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八 情丝如网,美人如剑
帝都 两仪宫
因国丧而停止一切音律、祭祀、嫁娶、作乐的禁令刚刚到期,帝都西区已经是莺吟燕唱,歌舞升平。与此不同的是,帝都的夜 生 活才刚刚开始,正在孝期的禁宫里已经掌起了宫灯,寂寂无声一片默然。
宁北落已经走了,其他几个师兄人都在颍州,可晴从出生到现在,第一次离开剑圣居那么远,第一次离师门的兄长们那么远,不是不彷徨不害怕的。
她在尚食居的酒窖里闻了一天的酒香,却没有尝试。因为没有疏墨,也没有宁北落,所以慕可晴不可以醉。
当年因为没有疏墨在身边所以不能安睡,哭了那么久。
可如今她却一意孤行把身边唯一的陪伴赶走。
虽然在宁北落走之前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入了夜,还是觉得有丝丝凉意,从脚底直侵心扉。
杨太后差人来邀约的时候,她心里还是略略有些温暖的。
她知道杨紫彤不是可以信服的人,却还是忍不住想暂时依赖。
不准随便依赖别人,明知道这里的人不能放心。心里有个小人儿义正言辞的指责自己。
就一下下,过了这些天,我会慢慢坚强起来的。她在心里悄悄的和那个小人儿约定。
“我叫你晴晴好吗?”杨紫彤屏退了宫女,灭了大部分的宫灯,只留了靠近凤床的几盏琉璃灯。
虽然已经掌灯,但春天日短,现在就寝尚早。两人便在桌前坐下,浅浅的品尝着御茶。
“不好。”可晴从心里的斗争里挣脱,不假思索就开口拒绝。晴晴这个称呼,还没有等墨墨叫出口呢。怎么能从别人口中听到?
“好吧,慕姑娘。我听月明说,宁公子走了?”杨紫彤笑了笑,不以为意。她都要忘了,小猫也是会抓人的。
“喔。走了。今天早上就走了。”可晴略显低落的回道。
杨紫彤大概会高兴她的儿子少了一个对手吧。不过如果她知道宁北落是回宁州了,龙潜渊在事业上凭空多出来一个劲敌,不知会作何感想?
宁州地处大弈东南,是整个大弈唯一还保留大量剑圣祠的领地。
她并没有那么容易就被杨紫彤煽动,让宁北落走,只是因为他有他的责任。
山上的其他几个师兄都是爹爹游历时收养的孤儿,只有宁北落,是被宁王送上山来学艺的。
宁北落不愿意记得,但是她不能忘记。宁州百姓都在等他们最优秀的小世子保护他们,他必须回去。
“那,姑娘身边如今就没有个体己的人了。不如让月明随侍左右吧,那丫头心灵手巧,难得的聪慧,是个可以放心的人。”杨紫彤道。杨紫彤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善良的人,可是看着眼前这个冰清玉洁的小女孩,她却打从心里泛起柔软,不由自主的想要去疼宠。
这大概是人性的通病吧。因为自己已经失去,所以渴望接近。她自己已经在这个名唤大弈的架空朝代风风雨雨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明争暗夺勾心斗角,习惯了用强势在姿态守护自己想要的人和事物,早就忘了当初在二十一世纪的自己是怎么样的。
却在见到这个女孩的第一时刻,想起了过去。
想起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想起大学时代的学长,那时候的她,风霜还不曾侵蚀,也如眼前这女子一样亭亭玉立,单纯明亮,有为爱牺牲一切的决心和信心。
“不放心我吗?”可晴反问。月明是个可以放心的人,不让人放心的恐怕是慕可晴吧?把最得力的贴身侍女转送给她,这位太后也算是下了血本了。
“哪的话。你若不喜欢月明,在宫里随便挑一个也行,就怕没经调教的丫头们不好使唤。”杨紫彤展颜一笑,连殿里的灯光都黯然了几分。并不在意可晴的低落,只是絮絮的小声和可晴说自己想说的话。
“你爱疏墨是吗?”像当年那位学长。亦师亦兄,可以完全信赖,放纵着自己的孺慕之情,男女之情。说不清楚到底是怎样的爱,可是没有人能夺走,没有人能取代。
可晴没有出声,只是想着从出生到现在的十五年,她有记忆的这么多年,第一次和疏墨分开。那些记忆有的已经暗淡了,可是那些心情永远不会褪色。
疏墨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打开剑圣居的门庭面对踏雪而来的死士。她知道,却不能阻止。
疏墨对她从来都是小心翼翼呵护备至,因为知道自己的时间有限。她明白的,却不愿承认。
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爱的人赴一场必死之约。
这种痛,除了她自己,没有任何人能体会。
“也在意宁北落吧。”她也有过发小。青梅竹马,那么天真无邪单纯的绝对信任,不怕那些经历会被时间没收,因为有那个人在,所有的回忆都曾经分享。
可晴依然没有回答。宁北落,八年来都是温暖,从昨天起变成了一抹隐痛。
只有在宁北落身边,她才能有人分享有关疏墨和剑圣居的一切。
只有在宁北落身边,她才能无所畏惧,毫无负担毫无防备的安然入睡。
只有宁北落在身边,她才是疏墨心中那个纯洁透明像琉璃花一样干净透彻的慕可晴。
可是宁北落有宁北落的责任,他的肩上扛了宁州数十万百姓的希望,有喜欢慕可晴的权利,却没有为慕可晴遮风挡雨的义务。
“其实,偶尔,我也会怅然的。”杨紫彤道。她想起放弃了二十一世纪的一切却只相守二十余年的他,大弈百姓的先皇,她一个人的龙行。他已经走了,而她一人被风霜侵袭,被暴雨击打,苍老也不过是弹指之间。“我失去了纯真,失去了青春,失去了家乡的一切,只是因为贪图他给的幸福。”
美人迟暮,红颜白雪,奈何桥上再见,他可还能认得她?
“你到底想说什么?诉苦还是炫耀?”可晴突然打断杨紫彤的话,疏墨和宁北落,不是随便一个人都能和她谈论的。
有些人,有些事,只能埋在心底,因为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真正感同身受。他们的嗟叹,同情,或者宽慰,她都不需要。
“你认为我是诉苦那就是诉苦,认为我是炫耀那就是炫耀。你看,你只要觉得没有安全感,就容易激动。”杨紫彤笑了。“这么简单的丫头,我一眼就看穿,你怎么能保证自己的安全?”
“你一心只念着你的大师兄,可是你不会任何手段,在帝都尚且不能保证自己的平安,何况在战场?你连站在他身边都做不到,又遑论其他?他身上背负的东西已经太多太多了,怎么还有余力来爱你?你必须成长,必须学会怎样得到你想要的东西,怎样守护你想要的东西,不是吗?”
“丫头,不要太戒备。我想教你成长。我们挺像的,不是吗?”杨紫彤的声音温柔缱绻,万千妩媚,听的可晴心中叮咚作响。
“这是什么法术?”可晴突然抬头,眼神犀利的直视杨紫彤。
“噢喔,被发现了。”杨紫彤摊开手,面色不变。“催眠罢了,家乡的小把戏。”
正待接话,杨紫彤的贴身宫女却急匆匆的叩响门扉。
进来以后低声对杨紫彤禀报着什么。可晴隐约听到醉春楼,罗公子,姚盈盈什么的。又是一场风花雪月吗?这位杨太后,对男女之间的感情,倒是观察入微。
事态好像有些严重,杨紫彤的面色变了几变。转头对可晴说道:“看来慕姑娘今天不能与哀家同寝了,我让月明送姑娘回去。明日慕姑娘挑个可心的宫女,在没有合适的人选之前,先让月明留在云裳宫吧。”
杨紫彤不等可晴回答,招手唤来月明,让她送可晴回云裳宫。
可晴走到门口,回头提点着问了一句:“太后娘娘,我家六师兄的名讳您还记得吧?”
宁北落?杨紫彤在心中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然后猛然惊醒:宁?!北落?!
是宁州的宁,北方的北?!帝都相对于宁州,确然是北方。
原来宁州的野心已经如此昭著,她竟然如此大意!
如果宁北落真的出身宁州,让他回去,那岂不是放虎归山?!
杨紫彤心下紧张,疾言厉色的喝问可晴:“慕可晴,你是要假装不知道龙家和剑圣居之间的誓约吗?!”
赶宁北落回宁州,准备和龙家三分天下吗?!
可晴连睫毛都没有动一分,回道:“原来太后是知道这件事的。那么太后有没有想过,如果剑圣居到二十四代而止,我们之间的誓约还有什么用?”
“所以?”
“请太后娘娘务必把剑圣居第二十四代门人的安危放在心上。”可晴盈盈的躬身,在胸前结了一个莲花印,那姿态高洁清雅,若空谷幽兰,悄然绽放在无人欣赏的角落。
孤芳自赏,也是另一种美。
“太后娘娘千岁,慕可晴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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