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70章  湮没之于月陨  (三百七十)

＂你原来在这里。＂那个声音和那个略微弓腰驼背的身影，同样地苍老。那是一位老爷爷，很明显应该是罗丹提到过的，照顾他长大的那位老爷爷。

伊莱恩试图看清楚那位老爷爷的脸，他的脸被一层阴影遮盖住，非常之模糊。罗丹没有办法记起那位老爷爷的太多事情，只是勉强记得曾经有这么一个人物，所以他连老爷爷的脸都想不起来。这个世界是罗丹的记忆组成的，罗丹记不起老爷爷的脸，伊莱恩自然也没有办法窥探到。

＂差不多得了。＂老爷爷对那个瘦骨嶙峋的罗丹说，＂我说过多少次了，你没必要强迫自己去精通什么。你没必要把自己逼得这么紧。你还只是个孩子，你的未来还是不确定的。你现在要做的是像个孩子那样去玩耍，去游乐，去学习，过些真正的生活。这样你才能得到快乐。你连快乐都不曾拥有过，你的作品又怎么可能为人带来快乐？＂

罗丹没有回应，也没有动作。他没有反驳老爷爷，然而周围却响起了他的心声。

[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连一点天赋都没有，总被人看不起，被当作笨蛋看待，我又怎么可能得到快乐？

呐，老爷爷，回答我嘛——

到底是哪一种状态，更让人痛苦？

是没有天赋之才，被人看不起，没有任何朋友，更让人痛苦；还是为了得到天赋之才而潜心苦练，没有时间去交朋友，更让人痛苦？

说到底，谁会需要朋友呢？

人活着，终究只是孤独的连续。孤独地来到这个世界上，最终孤独地死去。

所谓的朋友，他们来了又走了。他们为了好处而来，得到好处就走。他们在你的生命中，真正留下过什么吗？

到底谁会真正需要朋友。我要做的，只是做好星灵分身的本分，尽我最大的努力，名成利就就好。

不管再怎么痛苦，我都会走完这条路。我不会让任何人再看不起我。

那些想成为我朋友的家伙们，那些取笑我没有才华的人，在那山脚底下远远地瞻望，身处于巅峰之上的我就好。

如此一来，所有的孤独都值得了。]

＂不！＂伊莱恩听见了罗丹的心声，猛烈地摇头：＂这种想法绝对是错——＂

呼！在伊莱恩把话说完之前，整个世界的风景烟消云散。不管是在那里如同干尸般瘦削的少年罗丹，还是那个看不见脸的老爷爷，抑或是那看不见尽头的雕像的密林，全都在一瞬间化为飞灰。

世界又变成了灰蒙蒙的一片，而且这灰蒙越发深沉黑暗，已经是一种接近黑色的暗灰色了。

这个记忆世界被寂静笼罩，安静得如同深海的最底部。然而也有浓重的血腥味从远处传来，这血腥味足够为伊莱恩指路。

他眉头深皱，往血腥味传来的方向走去。他有很不好的预感，也许罗丹心中的黑暗比伊莱恩想象的还深沉，也许这黑暗和罗丹的恐血症有所关联。

最大的问题是，他真的能劝服罗丹，让倔强又偏执的冰龙人青年解开心结吗？

伊莱恩追随着那股血.腥味走着，血.腥味的尽头是一个阴暗的走廊，走廊的尽头有一扇门。

这个地方仿佛好久没有人居住，充满了荒凉的气息。黄金乡里的建筑物正常是无法损坏或者随时间而变得破旧的，但要是建筑物长期没有人居住，它们也许会变得荒凉——有活人居住的生气被一种冰冷的气息取而代之。

伊莱恩小心地推开门，发现那里面是一个浴室。而浴室的尽头是一个被鲜红色液体灌满了的浴缸，瘦骨嶙峋的罗丹则躺在浴缸的正中心，用空心的尖管子刺穿了自己的胸口。满缸的鲜红色液体，自不用说，是从罗丹身上流出的鲜.血。谁会想到那骨瘦如柴的少年的身体里居然能涌出如此多的血液，而且它们还在不断地涌出，从那空心的管子之中涌出，那管子仿佛是某种水泵。而躺在浴缸里，大量失血的罗丹，早已奄奄一息。

＂罗、罗丹？！＂伊莱恩惊呼道，冲了过去。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被某种无形的障壁挡了下来，无法靠近浴缸十英尺以内。

＂咳、咳咳……＂躺在那里大量失血的罗丹，不仅有鲜血从他胸口的空心管子之中涌出，他自己也在咳着血。但是神奇的是，罗丹并没有因此而死。

[黄金乡之中的人是无法因受伤而死去的，因为大家都是灵体。]

仿佛独白一般，罗丹的声音在周围的空间里回荡。

[人们所受的损伤会在很短时间内修复，人们正常是无法因为受伤而死，除非自.杀。

星灵们给予了人们最后的仁慈，让那些活得真正痛苦的人有选择自尽的权利。星灵尊重人们的自由意志。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享有这份权利。普通人可以，星灵的分身却不可以。

星灵的分身连自.杀都不被允许。哪怕他们活得非常痛苦，哪怕他们往往活得比其他人痛苦。]

＂罗丹……＂伊莱恩低叹着，退后了一步。他知道自己眼前这个躺在满是鲜血的浴缸里的罗丹只是个幻影，即使去抢救也没有意义。这副光景恐怕是很久以前发生过的事情，不是现在进行时。

[我以为我可以再反抗一下的。]

罗丹的声音继续在独白着。

[我找到了这个远离市区，没有人居住的废屋。我锁上了浴室的门，然后用空心的尖管子自.杀。没有人会来救我，即使黄金乡的自愈能力会试图修复我的伤口，只要管子依然刺在我胸口上，伤口就不会彻底愈合，鲜血就会不断涌出，而我的生命就会持续流逝。

我会一次又一次地死去……至少是，濒临死亡。

我以为用这种方法就能逼伊索玛的星灵放弃我。我以为星灵最终会放弃给我的恩赐，收回我星灵分身的特殊身份，然后让我拥有真正的死亡。

我以为这样一来我终于可以安息了，终于可以不用再努力了，终于可以不再孤独了。然而——]

罗丹的独白戛然而止，然后那边躺在血池（满是血的浴缸）里的那个试图自.杀的罗丹，突然变了样。他身体的肌肉开始膨胀，整个体型变得庞大起来，就像伊莱恩之前见过的人狼罗丹那样，那家伙化成了狂暴的野兽。它轻而易举地把刺在自己胸口的管子拔走，然后从满是血的浴缸中爬起，开始咆哮。

[那是，深埋在星灵伊索玛的记忆中的，远古的伊索玛人的模样。]

罗丹的声音继续在周围的空间里响起。

[远古的伊索玛充满了危险的巨兽，那是一个残酷的自然环境。为了生存，伊索玛人在重大的危机之中会狂暴化，失去理智的同时也会拥有绝大的力量。

狂暴化的伊索玛人会奋不顾身地袭击他的敌人，不惜与敌人同归于尽，借此来保护同伴。狂暴化的伊索玛人会因此而战死，但其他伊索玛人会存活下来，这就是他们世世代代相传下来的生存方式——牺牲自己保护别人的生存方式。

那种形态原本只存在于远古的伊索玛人身上，随着伊索玛人的进化而逐渐被遗忘。但伊索玛的星灵仍然记得那个形态，而且作为星灵分身，同时也是伊索玛人远古记忆的载体的我，也继承了那个形态。

实际上是，星灵没有打算放过我。即使自杀都是不被允许的，星灵让生命垂危的我强行发动了狂暴化，借此解除这种生命垂危的状态。]

那只猛兽在咆哮，那咆哮声中充满了极度的愤怒和哀怨。如果罗丹本身代表理智的话，这个怪物就是理智的反面，是完全的疯狂，只会破坏一切所见之物。

对于一心求死的罗丹，伊索玛的星灵给他来了个以毒攻毒，让本应躺在那里无限持续着濒死状态的罗丹，化成这狂暴得难以杀死的怪物。伊索玛的星灵就是不让罗丹死去，哪怕自.杀都不允许，即使罗丹活得如此痛苦，星灵都要让罗丹维持自己的使命。

星灵既残酷又严厉，一如伊索玛这个文明本身。

人狼把一旁的墙壁直接击溃，从这个荒废的屋子中逃了出去。

下一秒，风景高速转变，周围已是燃烧中的城市，以及慌忙逃窜的伊索玛人（他们在伊莱恩的眼中长得都像狼人，虽然毛色各异）。

所以是的，逃出去的人狼罗丹跑到了城市之中，在大肆破坏。这个发狂的人狼形态并无理智可言，它能做且只会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把看见的一切破坏殆尽。

这是远古伊索玛人的智慧——通过发狂以求生存——不管这样做是为了让自己生存下来，还是牺牲自己，以保证自己的族人生存下来。

现代的伊索玛人根本不知道这种人狼形态的存在，这个时代太和平了，从来就没有人变成过这种模样。突然出现的人狼自然把伊索玛人吓坏了，而且他们连抵抗都来不及就被人狼撕成碎片。

在黄金乡，人们不会因为受伤而死去，即使被撕成碎片也不会死，只会晕过去一段时间之后慢慢恢复过来。但这不代表人们就不会因为这件事而留下可怕的回忆。这种影响绝对是深远的、糟糕的，而星灵却宁愿变成这样都要救罗丹，不希望罗丹自.杀而死。

[即使这样，你还是不愿意放弃我。]

那个声音之中带着无声的凄泣。

[在无数次失败之后，你凭什么让我继续颠沛流离。]

那个声音之中带着无声的控诉。

[你好残酷，你好无情。就连我对命运的一点小小的反抗，都不让我如愿吗？！]

那头怪物吼叫得更加猛烈，那吼叫之中不仅有着疯狂，也许还带着罗丹潜意识中涌现的那份愤怒。

那狂怒的怪物冲入人更多的闹市区，准备大肆破坏。然而一名老人也出现在大街上，挡在怪物的身前。

＂来吧。＂那名看不清楚脸的老爷爷挥动着鞭子，摆出战斗的架势。

他也许是伊索玛人之中所剩不多还懂得战斗的人。为了让伊索玛那些古老的战斗技艺不至于失传，政.府总得找一些人把这些技艺传承下来。曾在政府里工作的他懂得这种技艺，只是凑巧。

遇到敌人，人狼怪物自然以之为目标袭击过去。那位老爷爷却身手敏捷，轻易地躲开了人狼的袭击，然后绕到怪物的背后给了它一鞭子。鞭子的攻击几乎没能造成伤害，只是进一步吸引那怪物的注意力而已。当人狼怪物转过头来的时候，老爷爷已经转身疾奔，试图把怪物引开，引离这个城市。

怪物追了上去。老爷爷的计划成功了，他一边飞奔逃离城市，往城郊的森林跑去，一边小心躲避着来自他身后的怪物的袭击。同时他也时刻注意着不和怪物拉开太远的距离，总是保持着让那人狼怪物刚好不容易攻击到，但也不会远得让那怪物放弃追逐的距离。

就这样，一名老人和一头人狼冲进了森林。

整个场景开始烟消云散。

而周围的景色不再是暗红色，而是更加离谱的深沉的血红。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那味道大得让人几乎窒息。

伊莱恩几乎可以预见这件事的结局，他能猜到罗丹所说的那位养育他的老爷爷，为何永远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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