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恶人先告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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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妹妹突然哭了,杨菀之一下子白了脸,忙道:“平儿,你怎么会这么想阿姊!你若不愿意那就不去了,阿姊不去大兴城了。我们就留在维扬县好吗?我们不去了。这身份信物,且先留着,等你及笄了,若是还不愿意,那我们就烧了它,好吗?”
辛温平撇着嘴,扑在杨菀之怀里放声大哭,然后小声地说:“阿姊……我怕……”
“唉。”杨菀之叹了一口气。
是啊,平儿再早慧,也才十二岁,若是现在回去,要面对什么,她也不知道。而她又何尝不怕呢?她在这个世界上只剩下这一个亲人了,她也怕失去辛温平啊。
杨菀之拍着辛温平的肩哄到:“不怕,阿姊不好,阿姊不提这件事情了,都怪阿姊。阿姊以为阿姊这样是为平儿好,没顾虑平儿的想法,阿姊给平儿道歉。”
辛温平将杨菀之抱得更紧了:“阿姊,我想永远和阿姊在一起,我不想离开阿姊……”
杨菀之还未开口安慰,门突然被拍响:“营造司杨菀之!我们是县衙的人,郡守太爷邀请你去县衙走一趟!”
杨菀之心里一惊。
这一遭到底是躲不过吗?
“阿姊,到底出了什么事?我陪你一起去……”
“无事,营造司出了事故,郡守喊我们过去应当是问责来着。”杨菀之心下慌张,但在妹妹面前,还是保持冷静。
但这会儿辛温平正黏自己黏得紧,杨菀之随衙役走,她也非要跟着,一行人就这么往县衙去了。那几个衙役个个都板着脸,杨菀之脸上赔笑,问道:“这位大哥,你我都是为县里做事的,能不能给我透个底?这眼见着也到该下值的点了,怎么会突然要我们去县衙?”
下班前突然来活干,衙役的脸色也不好,其中一个没好气地说:“你们营造司逼着人雨夜赶工,出了十几条人命,这边郡守太爷刚到县衙准备查这件事,那边工役的家属就跑到县衙前来击鼓鸣冤,二十几个人披麻戴孝在县衙前跪了一排,你说为什么这个点喊你们去县衙?”
“……”
“郡守太爷说了,兹事体大,你们不仅逼人雨夜赶工,还弄垮了河堤,图纸上写名字的有一个是一个,全都要问责!”
说话间,一行人到了县衙。赵学明、戴泽杰和钱盎已经在堂上了,除了营造司的众人,还白花花地跪着一片披麻戴孝的村民,在堂上还坐着一个油腻的胖子:那是郑世成。
看着郑世成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杨菀之心道不好。
广陵郡的郡守也姓郑,和郑世成似乎是同族的远亲。
赵学明是朝廷命官,可以不用跪;郑世成堂而皇之地坐下了,一点都不遮掩。但杨菀之几人是得跪的。她快步走进堂前,在钱盎身边从善如流地跪了下来。
郑郡守一拍惊堂木,颇有官威地问道:“来者何人?”
“民女营造司司役杨菀之。”杨菀之低眉顺眼道。
“我算是知道这念寺桥为何会塌了。”郑郡守冷哼一声,“营造一事岂是儿戏,居然连一个黄毛丫头都能在营造司为图纸做主了?”
杨菀之心下怒意腾起,但只能咬紧牙关,垂头认骂。
“郑大人此言有失偏颇。”赵学明笑着拱手道,“营造司的每一份图纸都由本官经手做主,本官可以保证,念寺桥之毁与营造司的图纸无关。”他说着,从怀中取出营造司的图纸呈上。
可谁料,郑郡守反手将图纸甩在一边,冷笑道:“本官又不是你们这些臭工匠,你拿一份本官看不懂的东西来告诉本官说没问题,本官怎么知道是不是在诓骗本官?本官只知道照着你们的图纸修的桥塌了,还死了这么多人!”
郑郡守话音一落,那满堂披麻戴孝的人像是得了号令,一齐哭了起来,呜呜嘤嘤地好不凄惨,就连郑世成也假模假样地叹气、抹眼泪。郑郡守又一拍惊堂木,佯怒道:“肃静、肃静!”那一堂的人又陡然止了哭声。这样的效果让郑郡守很满意,他清了清嗓子,故作悲痛地说:“赵大人,你看着这些乡亲,你还有什么脸狡辩?”
“郑大人若是看不懂图纸,应当上报朝廷,朝廷自会派冬官来查验。”赵学明站在郑郡守对面,脸上没有一丝惊慌。
“朝廷?若是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麻烦朝廷,那朝廷岂不是乱套了?如今悲剧已经酿成,赵大人身为朝廷命官居然只想推卸责任,本官真是心寒!”郑郡守厉声道,“何况雨夜赶工是事实,这么多乡民丧生也是事实,在事实面前,你狡辩有何用!”
“郑大人——”
“啪!”不给赵学明继续声辩的机会,郑郡守猛地一拍惊堂木,喝道:“营造司王逢不顾乡民死活,强迫工役雨夜赶工,导致十三人葬身河中,而自己却畏罪潜逃,按律罪加一等!一旦捉拿归案,当黔面发配,永不得再事营造。营造司钱盎、戴泽杰、杨菀之,营造不利致念寺桥垮塌,各杖责二十,罚俸两月;营造司赵学明,监管不利,上报天官处置!”
“郑礼!你这样徇私枉法,我也要上报天官!”
郑郡守再拍惊堂木:“念寺桥之毁,其损失当由营造司全部承担,十三名工役各赔银一百两,同时赔偿郑世成修桥所亏资金一千两!”
一千两!一座念寺桥,怎么可能要一千两,这是明晃晃地官绅勾结在勒索!杨菀之实在是忍不了了,她猛地磕了一个响头,大声道:“郑大人,民女有冤!王逢自从去往寺下村就再无音讯,八号时还有工役来营造司假托王逢之名混淆视听,民女怀疑王逢已失踪多日,恐早在暴雨之前就已遇害!民女要为王逢伸冤!求大人明鉴!”
“王逢失踪是王逢失踪,合该是闻县丞查的。本官来是查念寺桥垮塌一案,你这冤,应该找闻县丞伸去。一案归一案,我看念寺桥这案可以结了,来人,把营造司的这几个拉下去打板子!”
郑郡守此言一出,戴泽杰也急了。他们大老爷们儿打板子也就算了,杨菀之一个姑娘家,怎么受的了二十大板!再说,这板子在大庭广众之下打了,杨菀之以后还怎么说媒?本来因为和柳梓唐的事就……可钱盎拉住了他,摇了摇头。
堂下,听到郑郡守要打营造司的人各二十大板,辛温平一下就急了,眼见着衙役压着杨菀之几人按在长凳上,辛温平哭着就要上前:“不要打我姐,我姐受不住的……”一旁,钱盎的妻子许氏也在,她伸手死死拽住辛温平,伸手捂住辛温平的嘴和眼睛,小声道:“平儿,别闹了,民不与官斗,这郑郡守是个小人,想来只是拿营造司给郑老爷做替罪羊,打完板子就揭过去了。若是不依不饶,反而把人得罪死了,到最后可不是一顿板子的事情。”
“那赵大人呢,赵大人也斗不过他吗?”辛温平哭着问。
“唉,官大一级压死人。那郑郡守是从五品,赵大人是从六品,郑郡守说要打赵大人,赵大人只能认打。”
板子举起又落下,营造司的诸位都死死咬着牙关。那些衙役或许见杨菀之是个姑娘,手下留情了些,但依旧痛得杨菀之涕泪直流,打到第十下的时候就昏死了过去。郑郡守再怎么想拿营造司开刀,目的也只是给郑世成开罪、然后从营造司捞一笔赔偿,顺带树立一下官威,让营造司的人怕他。若是真把人给打死了,让赵学明闹到天官那里,自己也讨不了好,于是摆摆手放了杨菀之一马。等到戴泽杰和钱盎的二十大板打完,戴泽杰的夫人周氏、钱盎的夫人许氏和辛温平、赵学明一起把三人抬回了家。
安顿下阿姊,辛温平匆匆跑去医馆请大夫,路上经过柳梓唐家,突然想起两年前那个雪夜柳梓唐顶着风雪领着大夫上门,守在阿姊床前一口一口地给阿姊喂药。她的鼻子忍不住一酸。
她突然想,如果自己成了公主,郑礼还敢打阿姊的板子吗?如果自己成了公主,柳屠夫会看不上阿姊,转头去和闻县丞定了亲吗?正这么想着,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女人的声音:“平儿。”
辛温平转头,是柳梓唐的母亲白氏。她走上来,往辛温平手上塞了一个包裹:“菀菀的事情我听说了,这里面是金疮药和一点碎银子,算是婶子的心意。婶子打心眼里是喜欢你阿姊的,只是婶子在家里说不上话……”
“白婶,您的好意我心领了。”辛温平把包裹塞回白氏手里,“只是您柳家的好意,我阿姊受不起!”
“平儿,婶子知道婶子对不起菀菀……”
辛温平甩开白氏,头也不回地走了,只剩下白氏在原地有些落寞地看着辛温平的背影。她摇着头回到自己家,连连叹气。
自己儿子的心意,她又怎么会不清楚呢?只可惜……只可惜。
杨菀之到底是个姑娘,这十个大板下去,屁股上是皮开肉绽,大夫看了连连摇头,说怕是好了也要留疤。到了半夜,杨菀之又发起了高热。半梦半醒之间,她梦见了柳梓唐金榜题名,成了状元郎,胸前戴着大红花回来了。梦里的柳梓唐骑着高头大马,微微下垂的桃花眼中满是喜悦,他穿着大红的衣服从马上跳下来,拉着她的手说:“菀菀,我回来了!”
转眼之间画面变了,变成了洞房花烛夜,红烛摇晃,柳梓唐满面春风,穿着喜袍走入洞房。挑开新娘的盖头来,露出的是闻亭静的脸。
杨菀之在梦里闯了进去,拉着柳梓唐的手说:“柳郎,柳郎,你不要同她好,你明明说过要娶我的。”
“我何时说过要娶你?”梦里的柳梓唐问道。
“十三岁那年,在县城东头的那颗梨花树下,你答应过我要娶我的。”杨菀之哭道。
“我不记得了。”柳梓唐垂眸。
辛温平黑着脸望着阿姊紧紧抓着自己的手,听阿姊在梦里哭着梦呓“十三岁那年……”,心中把柳梓唐又骂了三千三百遍。终于,阿姊不再哭了,也松开了手。辛温平起身走到厨房,望着刚刚烧热水时从灶膛里掏出的那个盒子,缓缓地打开,望着里面的那个荷包愣神。许氏的那一句无力的叹息犹在耳畔:“民不与官斗……”
辛温平被杨家养得很好。她爱读书,读四书五经,也读兵法。她其实也欣赏柳梓唐,柳梓唐带她去了好几次书院,书院里的先生们也赏识她,柳梓唐和先生们聊时事时,她也在一旁洗耳恭听。她知道当今圣上为了夺位,杀尽了黎氏宗族,也深知皇室争斗远没有结束。辛兆原有五个儿女,有三个(包括被偷梁换柱的辛温平)都死在了动荡的长生年间,如今最有望继位的是嫡长子辛温泰,但今年二月,辛兆的侧妃也是当今贵妃为辛兆诞下一名皇子,名为辛温义,而辛兆如今正值壮年,等三年孝期一过,即可广选秀女,重开后宫。要知道,那些世家大族等这一刻很久了。到时候,又有新的皇子诞生……
若是自己回去了,且不说皇室血脉流落在外是一件大事,辛兆会认自己这个在民间长大的女儿吗?辛温泰、也就是自己的亲哥哥,会认自己这个妹妹吗?皇室本就亲情淡薄,她一旦回去了,就必定会卷进无穷无尽的争斗中。所以,她今天看到这个香囊的第一反应是害怕。
她怕自己没有能力保护自己,也怕自己没有能力保护阿姊。
可今天阿姊在县衙门口被衙役按在长凳上的情景,深深地刺痛了她的眼睛。想起郑郡守那可恶的嘴脸,辛温平平生第一次切实地感受到,权力是多么好用的一个东西。
仅仅是一个郡守,就可以耀武扬威。
那如果是这天下最尊贵的九五至尊呢?
望着趴在床上的阿姊,辛温平的眼中闪过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狠戾。有什么东西,在不知不觉中,悄悄地破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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