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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针


  “我这是在哪里?”

仿佛有人抱住了自己,过了一会,身子起伏着,难道是在流放的路上么?是马车的颠簸?还是舟船的起伏?

要去云南了?记得在去云南的路上,就是这样的……

不对,自己已经从云南回来了。

已经回到广东好几年了……

对,当时就像现在这样,周围渐渐冷了,也总那么黑。这是在深圳么?

在深圳后村的夜晚里,就是这么的黑,这么的冷。如果不是那根绣花针,自己都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

也感谢还有绣花针,让自己的忧愁、苦闷与孤独都能在针线中流走……

过了一会,有人在喃喃着……

“你可别有事,千万别有事,如果有事了,我可怎么办?”

这声音,是个男人……

是他吗?

一腔难以压抑的怒火涌了出来——

咳,咳——

然后就呕了出来。

“姑姑——”

有人失声叫道。

勉强睁开眼睛,看到了那张脸!那个男人!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巴掌就甩在男人脸上。

“陈子峰——你还有脸来见我!”

男人的眼神充满了诧异、愕然。

恍惚间……不对!他不是陈子峰。

虽然和记忆中的陈子峰一般的年轻,一般的俊俏,五官也有些像,可不是他……

眼前一阵昏黑,天地又暗了下来。

“姑姑——姑姑——”

那呼喊声,又渐渐地远了。

就在黑暗与孤独中,不知又过了多久,身子滚烫了起来,嘴里好苦,被灌了什么东西,自己死了么?被灌了孟婆汤?

但那些记忆的画面却仍在脑中来回盘旋,并未离去,也并未洗灭。

慢慢的,身体没那么热了,周围没那么冷了,反而有一股暖意包裹着自己,一股药香如同一根绳索一般,将自己从黑暗的深井里钓了上来。

再睁开眼,有微光,是灯……

“啊!醒了!醒了!”

一个少女的脸闯入灯光之中。

这个少女并没有很好的刺绣天赋,但她淳朴、干净的眼神,却让人感到心安。

“姑姑醒了!姑姑醒了!”

喜妹欢喜地出去叫人,不一会,林叔夜推舱门进来,篷顶很低,他只能弯腰靠上前来,疲倦的脸上带着欣喜,欣喜下有还未远去的担忧。

“姑姑,你醒了!”

他的手摸向高眉娘的额头,触碰的一瞬如同触电一般,赶紧抽回来。

“喜妹,探探姑姑的额温。”

喜妹的手覆了上去:“好了,好了,烧也退了。”

高眉娘的眼睛从恍惚慢慢转清朗,终于恢复了神志。

她让喜妹扶自己半坐起来,环顾周围,才看出自己身处狭小的船舱之中——这几日一直住在这里,倒也习惯了。

再看眼前的青年,脸颊上几条巴掌痕红肿未退,那一巴掌打的可真狠,隐约记起了什么,高眉娘心中生愧,伸手摸过去,想知道他的脸伤的怎么样,还没触碰赶紧收回来。

“你……没事吧?”

“没事!”林叔夜满脸都是忧去喜来之色:“姑姑好了就好,好了就好!”

高眉娘看看头顶的船篷,不见一点阳光透进来,舱内又点了灯,忽然她发现自己没戴面罩,赶紧遮掩丑陋的那半边脸。

“没事的,姑姑。”林叔夜轻轻说道:“你那半边脸,也只是戴上了一个毒胶做的面罩,很快我们就能拿到古蜜,到时候就把这丑陋的面罩也摘下来。”

高眉娘放下手来,却还是有意无意间偏着脸,让已经恢复的半边面向林叔夜。

看周围的情况,现在显然是晚上了。

“我日间昏过去了?”

“是啊,昨天你从台上栽了下来,可把大伙儿都吓坏了。幸好有黎嫂接着。”

“昨天?”高眉娘微微一惊:“已经过去一天了?”

“嗯,一夜又一天。”

高眉娘又想起另一件事:“那斗绣的事情可怎么办?”

昨天赢了广茂源,意味着凰浦绣庄在天字组杀出重围,不过按照赛制,接下来就要跟黄字组的赢家一决胜负了。

“姑姑放心,我们赢了。”

“赢了?”

高眉娘更是诧异不已,黄字组的胜出者早在昨日上午就定出来了,是十大名庄之一的广泰奇,徐美娟徐美凤那对双胞胎极难对付,以云娘绣奴如今的本事,哪里斗得过?

“斗的是什么?云娘和绣奴……居然能赢徐氏姐妹?”

“不是,是多亏了霍姑娘。”

霍姑娘?哦——

高眉娘想起来了,南海霍家的那个同宗孙女,林叔夜的未婚妻——嗯,可能的未婚妻。

“她怎么帮忙的?”

“昨天晚上,姑姑晕倒之后,我们都一团忙乱,霍姑娘却忽然召开了会议……”

原来高眉娘连日积劳,在黄埔的时候连夜赶工,独手黄娘当场累病,她自己其实也不好受,跟着又舟车劳顿,来到海岛上后吃睡都不习惯,又接连应战斗绣,尤其是对战使郑九奶奶那一组时出双手绣,过度耗费了精力,之后又没有好好休息,反而紧跟着去和袁莞师斗绣荔枝,劳累叠加之下终于病发,整个人从台上栽了下来。

见她病倒,梁晋暗喜,凰浦绣庄的异军突起让他辜负了陈老夫人的嘱托,现在见“罪魁祸首”病倒,总算出了一口恶气。

不料当天晚上,就在凰浦绣庄因高眉娘病情而一团忙乱的时候,霍绾儿忽然召开会议,建议将第二日天字组胜出者(凰浦绣庄)和黄字组胜出者(广泰奇)的对决,从现场斗绣改为成品斗绣。

她的理由是:昨晚应袁莞师之请,临时将成品斗绣改成现场斗绣,导致整个赛程上成品斗绣次数太少,为挽回这种失衡,故作如此建议。

这理由说得公平允正,但谁都听得出她是在给凰浦绣庄站台——现在凰浦的台柱病倒,明天只要是现场斗绣广泰奇完全可以不战而胜!

梁晋当然是反对的。

然而他还没将反对的言语说完,霍绾儿忽然悠悠道:“昨晚临时改赛程的事,我回去后细细一想,似乎是有人以退为进,把奴家给晃点了。”

梁晋听了这话,心头不由得一紧!广东话里晃点就是欺骗的意思,昨晚梁晋和胡嬷嬷联手,以退为进诓得霍绾儿和黄谋落入彀中,今天一天霍黄两家都未提起什么,显然是私下认栽了,不料这时霍绾儿竟然捅了出来。

“奴家出身南海霍家,自幼蒙祖父霍老先生谆谆教导,欺压别人的事是不敢做的,但霍家的人在外行走,却也是断不容别人欺辱的。”

她言语平和,但语意中已经蕴含怒意,梁晋只听得头皮发麻,以霍家的权势,不要说他梁晋,便是整个广绣行也当不得其雷霆一怒,何况自己这边又理亏。一念及此,梁晋就哑火了。

霍绾儿道:“今日奴家的这个提议,算是对我受欺后的补偿也罢,算是我不悦之后发次任性脾气也罢,总之大伙儿如果答应,昨晚的事情我就当没发生,若不答应,霍家的女孩儿并不一味的温文尔雅,也有发小姐脾气的时候!”

梁晋当场不敢再强项了,这时黄谋说道:“昨晚黄谋和霍姑娘一样,也是被人所欺,不过我支持霍姑娘的提议。”

徐博古和那个叫克里斯托瓦的佛郎机人自然都无不可,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

会议结束后,霍绾儿让屏儿告知了凰浦绣庄这边,林叔夜一颗心都吊在高眉娘身上,但林添财可还记挂着明天的胜负呢,闻言大喜若狂,问起经过,屏儿好面子,黄莺儿般霍绾儿轻轻松松就压制整个会议的威水场面给说了。

这时听了林叔夜的转述,高眉娘若有所思,说道:“这位霍姑娘,好厉害的手腕。”

“毕竟是那位调教出来的。”林叔夜说。

高眉娘知道他说的“那位”指的是霍韬,那可是位能影响皇帝、跟大学士掰手腕的人。

“那今天的成品斗绣……”

“我们将原本准备的绣品拿了出来,于是就赢了。”

这句话,林叔夜将这个赢字说的轻巧,也暗含了开心和骄傲。

那幅绣品连赢广茂源都有把握,拿出来与广泰奇一碰,再加上霍绾儿一番操作,毫无压力就胜过对方,于是凰浦绣庄再下一城,不知不觉中竟然走到了这海上斗绣的决赛。

高眉娘道:“地字组和玄字组那边……”

“那边是潮康祥赢了。”林叔夜说道:“明天下午,海上斗绣决比,我们对上潮康祥,不过那也是成品斗绣。”

这海上斗绣是陈子峰拉上潮康祥的大当家,再引入海外商贸巨头的资本构建的一个局,在这个局里两家虽有竞争,但更多的是合作关系,广茂源与潮康祥真正的战场在广潮斗绣,所以海上斗绣到了决赛就是分猪肉排座位,历年都是双方各拿出一幅绣品展示,然后广茂源第一、潮康祥第二,大家和气收场。

但今年形势显然变了。

“反正是成品斗绣,不需要姑姑出手。姑姑你好生养病。”林叔夜道:“姑姑你好生将养身体,决比的手尾我们来收拾就好。”

高眉娘点了点头,到了这阶段,的确也不是她的事情了,她拉了拉薄被,转身面向里边。林叔夜会意,退了出来,他才出去,高眉娘便转过身来,看着还微微摇晃的舱门,心里一下子闪过了好多好多的想法:

病中的梦境、恍惚间的记忆以及混乱的思绪。

在斗绣场上,她心如百炼精钢,但下到现实当中,便免不了有许多脆弱的地方,这是古今大艺术家的通病。

“想什么呢……”她喃喃着,不知是对谁说话,是对梦中的自己、曾经的自己、还是现在的自己:“把这一遭走完,便可万事撒手了。”

就在这时,船舱外一个声音传来,是林添财:“阿夜,袁莞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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