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

  宋归程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字。

  可是怎么跑，跑得掉吗？

  细长的脖子贴着时岁穷追不舍，只要稍一疏忽，就会将时岁和徐崇川两个人连皮带肉地吃掉。

  蹲在四楼休整的几个人惊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去看宋归程，却见他目光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跑。”宋归程轻喝。

  陈温屿听清了，他犹豫地看了一眼宋归程，没等他做出回应，梁秋婷就当机立断一手拉着林子城一手拽住陈温屿往五楼跑了。

  “哒、哒、哒”，声音在接近，如同催命的符咒。

  空气中的温度极速下降，森森冷意切入肌理，似乎要把人冰封在这栋死寂的楼里。

  黏腻爬行的声音近在耳边，似乎从他身上爬过去似的，带起一阵不适的颤栗感。

  时岁和宋归程一上一下，隔了半臂的距离。

  时岁伸手递给宋归程一个木盒子，没什么留恋似的对他笑了，圆润的杏仁眼弯弯的，依旧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全然不觉自己濒临险境。

  宋归程从不诩自己为救世主，他是这个世界如此渺小的一粒分子，会被吹落何地，会被卷进哪场风暴连他自己都无法预料。

  当危险来临时，他毫无办法，只能任人宰割。

  宋归程伸手，时岁似乎用尽全身力气，半个身子探出，手臂绷直，想要把木盒子送进宋归程手里。

  那道脖子越来越长，也越来越近。

  又绕过了一个楼梯口，宋归程看到那张惨白得如同墙壁的脸，没有眼白的眼睛盯上了他，睁大，裂开，流出白色的眼泪。

  宋归程越过木盒子，拉住时岁的手臂。

  他明白了自己的弱点在哪里，当他演戏的时候，总喜欢投入感情以求最好的效果。

  可他忘了，当他投入了感情，这就不是一场纯粹的、可以随时抽身的表演。

  至少此刻，他没办法眼睁睁看着时岁和徐崇川死在自己眼前。

  【时空静止已使用，本次副本剩余次数：1/3。】

  系统电子音传来的同时，他的身体像是被硬生生抽去一半力气，四肢软了一下，扶着栏杆才站直。

  刚才使用的时候他就发现了，献祭鲜血，获得控制时间的能力，也就意味着献出自己的一半精力。

  第一次尚且可以行动，第二次全身瘫软，再使用一次，恐怕就会达到身体的极限。

  三次，不是这种能力的极限，而是身体的极限。

  连续两次使用，让他有点吃不消。

  宋归程眼前一黑，往后踉跄几步，靠倒在墙壁上，急喘几口气，撑着地面手指因为用力，手指节都在泛白，好在头脑尚算清明。

  怀表上的秒针又开始走动，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

  宋归程把时岁和徐崇川拖上来，每走两步都要喘一口气，他忍痛从商城购买了低级的体力恢复剂，积分直接跌到61。

  低级体力恢复剂果然是低级道具，喝完之后作用不大，但是聊胜于无，至少他能把呼吸捋顺了。

  时间追着他，让他没有多余的时间休整，他把时岁手里的木盒子打开。

  一打开，他就知道时岁为什么会被追着跑了。

  里面除了放着陈温屿说的结婚证之外，还多了两样东西，玻璃弹珠和一张合照。

  照片上是男孩和母亲的合照，那时憔悴的孕妇还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孩，穿着一身红毛衣，抱着满头白发，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男孩。

  红色和白色对比鲜明，两人靠得很近，在灰色的背景上有些扎人。

  是他们的寄托之物。

  宋归程把自己搜集到的两样寄托之物也拿了出来，一个刻着名字的木牌和一颗犬牙。

  三户人家，三个不同的故事。

  和大黄狗相依为命的黄全民，孤儿寡母的张姐和小言，争吵不断的夫妻李海龙和张艳霞。

  只剩下最后一个人，小雯。

  *

  雨声阵阵，砸响在水泥地上，副本的整片方寸之地都笼罩在磅礴的雨幕中。风暴似乎要将天空撕开一个大豁口，来下一场不会结束的雨。

  空气里弥漫着雨水味、土腥味、铁锈味，将整栋楼包裹住，令人无法从中脱出。

  宋归程鼻尖微动，他还闻到了，夹杂在这股味道中，并不明显的玫瑰香水味。

  楼下传来轻微的响动，静止的时空中，唯一的声音。

  宋归程细细分辨着，那声音慢条斯理，并不着急，闲庭信步一般，踩着高跟鞋一步步往上走。

  他拨了拨手腕上的玉珠，抬眼望向来人。

  看来道具对鬼怪里的boss不起作用，宋归程想。

  细长、艳红的高跟鞋衬得来人的脚腕格外纤细柔美，轻易能将人的魂魄勾走，红色长裙包裹着迷人的曲线，黑色卷发慵懒地披散在她身后。

  每走近一步，寒冷的空气就变得灼热一分。有人将火焰穿戴在身上，所过之处不仅撩起人的心头火，更加能烧着人所站的地方。

  宋归程的目光只看到她耳畔的碎发，便不再往下，笑着打了个招呼：“雯姐。”

  “你好像不怕我。”小雯斜眼颇为轻佻地了了他一眼，狐狸眼跳跃着橙红色的光，仿佛温暖炙热的橙色宝石。

  宋归程无奈地摊了摊手，实话实说道：“你太漂亮了。”

  细长的眉眼，红艳的嘴唇，雪白的脸。

  极有韵味极风骚的美丽，不像鬼怪，像勾魂夺魄的狐狸精，被她缠住的男人会心甘情愿给她一切。

  小雯从包里拿出一根烟，叼进嘴里，没有用火，那支烟就自己燃了起来。

  她吐出一口烟：“你们不属于这里。”

  她知道。

  宋归程在副本里的npc不知道玩家是外来者这件事上打了个问号。

  他的手搭在栏杆上，雨水打湿他的衬衫和发丝，温润美丽的眉眼将他衬得如同雨中柔嫩的柳树枝。

  小雯身后是燃烧的烈火，火焰翻涌，似乎要将一切吞噬殆尽，连同生命和所有发生在这里的故事。

  两人无声地对峙着，谁也不肯退让一步。

  宋归程这时还能分出一半心思去担心五楼的三个人，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被波及到。

  “我只想把日子过好，你们总不肯。”小雯两根手指夹住烟，声音温软，似是调情。

  宋归程双手作揖，做赔礼状：“倒是我们不好，扰你清净。”

  小雯唇角微微翘起，眼尾一道细细的勾，扫了他一眼。

  他顿时话锋一转：“要我们不来扰你们清净，你们哪里来祭品呢，雯姐。”

  火焰已经烧到了宋归程脚底，火苗化作细长的蛇，缠住他的脚腕，燎得他白皙的脚腕上起了一圈泡。

  她没有很强的攻击性，甚至不如五楼遇到的那一次令人恐惧，可宋归程仍然不敢轻举妄动。

  灼热的温度在逼近，他扶着的栏杆在高温的炙烤下开始融化，哪怕暴雨也无法阻止。

  心脏处涌出一股寒意，仍是霸道的，以一种无可阻挡的气势在身体里游走，这次却是在帮他抵御袭来的热度，连带着脸上的烫伤都感觉不到疼痛了。

  小雯觉得有些稀奇，一般人早就在这样的高温下开始融化，可面前的人却似乎拥有天然的屏障，不仅没有损伤，还以人为障，将烈焰与高温全阻挡在她这一头。

  身后的时岁和徐崇川毫发无损。

  “你很有意思。”她如此评价。

  宋归程仿佛将笑容贴在脸上，越是危急，他越是冷静，脸上笑意越是明显：“不敢当。”

  他一边说着，一边踏进火海。

  脚下炽热的火焰如同巨兽，无声地嘶吼，跳跃的火光此起彼伏，小雯身后燃烧的建筑物和跌落的火花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副末日到来的景象。

  唯有宋归程身后，仍是一片净土。

  火光照亮他浅棕色的瞳孔，映出两簇光，如梦似幻。

  热度被逼退，痛感越发明显，炽热的火舌疯狂舔动他的身影，他也在燃烧，可表情仍是清清冷冷。

  他似乎听到被烈火吞噬生命的人群发出的惨烈的呼喊声、惨叫声、哭嚎声，任何人、任何东西，在自然无可匹敌的力量下都是如此渺小。

  宋归程一直在想，小雯的寄托之物到底是什么。

  直到看到小雯被烈火包裹住的身躯，她眼睛里跳动的火光，和永远鲜艳的红裙，他突然有了答案。

  很危险，但他必须要去尝试，这是唯一的生机。

  当他走到小雯面前时，小雯脸上露出明显的诧异之情，那双狐狸眼不可思议地看着那张被烧得模糊，几乎看不清五官的脸：“我烧不死你？”

  宋归程的眼睛被烧坏了，看不清眼前的人，只是他能感受到，被卷入岩浆中心的那种烤人五脏、令人绝望的热度。

  他张口，温柔好听的声音被火熏得沙哑不堪，却仍然在笑：“我的神明庇佑着我。”

  小雯脸上的笑容变了一下，似乎有些悲凉，很快恢复了正常：“这个世界上没有神。”

  “我知道。”他快要不能说话了，嗓子里全是血腥味和火烧火燎的感觉。

  他抬起胳膊，摸索着慢慢圈住面前被火焰包裹着的小雯，任由她身上的火焰跳到自己身上，然后抱住她。

  这是一个不带任何欲念的拥抱。

  走廊下狂风夹杂着暴雨，落到两人的身上、脸上，可那烈火没有熄灭，没有停止。

  宋归程说：“我知道，你是拯救自己的神。”

  一个漂亮但不风流的女子，到底要承受多少。

  男人的觊觎、女人的非议、被大人教唆的小孩的无视，即使她什么都不做，她也是有罪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宋归程身体后仰，带着小雯一起从四楼跌进雨里。

  那天的火很大，大到能够燃烧一切，却没有一个人叫醒她，没有一个人来拍她的门，告诉她，快逃吧。

  他们盼望着一个美丽但不风流的女人死去。

  因为美丽不为她们拥有，风流不为他们享受。

  所以她是可以死去的。

  小雯死了，但她希望所有人都活着，她希望每个人每天都受到仇恨之火的燃烧。

  永不停止，永不熄灭。

  当暴雨来临，复活的阵法就会在整栋永定楼下的水潭里拼接、呈现，整栋楼都逃不掉，每一个人都逃不掉。

  绝望吧，哭喊吧，逃跑吧，即使暴雨来临，也无法扑灭燃烧的火焰。

  宋归程和小雯摔落在地，鲜血从后脑勺溢出，渗进水泥地里，很快被大雨冲散。

  火焰燃烧着他的同时，也将他带着的寄托之物烧得一干二净。

  暴雨冲刷一切，却无法冲刷人们心头的恶念，哪怕只有星点，都会迅速燃烧成燎原之火。

  宋归程翻过身，以极为扭曲的姿态爬起来，他身上没有一块好皮，全身肌肉发黄、褶皱、焦黑，几乎化身为鬼怪。

  下一秒，一把匕首出现在他手里。

  【彩色卡纸：已失效。】

  他看不见，听不清，鼻子也闻不到味道，但是手中的匕首仍是准确地找到了心脏的位置。

  手起刀落，肉体破开的声音传来，鲜血飞溅到他脸上。

  他不再笑，没有表情，只在心里默念一句：“抱歉。”

  所有的仇恨与不甘，所有的扭曲与怨愤，都终结在这最后的一场雨中，尘封在无人知晓的时光里。

  *

  【玩家宋归程完成任务，成功通关。】

  【主线任务完成，获得奖励：1000积分。

  隐藏任务完成，获得奖励：3000积分。

  支线任务完成，获得奖励2000积分（不重复发放）。

  副本探索度100％，获得奖励：积分。

  多人合作副本，存活率50％，获得奖励：2500积分。

  直播间累计观看人数人，折合积分620分。

  直播间打赏：6750积分。

  粉丝数突破3000，获得奖励：400积分。

  恭喜您获得本场mvp，获得奖励：小雯的怨念

  本场直播共计积分：

  玩家宋归程累计总积分：

  玩家宋归程实际总积分：】

  【恭喜您成功晋级：C级玩家】

  【鉴于您在游戏世界的优异表现，下次直播您将获得60分钟推荐位。】

  【恭喜您成功通关。】

  宋归程的体力在刚才的极限拉扯中早已归零，身体的疼痛、意识的模糊让他生出已登极乐之感。

  系统的白光笼罩，他的身体正在被修复，耳边突然弹出一声礼花绽放的声音：

  【永定楼副本探索度已满，此副本将永不开启。】

  宋归程机械地收听着这一段话，暂时无法理解它的含义。

  落回房间的那一刻，他一回头，看到陈温屿两眼含泪地扑过来。

  他意识模糊地在心里狂喊：你不要过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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