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手指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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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儿,慎言。”杨菀之出言提醒,“东都今时不比往日,你身份特殊,更要小心。”
“阿姊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谨小慎微了?”辛温平挑眉,“他做得,我说不得?不战而屈人之兵之法,比比皆是,偏生他要用这么个下下策。他这么一来,将郡主置于何地?若是两国相安无事,也不会有人念着郡主的好;若是日后突厥翻脸不认人,那所有的恶果可都是郡主在吃。阿姊既然与郡主私交不错,如今我们又欠下郡主一个人情债,若我好生谋划,或许可以免除郡主和亲之困。”
辛温平在河曲书院日子过得紧巴,一方面是书院本身就面向寒门,不宜铺张,她也习惯了这种低物欲的生活;另一方面,抱月茶社这边赚的钱,她都投进了经营自己的势力之中。如今和亲之事既然还没放出风声,说明还有很长时间可以给她谋划,她手下的势力刚刚起步,若是再发展一段时间,配合窦派在朝中的些许影响,这件事或许有转圜的余地——而且,对突厥的外事素来由李派把持,西北军可以说是李派的一大强力后盾,若是能借此机会,将窦派的人打入西北,渗透李派,日后对阵太子,她也会更有信心。
当然,杨菀之自然想不到,妹妹嘴上说着帮郡主免去和亲困境的同时,心思已经转到削弱太子和李派的后盾上了。
“话又说回来,明堂该怎么办呢?”
杨菀之深深叹了一口气,摇头道:“还能怎么办,重修呗,要比太祖修得更大、更华丽。”
“啧。”辛温平咂了咂嘴。
这个结局,她其实不太意外。
只是如此一来——
“我听闻地官那里已经在修改新的税法了,新税法若是通过,转过年来,除了田税之外,城镇之中还要增收户税,五品以下官员的月俸也会相应减少,以庸代赋的庸也会上抬。”辛温平说着,已经麻利地穿好了中衣从布帘后走出来,就看见阿姊坐在一旁叹气。
增税自然是意料之中,如今国库虽然空虚,但到底太祖在位时辛周朝整体还算稳定,虽然算不上盛世,百姓手里也是富裕的。只是自圣人登基,几番受灾,百姓的口袋经得住多久这样的重税呢?
“真是兴也百姓苦,亡也百姓苦。不知道这座明堂会是洛阳的骄傲还是粉饰太平的虚像。”杨菀之拉着辛温平在身前坐下,替她细细地绞干头发上的水,“怎么还和以前一样,洗完头也不擦干了,感冒了怎么办?”
“知道啦,下次一定。”辛温平本想接过帕子自己来,但又有些享受阿姊给自己擦头发的感觉,索性闭上眼睛任阿姊打理了。
替辛温平绞干头发,杨菀之也有些疲倦了,姊妹二人窝在一起,没一会儿就沉入了梦乡。
次日杨菀之醒时,辛温平已经起床去问心堂练武了,桌上放着一碗白粥一碟小菜,还是温的。杨菀之修整一夜,已经恢复了精神,前往问心堂远远地和康夫子、妹妹打了个招呼,便出了书院往营造司去点卯了。尚在丑时,春日的洛阳城被一股昏晦的烟尘笼盖着,明堂经过两夜的燃烧已经于天际消失无踪,只留下中心那根巨大的立柱挺着残缺的躯骸昭示着这里曾经伫立着辛周朝最骄傲的建筑。杨菀之打马往玉机坊的路上,总是忍不住抬头去看。
她在脑海中默默勾勒着一个崭新明堂的模样,雕梁画栋随着她翻飞的思绪层层垒起,她坐在马上,从马鞍一旁的口袋里摸出她的炭条和木板,笔随心动,一幢高楼的轮廓在笔下慢慢显现。马儿也习惯了自己主人的漫不经心,通人意地放缓了脚步,向玉机坊慢悠悠地走去。
杨菀之画得投入,全然没发现有辆马车正不急不缓地跟在她旁边。等到她察觉到什么时,一抬头,正撞上月无华从马车里投来的目光。四目相对,杨菀之怔了片刻,就听月无华率先开口:“不错,没有把自己摔死。能从天牢里出来的人命就是硬啊。”
杨菀之向月无华行了个礼,开口笑道:“月公子说笑了,这东都城忙忙碌碌的,倒是少有月公子这样有雅兴的人等着看下官笑话。”
“昨儿还以为是个闷葫芦,怎么一夜不见,这葫芦长齿儿了?”月无华啧啧两声,旋即拍了拍车架,“你这样要赶不上点卯了,上车吧,你的马也不用担心,雁书驾车赶马可是一把好手。”
杨菀之犹豫了片刻,看了看手中的手稿,于是点了点头:“恭敬不如从命。”
她爬上月无华的车架,他今日换了一身赤色的袍子,一头长发被一支红梅慵懒地簪在脑后,身上散着一股梅香。但杨菀之的视线只是略带惊艳地从他的身上划过一瞬,很快就落回了手上的草图。月无华也不像昨日那样聒噪,安静地坐在车内,目光落在女孩抓着炭条的指尖上。
黑色的炭粉沾在她的指腹和虎口,小指一侧被蹭得黑乎乎的,连带着她官服的袖口也脏到令人发指。她画得投入,一绺碎发从头顶落下,她顺手将头发勾上去,在额头上留下一道黑黑的指痕。
等到月无华和月霜双回西南以后,章楚山也好奇过弟弟妹妹口中的这个姑娘,她问杨菀之是什么样的,月霜双说:“烫样做得很好。”
月无华回到:“画画很快,很入迷。”
旁边凑来个小兵:“那她长什么样子?”
月无华想了想:“嗯……穿着一身脏兮兮的官袍,脸上也蹭得全是黑印子。”
“哇,感觉好像很邋遢。”小兵咂嘴离开,却没看见月无华眼底柔和的笑意。
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此时此刻的月无华只感觉眼前这个小花猫倒是有几分可爱,欣赏起她认真画图的模样来。杨菀之时而埋头苦画,时而抬头望向窗外,方才刚刚撩上去的那一绺碎发又一次落到了鼻尖。月无华看着那一绺发丝,手有点发痒,很想替她把头发重新绾一下。
不多时,雁书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杨大人,营造司到了。”
杨菀之猛然抬头,对月无华道:“多谢月公子!”说完就火急火燎地想下车,月无华见状赶忙拉住她的衣袖,甩出来一块帕子丢到她脸上:“脸上脏死了,哪有你这样上工的,叫人看见丢我们辛周官员的脸。”
杨菀之“哦”了一声,捏着那白帕子急匆匆地往营造司冲,留下一句:“帕子下次还你。”
熟悉杨菀之的人当是知道,这丫头此时画入魔了,哪管得了什么帕子什么月公子,只想着早些到司里将自己的想法画在纸上。月无华望着她那小爪子在车门框上留下的五个黑黑的指印子,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勾了勾。
雁书在车外问道:“爷,咱走吧?再不走,薛神医那边怕是要觉得被怠慢了。”
“嗯,快马加鞭。”月无华点了点头。营造司的门房已经识趣地牵过杨菀之的马,带去马厩喂草了。月无华盯着门框上的黑指印,用干净的手从怀里摸出一张新帕子,将方才拉杨菀之袖口时沾在手上的炭粉轻轻揩去。
只听雁书在车外八卦道:“爷,您今儿绕这么远的路送杨大人上班,也不给自己邀邀功。姑娘还是要哄着点的,您明明就是担心她骑马不看路伤着自己,讲出来的话未免也太难听了。”
“我?哄她?”月无华不可思议道,“我闲得没事干了是吧?”
“爷,您老大不小了,杨大人我觉得是挺好一姑娘,又能干,又热心肠,和二姑娘关系也好……”
“打住打住打住!”月无华连忙出言制止,“她才多大点啊?你们就算急着把我‘嫁’出去也不能这样吧?在边关我娘天天念叨我也就罢了,回洛阳你们还天天念叨我,有没有尊卑,有没有王法?”
“爷您这就格局小了不是,太祖七十岁的时候不还提了个二十岁的贵君?”雁书啧啧两声,“再说了,我看这东都未嫁的贵女,大都十七八岁,和杨大人差不了多少。和您一个年纪的,孩子都打酱油了,您不会真想一辈子打光棍吧?”
“首先,我可没他们辛家的人玩得那么花。其次,打光棍就打光棍呗,我姐也没着落,干嘛非盯着我啊?”月无华坐在车里抬头望天花板,“是不是再过几年,我身边飞过一只母蚊子你们都要给我说媒啊?”
“月将军说章统领有大才,寻常儿郎配不上半点,若是许了人家那叫折辱了。”雁书一边驾车一边和主子拌嘴,他原本也是月家军的人,在战场上受了伤,退下来给将军府做事,和月无华名义上是主仆,实则并无什么尊卑之别。
“我觉得吧……”月无华摇了摇头,“我娘就是偏心眼,从小到大我就没听她夸过我一句!”
他酸!他心里酸溜溜的!
月无华主仆二人斗着嘴,而杨菀之这边则疯狂地投入工作之中。花了一个上午将自己的想法都整理好,她这才后知后觉地记起丢在桌上黑黢黢的手帕。杨菀之捻起手帕,这手帕早间拿到手上时就觉得有一股好闻的香味,不知道是什么。若是杨菀之多了解一下这些贵族的背景,就会知道那是太祖御赐的龙涎香,在辛周朝除了皇室就只有月家能用,可见月槐岚是深得太祖之心。
只是这浸了龙涎香的帕子到底被她弄黑了,杨菀之想,这白帕子怕是难以洁净如初,不由头疼。总觉得自己好像莫名其妙就欠了月无华一点人情。不过话说回来,自己到了洛阳一直在受各种人的照顾,这人情债已经是债多不压身了。
如今宫里由张楠顶上了主理之责,竺贵妃知晓如今圣人心里不爽,也识趣地不再作怪,营造司很快就回归了正轨。吉利给杨菀之在样部安排了一间独立的房间,差了三个下手给她,一起完成明堂烫样和图纸的制作。离开了宫城,杨菀之只觉得自己呼吸都顺畅了,全身心地投入了明堂烫样的制作之中。
这烫样一做,时间就像是被偷走了一般。
明堂的火烧了三天,终于烧尽了。杨菀之又一次入宫,去勘察明堂的遗址。明堂木构的部分已经全部烧毁,琉璃瓦碎了一地,瓦部的官员带着工役将这些琉璃瓦全都清走,露出了基座。幸运的是,石制的须弥座只有些磕碰,雕花坏了好些,杨菀之将这些情况一一记录,着人在现有的基础上画好修补的图纸,这样在保留基座的前提下,可以省去一大笔开支。杨菀之现在的烫样草模,也是以原有须弥座为基础制作的。
倒是这些琉璃瓦——
“王工,这些琉璃瓦挑拣挑拣,若有完好的,还可以再利用吧?”杨菀之凑到王仲身边问道。
王仲摇头叹气,嗤笑了一声:“唉,你从小地方来,没给官家做过营造,不懂规矩也是情有可原。这些琉璃瓦断不可能再利用了。”
他说着,左右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你用废瓦旧瓦给圣人盖新的明堂?一个脑袋不够掉吗?”
“可这些……”杨菀之看着一地琉璃,有些心疼。神宫的瓦是特制的,没法用到别处,否则是对皇权的不尊。若是不能再利用,便只能全部砸碎了丢弃。这些碎瓦多半会被倾到洛水里,或者拉去邙山附近填埋。
在维扬县里,这些碎瓦片都会被搜罗起来,用类似锔瓷的工艺修补,重复利用。这手艺极细,需得用小铁针将两半碎瓦合在一起,手上的力道稍有不慎,就会把瓦片彻底弄毁。这东都到底是奢靡之地,这些废瓦竟然就如此草草填埋了。
王仲不再理会杨菀之,只是自顾自地安排起了清理工作。
在洛阳城恢宏了数十年的明堂,就此谢幕,而一座全新的营造,即将拔地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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