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个性的形成，和成长生活环境有莫大的关系。

  在缺乏爱的逆境中长大，男生通常沉默寡言，女生则泼辣要强的多。

  直至后来和唐姝分别多年，张黎才懂这个道理。

  忽然有一天恍然大悟，原来她凶巴巴的个性，只是对抗这个世界的武器、和保护色罢了。

  遇到唐姝的时候，张黎八岁，在北方一座小县城的福利院。

  院长办公室，他站得笔直，面无表情听训。

  “小黎，这已经是你第二次被退养回来了，你虽然是长得好看，但已经都八岁了，以后哪里还有这么多机会啊？”

  “就不能学的乖巧讨喜一点吗？谁家领养孩子、愿意养个天天死气沉沉的啊！”

  他垂着头，过长的刘海几乎挡住了一半的眼睛，抿着唇不说话。

  这时外头敲门，两个片警进来，身后跟着一个一身脏兮兮，但脸漂亮的不像话的女孩。

  张黎于是转身出门，和那女孩擦肩而过。

  没忍住转头多看了一眼，女孩敏锐的察觉到视线，回头，狠狠瞪他。

  用听不太懂的方言低声威胁，

  “望咩望！挖你对眼啊！”

  他吓一跳，怎么这么凶。

  *

  女孩叫唐姝，听说是警方从人贩子手里解救的，因为找不到身份登记信息，没办法，送来了福利院。

  洗干净后，真的漂亮，但凶也是真的凶。

  来了一个礼拜，把院里几个喜欢招惹她的大孩子揍了个通遍。

  有从二楼推下去摔断胳膊的、有直接用石头砸破头的，也有半夜三更趁对方熟睡、趴到他被窝掐喉咙的....

  没人敢惹她，当然，也没有人愿意和她玩儿。

  唐姝毫不在乎，我行我素。

  福利院后面有一栋四层的烂尾楼，小孩们都传，说里面闹鬼，没人敢靠近那里。

  张黎偶尔会去烂尾楼，一个人待一会儿，看着天空发呆。

  这天，他在这里碰到了唐姝。

  灰扑扑的县城天空，脏兮兮的水泥楼梯，斑驳墙面上，是鬼画符般的涂鸦。

  她穿着大一点的小孩穿不下的旧衣服，胸前印着彩虹的图案，洗的发白。

  玉琢的脸面对迷茫的天，眼里毫无小孩儿该有的灵动。

  脚边放着一个喝光的可乐瓶，一滴都不剩。

  张黎走过去，挨着她坐下，把自己手里的可乐递给她。

  福利院的小孩都喜欢喝可乐，每个周才能拿到一瓶，当宝贝似的。

  但他不喜欢喝。

  太甜的东西，会让人生出些莫须有的希冀。

  “给我？”

  “嗯。”

  “哈哈~”

  少女眉毛扬了扬，接过塑料瓶，仰头喝了一大口。

  两人于是成了朋友。

  *

  后来唐姝说，她是自己从家里跑出来，自己跟着人贩子走的。

  “我们那边特别重男轻女，我们乡下就更严重了，我这么大，没上户口没有名字，更别说上学了...”

  “我妈生不出儿子天天被打，我要大了也是被打，说不定随便嫁出去换几十万彩礼，一辈子给人家当牛做马...”

  “村里来旅游的大学生姐姐告诉我，外面有很多机会，女孩子也是宝贝....我当天半夜就跑了。”

  张黎安静的听着，问她，

  “那你打算怎么做？”

  唐姝说，“先找个有钱人家被他们领养，这样才有读书的机会，大学生姐姐说了，知识才能改变命运！等我成功了，回家把我妈接出来过好日子....”

  “张黎，福利院不会供咱们上学的，顶多初中毕业，就得出去打工了，这样一辈子也翻不了身。”

  张黎皱眉，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她继续说，“我偷听到了，后天就会有一批人来福利院挑小孩，这是咱们最后一次机会。”

  唐姝脸上，是区别于别的小孩、不同的精明。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张黎，骄傲的抬着下巴，

  “张黎，你把早上发的可乐给我喝，我教你怎么被领养。”

  “好。”

  张黎立刻回宿舍，拿了那瓶没开封的可乐来。

  本来就是给她留的...

  女孩大口喝着，然后打了个嗝，眯了眼睛。

  “就这么喜欢喝可乐吗？”他好奇的问。

  唐姝睨了他一眼，仰头舒服的叹了一口气。

  语气十分老气横秋的感慨，

  “no  coke  ,no  hope啊...”

  哎...肯定是跟人贩子学的.....

  *

  张黎关于福利院最后的记忆，还是那段斑驳的楼梯。

  他听话的坐在台阶上，唐姝蹲在他身前，举着一把生锈的剪刀，一脸严肃的帮他剪刘海。

  时不时看他的眼睛，认真叮嘱：

  “华国人最传统，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收养孩子。他们喜欢乖巧听话、阳光上进、懂得感恩的男孩，或者是可怜无助、内向斯文的女孩。”

  “你这刘海太长了，看起来就不太阳光，我帮你剪短一些。”

  “一会儿你多笑笑，看到人就笑，特别是阿姨们，嘴巴也甜一点，凭你的脸，肯定能成。”

  “等去了新家，记住一定要时刻戴着面具。隔三差五给养父母送礼物，最好是自己手工做的、熬通宵做的.....什么东西都要礼让，给你也不能要！一定是最后对方强行塞给你的东西，才能感激流涕的收下...”

  “还有称呼，不要一去就叫爸爸妈妈，要有一个被驯服的过程...”

  “也别花钱，零花钱也不能花....”

  ....

  张黎愣愣的听着，眼睛停在女孩小巧的鼻尖。

  那天早上的阳光特别好看，洒在唐姝的脸上，鼻头沁出一层薄汗，可爱极了。

  临进门，唐姝拿辣椒往自己眼睛呲，辣的双眼通红，看起来确实可怜惹人心疼。

  后来，果然，两人都被收养了。

  可惜两个家庭都不是本地人，在两个天南地北的城市。

  这辈子大概也不会再见了吧，张黎想。

  走的时候，唐姝过来和他道别。

  眼睛红红的。

  “我没哭，是太辣了，”

  “嗯，我知道。”

  她说，“张黎，一定要好好的，努力在家里待下去，将来才有改变人生的一天。”

  她说，“长大后....我会去A市，如果还记得我，一定要来找我。”

  她说，“张黎，别忘了我。”

  她倔强的脸，张黎一直记在心底深处。

  ......

  *

  再次遇到唐姝，张黎22岁，刚刚从国外留学回国。

  将未来的商业版图规划在A市，于是不得不参加所谓的校友会，拓展人脉。

  “诸位，这是张黎，都听说过吧？沃顿商学院的天才精英，大学期间已经赚了大几百万，这次回国开了投资公司，大家可得多多交流啊。”

  灯红酒绿的场合，花枝招展的女人比男人多，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穿着白衬衣的张黎微笑点头，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落座，无意间抬眼，看到了正对面的唐姝。

  她长大了，出落得更加绝色。

  淡妆的脸上双眼格外流光溢彩，只穿了一条简单的黑色长裙，整个人又清冷、又美艳。

  两人视线相触，她率先移开。

  拿起桌上的烟，低头叼了一支，用好看的手熟练点燃。

  轻轻吸一口，随即将烟从唇间取下来，送到身边男人的嘴里。

  那男人张黎知道，A城有名的顶级纨绔，顾池栖。

  男人自然的接过烟，继续和对面的人说话，抬手奖励的揉了揉她的长发。

  唐姝在男人耳边说了句什么，起身，踩着精致好看的细高跟鞋，走出包间。

  几乎所有男人的眼睛，都黏在她身上。

  身边的朋友‘啧’了一声，低声和张黎八卦，

  “那妞绝吧？要我说，比那些电影电视明星好看多了！只可惜是个捞女，有钱就行。”

  “听说从前就是KTV里陪.九的公主，不知道怎的搭上咱们顾少，这才一步登天野鸡变凤凰。”

  “顾少是什么身份啊，肯定玩玩就腻了。到时候咱们随便花点钱，也都能排上号....”

  张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冷冷睨了他一眼，

  用最粗俗的话来骂他，

  “你早晨吃屎了？嘴这么臭。”

  借故出去抽烟，低调的离开包间。

  他没有去吸烟室或者卫生间，而是进了电梯厅角落的安全通道。

  果然，在幽幽绿光的昏暗楼梯，找到了她。

  *

  唐姝站在三四阶台阶上，侧身靠墙，仰着脸抽烟。

  听到推门的声音，面无表情、眼神冰冷的往下看。

  看到是张黎，没说话，默默把烟掐了。

  “躲这儿都能碰到人啊.....”

  女人笑的甜软，这样的笑意在她清冷的脸上，显得格外迷人好看。

  但张黎却知道，这只是她脸上戴的一层面具。

  “地方让给你好了~”

  拍了拍手上残留的烟灰，唐姝妖娆走下楼梯，和他擦身而过，伸手拉门。

  “姝姝，”

  张黎开口，同时拉住了她的左手。

  唐姝轻轻一抖，僵在原地，半晌不敢回头看他。

  大概是怕，这是一场梦。

  张黎叹了一口气，手下用力了些，将她拉进自己怀里。

  “姝姝，我来找你了。”

  那张娇娆的面具终于彻底剥离，唐姝咬着自己的下嘴唇，倔强维持自己的骄傲。

  但终于还是在他眼中的思念里，溃不成军。

  眼泪唰唰往下流，委屈的开口，

  “张黎...你怎么才来....”

  “对不是，都是我的错。”

  *

  那晚，唐姝跟着张黎回了他的家。

  连包和手机都没拿，决绝的、像她想要脱离那池浑浊的决心。

  而张黎也知道了唐姝这些年的经历。

  被领养后的第三年，她被退养、送回了福利院。

  因为养母怀孕了，她们担心唐姝长大会分家产、侵占自己亲生孩子的权益。

  十一岁，已经不再有可能被收养了，唐姝一个人在那个破烂的小县城，待到16岁拿到身份证。

  张黎无法想象，她是怎么在那个地方，艰难的保全自己、保护那么漂亮的自己。

  中学毕业，唐姝带着两百块钱来了A城。

  凭借漂亮的脸和身材，还有聪明狠绝，努力生存。

  先和落脚社区的混混头子谈恋爱，保证自己的安全。

  然后一步一步往上爬，废了很多功夫，才搭上现在的顾少。

  张黎从冰箱取出一听可乐，开了罐递给她。

  并不觉得她的过往有什么不堪，笑着问，

  “那...赚了很多钱了吗？”

  唐姝点头，“嗯，赚到了。”

  张黎认真的夸，“姝姝真棒。”

  “那当然~”

  她终于笑了，像儿时那般纯粹的笑。

  于是他又问，“那妈妈呢？有没有接来A城？”

  唐姝抿唇，垂下头，

  “死咗啊...”

  “我回去迟了，早被那男人打死了....我真没用...”

  她连自己都救不了，还能救得了谁呢。

  张黎在她腿边蹲下，迫使她直视自己的眼睛，

  “可是你救了我啊，姝姝，在我的世界里，你就是救世主。”

  *

  后来，张黎帮唐姝重建学籍，请家教在一年之内补习了高中所有知识。

  唐姝聪明、又吃惯了苦，在第二年考上了A城一所普通的大学。

  26岁，比别人晚了好几年，她拿到了本科毕业证书。

  这一晚，张黎在A城最高的大厦顶楼餐厅，单膝下跪，用公司51%的股份向她求婚。

  他说，

  “姝姝，你是降临在我黑白世界里的第一束光，也是陪伴我整个青春的梦中情人，你是天下最美好的玫瑰，我想让你永远开在我的灵魂里。”

  唐姝迟疑不肯点头，用冷漠的外表作为自卑的保护色。

  她说，

  “可是张黎，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爱啊。”

  她这一生，被爱辜负了太多次。

  原生家庭、养父养母、福利院、还有后来千次万次的挫折。

  地上的男人一身笔挺西装，黑发黑眸，英俊不凡，

  温柔耐心的亲吻她的手背，

  “姝姝，我爱你，从八岁到八十岁、到八百岁，如果不相信，那就亲自看看好吗？”

  唐姝终于点了头。

  她想，那就看看好了。

  反正自己有手有脚，还有改变命运的知识，也不吃亏。

  .....

  这一看，便看了六十年。

  华国首富张黎，与太太唐姝一生恩爱，伉俪情深。

  *

  郊外别墅后面有一座绵延的庄园。

  白发苍苍的两位老人、坐在半山腰一棵过分茂密的冬青树下，紧紧依靠。

  布满沟壑的手一辈子也没有松开，携手同行于风风雨雨。

  老爷爷从外套内袋摸出一支可乐，拧开递给自己老伴儿，

  “快喝，费了大劲儿从家里偷出来的。”

  “老头子，真有你的。”

  老奶奶笑得像少女一般，是一辈子都被爱、宠出来的状态。

  她仰头喝了一口，递回去时、却没人接。

  转头才发现，老头子已经安然离世。

  一头白发的唐姝慢慢喝光了一瓶可乐，打了个响亮的嗝。

  依偎在身边男人依然宽厚的肩膀，也闭上了眼睛。

  no  coke  ,no  hope啊...

  这辈子，值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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