋局才启,李泌便凌厉出招,招招不给人喘息机会。

  “李泌来应棋,应该是给自己解围,既然如此,就应该输啊,你想啊,如果连当今天下第一的棋圣李泌都输了,自然会吓退他人,从此便再无人前来应棋,此事便可就此了结了。”

  所以,刘一手想的是,李泌会对自己放水,至少应该是漫不经心地,是闲淡应付的。可现下他落子的每一步都明晃晃透着他想赢,而且想赢的意图那么明显和坚决。

  “李泌到底啥意思呢?这是真的,要娶我吗?”刘一手愣了,心也慌了,心慌了,棋也乱了。

  她完全没有想好若嫁给李泌,当李泌的娘子会是一种什么情况?

  所以心猿意马、心慌意乱,于是,刘一手连输三盘。

  十番棋是一种特殊的赛制,虽说对弈双方以十局为约,但连胜四局或先胜六局者是为获胜,后面也就不必下了。所以现下,只要再失一局,刘一手就彻底输了。

  四方馆众人看到抄来的棋谱都是一脸懵。

  中书舍人一头雾水:“不应当啊。”

  方书翰自从被刘一手出手解决了家事以后便成为其迷弟,此时正是一副很了解内情的样子:“李承旨的棋确实是好,这原是没话说的,可是刘总棋不至于啊,这78手和36手,这两手,太过明显的放水,如果不是刘总棋有意而为,我实在是想不出别的理由。”

  一向老实的孔桓德也连连点头附和:“我也觉得这三盘棋输的可惜,若非故意放水,以刘总棋的技艺,当不至于此。”

  “若输了,便果真要嫁吗?”乔典仪此时一脸忧郁:“我明明看好马天元的,可是马天元这次居然没有应棋,真是让人想不通。“

  巫友为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接过话茬:“我倒是想明白了,西市里那家秋风渡酒楼后园新盖的一排屋舍,临街做了两间铺子,一为成衣铺,店主是刘总棋的二姐,另一间是货运行,掌事的是刘总棋的二姐夫。刘总棋的亲姐姐、姐夫既做了商人,那便是断了她再入棋待诏领官身的前程。依我朝典制,官员三代内不能有直系亲属经商,这样一来,怕是连夫家的官路也给阻了。马天元什么心思,纵使对刘总棋有着七分好感,跟自己前程一比,怕是也会退了。”

  众人恍然大悟。

  “那李承旨也是官身,他就不怕吗?”孔桓德不解,所问恰也是众人所疑。

  未等巫友为回答,乔典仪却抢了话:“那怎么能比,李承旨深得圣上宠信,就是比东宫还要贴心,为他开个例也没什么。”

  众人听了,皆是唏嘘,有些替马天元错失良配的惋惜,又有些对身在仕途同人却不同制的感慨。

  方书翰却是一副真心为刘一手开心的样子:“若如此,也是美事一桩。”

  秋风渡里,申时才过,棋局重启。

  原本李泌以为刘一手会要求择期再续,没想到连输三盘的刘一手只是停了半个时辰,简单用了午膳之后便又要求开局。

  “再有一局,你可就输了。”李泌不禁提醒。

  “输便输了。”

  刘一手眼皮未抬,捏着棋子的手指灵巧有力,落子更是果断迅捷。

  午后醺阳的映衬下,她面容越发清秀可爱,眼眸明亮如星,整个人甜美纯真,仿佛能融化所有的忧愁与烦恼。

  这神态未免也太轻松了吧。

  李泌不信,又连出几个杀招,却不见刘一手回击。

  奇怪。

  刘一手改变了策略。

  不是重整士气、全力应对、更没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绝决,居然是一副潦草态度,完全是小孩子招数,意图反而更加明显和迫切——我就要输。

  这下轮到李泌疯了,她这是啥意思?想嫁我?居然这么明显的放水!这让人看了多不好!

  李泌不禁将目光看到纱幔外面,果然,随着才刚这新落一子的对外唱棋,外面立时喧哗更盛。

  “他们这哪是下棋,这一来一往的,分明是在打情骂俏。”

  “打情骂俏怎么了?人家本来就是招亲棋!”

  “那这还赌什么啊,肯定是要输了,那我可赔惨了!”

  “谁叫你赌呢!”

  ……

  “刘一手,你争点气啊,我们可是全赌你赢的啊!!“

  外面哀号如雷。

  刘一手自岿然不动。

  李泌心乱如麻,她这么想嫁我?那我该怎么办?娶还是不娶??

  于是,李泌也乱了方寸。

  终于,被刘一手逮住机会,反扑成功,就在李泌思忖自己是否会错意、中了刘一手的盘外招时,刘一手已经顺利拿下此局。

  未等喘息,第五局新启,刘一手开局还算正常,李泌刚稳了心神,然而才至中盘,刘一手便故伎重演,又是昏招频出,明着就要弃子认输,李泌绞尽脑汁放水让她赢,这一局,李泌输的实在辛苦。

  第六局,刘一手先行,角地优先,第一手在角部行棋,用了平常而规矩的主流定式。李泌却是太极起手,看似务虚而无实际作用,被评不足取。在连扳两局后,刘一手心态越发轻松,按照自己的路数下的随心应手,与前两局的敷衍不同,这一局下的实在积极,至第二十九、三十一手起便开始冲断作战。看着她诡计得逞后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小得意,李泌的心定了,也知道自己先前两局是中计了。

  既然如此,就让她更得意一些。

  于是这一盘,又成了白棋表演的时刻,白棋一冲,黑棋不得不应,黑棋一断,白棋冲出来打吃,黑棋打吃,白棋断,黑棋很麻烦……

  刘一手在第六十一手挖吃黑棋筋后便已奠定优势,随即又一番厮杀后,黑棋陷入被动,棋至百余手,李泌投子认负。

  “还下吗?”李泌问。

  “奇怪,这话不应该是输棋的人先开口啊?”刘一手笑着顶了回去。

  此时刘一手心中想的是——哎呦我的天老爷啊,总算是追平了,本打算就此封盘,回去美餐一顿,然后睡个好觉,明儿再一鼓作气下那四盘棋,然而李泌显然不同意。

  李泌冷笑:“你觉得我输了吗?”

  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刘一手回了个白眼:“我是说才刚这一局,不管怎样,你输了。“

  李泌盯了她一眼:“才刚那六盘,都不做数,接下来,也无须四盘,只一局定输赢,下,还是不下?”

  刘一手不服:“凭什么你说几盘就几盘?说好的十番棋,为什么换作七番?“

  李泌沉了脸:“因为你根本不是在下棋。”

  “不是下棋是什么?”刘一手毫不示弱,“你不是输了三盘,就输不起了吧?”

  “你不是下棋,你是在…….”李泌有些憋气,他觉得今天自己一直被刘一手牵着鼻子走,前三盘虽然他赢了,但并非刘一手的真实水平,他胜之不武。而后三局,他心猿意马,输的更是难看之极,实在是丢了棋圣的风骨:“爱棋之人,不应当拿棋来挑逗。”

  没错,挑逗,就是这个字眼。

  刘一手瞪大眼睛看向李泌,对这个字眼非常不满,但却无言相驳,说实话,今天这六盘棋,她下的,都不好,非但不好,简直非常差,而这棋又是万众瞩目,且经过传抄,让天下爱棋者看了,必是非常的打脸。

  想到此,刘一手立时便有些气馁,“明明是你先……”

  “我先什么?我把你当成势均力敌的强劲对手,强攻猛冲,错了吗?“李泌直戳刘一手心窝:”我全力应棋,你便以为我想赢棋是想娶你?你想错了,我只是尊重棋道、尊重对手。”

  刘一手面色发烫,心里意会是一回事,被人摊在桌面上无所遁形又是另外一回事。

  “我错了。“憋了片刻,她眼中一派澄净,倒也坦然:”我自小混迹商船赌坊,以赌棋为生,自然见识过各种盘外招,自己也使过无数次。但是,你说的对,我的确不该在今日下出这样没有水准的棋。非但自己错了,还连累了你。”

  这态度老实又诚恳,却是李泌更有些挠头,不禁自责,暗怪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她既不是自己的下属,又非学生,自己又何必板起面孔诲人不倦呢?唉,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失态,每每遇到她,事情都会失控。

  “那么,还下吗?”他气焰全无,问的颇为小心。

  “下。“她却斩钉截铁,”一局就一局,愿赌服输,这一局,我定会全力以赴,纵使输了,嫁你便是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也死不了人!”

  这口气,这字字句句,真让李泌无言以对。

  “即便是输,也要输的好看,配的上你四方馆总棋工的身份。”他顿了半晌,方憋出这样一句来应。

  而刘一手回的是:“不管输赢,总要是一局好棋,给咱俩找回点脸面。”

  李泌忍了笑意,到底还是孩子话,却是实话。

  于是,这三局结束时,虽已过了晚膳时分,而这两人都未用晚膳,甚至连送来的茶点都没有碰,便开始了第七局的生死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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