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三月大明春雨
宣城州,宁国县,仙霞镇。
这是一座草木丰盛,空气湿润的古镇。
仙霞镇北接连绵天目山脉,南接汤公山,早春凝碧,阳光温软,一辆马车风尘仆仆,到了这宁静有人声,却不嘈杂的镇子里。
青石板路,早春的菜市也透着一股鲜嫩劲儿,苏乞年驾车,马蹄声清脆,有游戏的顽童似乎未曾见过这样的高头烈马,围着马车打转,却又不敢真正接近。
孩子们望着苏乞年背后入鞘的青铁长刀,毫不掩饰心中的艳羡与向往。
江湖梦里江湖去,世人不知江湖苦。
苏乞年心中生出感叹,少年梦,在这妖族环伺的乱世,江湖纷乱,只有真正涉足才会明白。
江湖梦,很多时候要付出的,是生命的代价。
舟车劳顿,苏乞年在这仙霞镇中打尖住了一晚,不是他撑不住,而是才八岁的小姑娘撑不住了,这十天来,她少有安睡,握住老人的手掌不肯放开,与离魂的兵匠大师相比,小姑娘筋骨尚未长成,也承受不住天地元始之气的滋养,只能靠血食谷粮维系生机。
这一天,小姑娘近乎昏倒般地熟睡,但握住老人的手依然紧紧的,没有松开。
小镇的客栈不大,有些老旧,却很干净,黄昏时分,苏乞年要了一壶茶。坐在窗口,茶是云雾。采摘自不远处天目山顶,算是清明前的新茶。茶香微嫩,清新入肺。
倏尔,苏乞年微微蹙眉,看到原本宁静的镇子里忽然有人流涌动,大多是青壮年,一个个都双目放光,朝着镇口汇聚。
“真是仙子,居然到了我仙霞镇,不过真是遭了天妒。居然是个瞎子。”
“但算得可是一等一的准,这年头相师算命,有几个不是察言观色,半桶水都没有,难得有这样的瞎眼女先生。”
“去算一算财运也是好的,不行看看仙子般的容颜,可惜了,若是有出身,没瞎眼。倒是能去选秀,只要进了那长安城皇宫的围子,日后一步一步,未必不能成为贵人。”
客栈里。掌柜的和小二唠叨,交待两句后,也出了门。
冥冥之中。祖窍神庭中精神力微漾,苏乞年起身。留下半壶茶水,走出客栈。
镇子口。
一张不大的榆木桌子。一条长凳,桌子前竖一块幡,上面以难辨的篆书写四个大字:言出法随!
好大的口气!
苏乞年目光跃过算命幡,就落到那榆木桌子前的一道婀娜修长的身影上。
一名身着紫衣的绝美女子,青丝如瀑,琼鼻如玉,尤其是那一双粉光熠熠的双唇,出尘中带着一丝难言的妩媚与诱惑。
女子双腿修长,凹凸有致,酥胸饱满,唯一令人扼腕的就是那一双紧闭的双眼,长长的睫毛轻颤,一根纤纤玉指此时正点在一名庄稼汉的掌心,看庄稼汉有些颤抖的身子,不知道心中生出了几多幸运。
紫衣女子约莫二九芳华,她算得很认真,一直到明月初升,大多数人才零零散散地离开,有年轻人还有些依依不舍,但终究还是咬牙离去,因为自家婆娘正在不远处咬牙切齿,身边刚抽出嫩芽的柳树,不知道遭劫折落了多少枝叶。
苏乞年缓步上前,来到摊位前坐下。
他看向紫衣女子紧闭的眸子,道:“闭眼就能算尽世间命运?”
“这位公子说笑了,小女天生失明,算命不过家传易学,糊口而已。”
紫衣女子微笑道,她笑容极明媚,似乎将初升的月光都比了下去,轻声道:“不知道公子要算什么。”
“算前路。”
苏乞年道,同时精神力笼罩四方,甚至慑魂术运转,渗透进入女子的祖窍神庭,什么也没有,与普通人一般的黑暗星空。
“算前路?”紫衣女子沉吟,“借公子掌心一用。”
苏乞年伸手,莹白如玉的指尖落到掌心,有些冰凉,却也温润,苏乞年心神悸动,他心中一惊,就要运转,平复心灵躁动,但下一刻,女子就收回指尖,秀眉微蹙。
“算不出来。”
苏乞年抬手指一指那算命幡,道:“算不出来又怎么能称得上言出法随。”
紫衣女子依然微笑道:“算不出来就不能开口,算出来了自然言出法随。”
原来如此。
苏乞年起身,放下一块二两重的银锭,头也不回地离去。
月华如水,倾泻而下,紫衣女子起身,她沐浴月光而立,似乎随时都会飞升入天,登临皎皎明月。
而后,她抓起算命幡,转身朝向与苏乞年相反的方向,她的步子缓慢,但很快走出了镇子,消失在茫茫山野中。
到底是什么人?
客栈前,苏乞年止步,转身看向紫衣女子离去的方向,他可以肯定,此女来到这仙霞镇,绝非是偶然,是自己因缘际会,还是对方有意为之?
哪怕对方祖窍神庭中毫无异样,苏乞年也不会相信对方真的只是游历四方,算命测字的相师,至少,在茫茫荒野中,绝对走不过一天,就会被潜藏的野兽抑或是妖兽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最重要的是,此前他精神力生出感应,源头却是精神力孕养的真意雏形,隐约间有一种排斥和敌视的味道。
九幽第四杀?
苏乞年点头,又摇头,这比大汉天朝国史还要长的九幽之地,实在难以揣度。
第二天。
朝阳初升,小姑娘迷迷糊糊醒来,看一眼身边的爷爷,才松一口气,握着老人的手更紧了。
一行三人很快又上了路,过了仙霞镇,没一两天,就穿过了江南道,入了江淮之地。
江淮之地多梅雨,清明时节雨纷纷。
江淮道,扬州。
大汉天朝历来有古语,谓之烟花三月下扬州。
三月底的扬州春暖花开,扬州城中人声鼎沸,亭台楼阁,丝绸锦缎,古桥流水,更有读书人泛舟于运河之上,吟诗作对,倚红偎翠。
身为一道州府,扬州城风调雨顺,百姓宁定,即便是郊外,也罕闻妖煞之气,城中瑞气升腾,没有宵禁,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驾着马车入城,苏乞年出示候补龙卫腰牌,守城的兵士不敢怠慢,直接放行。
但苏乞年却心中叹息,居安要思危,这守门的兵士一个个都身体发福,虽然血气旺盛,却都是虚火,皮筋骨髓的功夫,一点没有守门将士的威严与气势。
扬州城中繁花似锦,就连一路上沉默寡言的小姑娘不念也有些好奇地拉开一角帘子,小心朝外张望。
……
扬州城西郊,大明寺。
一座千年古刹,立于三月烟雨中,钟鸣悠远,经纶转动之音不绝。
大明寺后堂,一座幽静的禅院中。
一名灰袍老僧盘坐于蒲团上,长眉落地,身前包浆浓厚的紫檀木鱼不敲自鸣。
“虚明师叔祖。”
禅房外,一名明黄僧衣的年轻和尚走进来,合十一礼,递过来一封书信。
灰袍老僧睁开一双浑浊黯淡的双眼,也不见他拆封,就叹息一声,手中书信无火自燃,很快化成灰烬。
年轻和尚看眼前的老僧,眼中难掩崇敬与憧憬,眼前这一位,却是他大明寺而今硕果仅存的虚字辈高僧,传闻中已经活过了近两百岁,早在一百多年前,就证道元神,登临顶尖之境。
一百余年未曾出手,但年轻和尚丝毫不怀疑,这位师叔祖功力境界之深,早已超凡脱俗。
年轻和尚记得还是小沙弥的时候,曾经问师父,师叔祖老人家活了多少年,还能活多少年,师父摇摇头,就笑着道:“就算你坐化了,师叔祖也还能活很久。”
“去吧。”
不见老和尚开口,年轻和尚脑海中就有声音响起,只觉得往日读佛经,种种难以理解的关隘之处一下豁然贯通,他大喜,合十再拜,然后转身小心退出禅院。
抬头看连绵春雨,灰暗天空,这一位大明寺仅存的虚字辈灰袍老僧叹息一声,而后,他身不动,淡淡金芒一闪,就有一道修长年轻的身影自体内迈步而出。
这是一个看上去约莫十八、九岁的年轻和尚,一身如墨僧衣,体貌与灰袍老僧极为相似,唯一不同的是,灰袍老僧目光混沌却宁和,而年轻和尚目光桀骜且冷漠,他看身前盘坐的灰袍老僧一眼,冷冷道:“终于肯放我出来,这是要偿还因果吗?”
“阿弥陀佛。”灰袍老僧不语,只是闭上双眼,低声宣佛号。
“哼!沽名钓誉,假仁善!”
年轻和尚嗤笑道:“不过既然出来了,不见点血怎么行,希望不要让我失望。”
说完,不再理会老僧,年轻和尚转身,他一步迈出,脚下就生出一片漆黑的菩提叶,刹那间远去十余丈,再几个呼吸,就走出了大明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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