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我出门给许萱去取钱的时候，她正在厕所洗漱，我没有见到她，便也就没有和她打招呼，就出了门。当我从银行拿着一万元钱回来的时候，许萱已经走了。我将打好捆的人民币放到了她的床头，然后给她发了一条短信，告诉了她。但是许萱没有回复我。

  这天直到很晚，她都没有回来，也没有给我打电话或者发短信。晚上临近十点的时候，我开始有些担心她了，于是拨打了她的电话。她的声音似乎很遥远，又似乎近在咫尺，她说，你不要等我了，我今天不回去了。

  我胡思乱想起来。许萱会不会为了钱，又去找那些中年男人了呢？从我的内心来讲，我并不希望她这样做，我当然愿意让她成为一个生活健康的人。但是在金钱的折磨下，人们很难不去卑躬屈膝，为了自己或者家人的平安，不得不接受那些本可以避免的侮辱。

  我从许萱想到了吴晓夕。吴晓夕又是因为什么原因选择原谅了高强呢？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还有就是欢欢。夏云朵说得对，我们应该去帮助她，可是我自己的生活都已经捉襟见肘了，还能如何去帮助她呢？

  我想找人倾诉一下，但是我又不知道我要倾诉什么。我的心里很乱，就像是一团杂乱的毛线团，哪里都是线头，我不知道哪条线头是起点，哪条线头是终点，反正是乱作一团，毫无头绪。

  想来想去，我发现，我能找到谈心的人只有夏云朵。

  “喂，小姨，你还生我气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我要是生你的气，我就不接你电话了。”夏云朵明显已经消气了，她的声音笑吟吟的。

  “嘿嘿，还是小姨大度……今天和余叔叔逛得怎么样呀？”

  “还行，我们俩把婚纱照给定了，确实比我们之前看过的要合适一些，虽然价钱上都差不多，但是人家给的服务项目和赠品比较多……你给我打电话不会只是问这些事儿吧？”

  “还是小姨聪明……我就是有点儿烦，无聊，想找人聊聊天。”

  “烦什么？”

  我犹豫了，觉得还是不对夏云朵说许萱找我借钱的事情。我说：“我也不知道，就是感觉特别烦。”

  “白娘子呢？她不在吗？”

  “你提她干什么？”

  “她要是在的话，才轮不到我来当你的倾诉对象呢，”夏云朵笑嘻嘻地说，“她干什么去了？”

  “不知道，唉，她就说她今天不回来了。”

  “其实吧，她那个人的人性不坏，我就是觉得她过去的事情不简单，所以不想让你跟她……我们单位有跟我差不多大的单身女孩儿，我给你介绍介绍吧。”

  “不用。”

  “你就是看上白娘子了？”

  “那倒也不是，我知道你说得对……自从上次你跟我谈完之后，最近我们俩没那什么过……”

  “其实这是你们俩人之间的事情，我也能理解，都是这个岁数的人……昨天跟你吵完之后，我也想了想，你要是真的喜欢她，要是不嫌弃她的过去，我干嘛要拦着你呢？毕竟以后我又不跟你们生活在一起，这种事情还是得看你自己的……”

  “小姨……”

  “对了，欢欢的孩子什么时候过生日呀？我想提前给他准备生日礼物。”

  “我没问具体日子，不过欢欢说小小毛再有半个多月就一岁了，差不多应该是‘十一’前后吧。”

  “一会儿你把她的手机号发给我，我打电话问问她。”

  “没问题，不过你别现在打，她肯定正上班呢。”

  “我知道，我明天中午给她打。”

  “那行……”说着，我叹了口气，问她，“小姨，昨天说把许萱从我这赶走，你有什么办法吗？”

  夏云朵怀疑地问：“你什么意思？”

  我说：“没什么意思，就是随便问问。”

  “你们俩吵架了？”

  “没有。”

  “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怎么回事儿？你骗不了我，你从小就不会骗人，我一听就听出来了，你们俩怎么了？你一给我打电话，我就觉得不对劲儿。”

  是的，从很小的时候，我就蒙不了夏云朵，她总是能从我的话语中听出端倪，进而攻破我的谎言，让我不打自招。

  我给她打的这个电话，本来就是因为心情不好，想要和她谈心的，语气中自然而然就会带出来颓废的意思。

  于是，我决定还是跟她聊聊许萱。我把许萱向我借钱的事情告诉了她，并且也将她借钱的原由说了出来。夏云朵听完后，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是怎么想的？”

  “我？唉，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我觉得她不应该骗我，她之前就跟我聊过她妈妈和她弟弟，她那会儿就说她弟弟被她妈给惯坏了。”我的潜意识里还是相信许萱的。

  “嗯，我们也都大概知道一点儿她妈妈对她不好的事情……对了，我觉得你应该问问陆斌，让他来帮你判断判断，我觉得他比你了解白娘子。”夏云朵认真地说。

  “这不好吧，他可能都不知道我知道他们的事儿……”

  “人家陆斌不是傻子，他清楚我们宿舍都知道，我要是知道了，你能不知道吗？”夏云朵轻描淡写地说。

  “我怎么问他呀？我说对不起老高，我和许萱也有一腿，现在她找我借钱了，她会是骗我呢么？”我说。

  “你傻呀，你别说你们俩有事儿啊！唉，其实你问不问也就那么回事儿了，你都已经答应先借她一万了……你这话都说出去了。”夏云朵恨铁不成钢地说。

  “其实许萱是不是骗我，我已经无所谓了，我就想知道她找我借钱，是不是因为我和她上过床了，她把这些钱当做报酬……真的，她就是不还钱，我也无所谓了，我就是想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夏云朵笑了：“嚯，你这么大方呢，要不然你也借我点儿钱，然后你在无所谓一下，行吗？”

  我也跟着笑了：“哈哈哈，你别跟我逗了，我这儿正烦着呢。”

  夏云朵不笑了，问：“不过说真的，你借给她这一万块钱，你觉得还能要回来吗？”

  我解释道：“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就没打算要回来，我只是想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她要是觉得这是卖身的钱，那我就认了，就当嫖娼了，我们之间就两清了，我也就踏实了……她要是真的当做向朋友借的钱，即使还给我，我也不能再要了，我占了她那么多便宜，我哪儿有脸再要回来呀。”

  夏云朵不明白我的想法，说：“这不一样吗，从你心里就已经觉得是花钱找乐了，她怎么想又有什么区别？”

  我接着解释：“这怎么能是一样的呢？我要是当做找小姐了，那肯定是花得心安理得，不亏不欠啊，但是她真的只是借钱的话，那我心里就觉得对不起她，我就会很内疚的。”

  “嘶，我怎么从来没发现过，小乐你怎么这么多心思呀？我一直以为你跟个小孩儿似的呢，没想到你这么多花花肠子。”

  “小姨啊，我也二十多岁了，我是个正常的年轻人，我又不是缺心眼儿，我有点心事儿还不是正常的吗？你别老把我当成小孩儿了，成不成？”

  “成成成，小乐是大人了，哈哈哈哈……”夏云朵大笑起来。

  我还在纠结：“你说，我怎么才能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呀？”

  夏云朵无奈地说：“你要是非得钻这个牛角尖，那我也没办法。”

  “我这怎么能叫钻牛角尖呢？”

  “结果都是一样，反正你也不打算把这钱要回来了，又何必纠结这个过程呢？”

  “只是我的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儿。”

  “你别想了，过几天就过去了……不跟你聊了啊，刚才余新给我打俩电话了，我这一直跟你说着话呢……对了，你别忘了把欢欢的手机号发给我。”夏云朵说完，急匆匆地挂了电话。

  之后的几天，许萱一直没回来。我给她打电话询问，她说她已经筹到钱了，现在已经回到了老家，正在和对方男孩家人协商处理弟弟的事情，等过两天就回去。我想问她是如何筹到钱的，但是她却很快挂断了电话。

  夏云朵说得对，我这几天没见到许萱，她也没回来拿走那一万块钱，我便不再纠结她到底是怎么想的了。实际上，当我听到她说她已经筹到钱之后，便打开了自己给自己套着的精神枷锁，因为我意识到，她真的是要借钱去解决她弟弟的事情，而不是为了给自己出卖肉体索取报酬。

  我又有些内疚。我不应该在11日晚上对她发脾气，那天晚上的脾气发的莫名其妙，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吃陆斌的醋。我想，也许可能大概没准儿就是吃了陆斌的醋。

  我觉得，等许萱处理完弟弟的事情，回北京之后，我得跟她道个歉。

  78

  这几天，我有了一个新的去处，那就是欢欢家。

  小小毛似乎很喜欢我。每当我上午去到欢欢那里的时候，小小毛总是会对我嘻嘻地笑，眯起眼睛，露出几颗稚嫩的小牙，可爱至极。第一天的时候，他虽然也会对我笑，但是毕竟还是有些陌生，他不敢让我抱。后来，他便不再抗拒我，可以坐在我的腿上或者趴在我的身上和我玩耍。一开始，我不会抱孩子，肢体很是僵硬，还是在欢欢的指导下，告诉我应该如何抱孩子。一天的时间，我便学会了应该如何既让自己省力又让臂弯里的小小毛舒适。欢欢对我笑着说，哥，以后等你有了孩子，拿起来就能抱了。我说，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去呀，我现在连个对象都没有呢。

  小小毛不笑的时候像小毛，他笑起来的时候就像欢欢了。我对欢欢说，小小毛都不用做亲子鉴定，一看就是小毛的孩子，他们俩长得太像了。欢欢说，人家都说儿子像妈，闺女才像爸爸呢。我说，小小毛男生女相，既像小毛也像你。欢欢笑笑，不说话了。

  欢欢告诉我，夏云朵给她打过电话了，询问了小小毛的生日。我问欢欢，小小毛的生日是哪天，到时候我们大家给他办个周岁宴。欢欢说，他的生日是10月6日。我说，还行，正好在“十一”假期，我提前去约大家伙儿。欢欢说，别麻烦大家了。我说，这怎么能叫麻烦呢，我们都是小毛的好朋友，是小小毛的叔叔。欢欢说，谢谢你们。

  我见过了欢欢说的那个同乡阿姨了。欢欢傍晚临出门的时候，那个阿姨便会来到她家，从欢欢手里抱走小小毛，然后让小小毛和她道别。那天是周五，我在欢欢家和她一直在聊我们与小毛上学时候的一些趣事，不知不觉就很晚了。那位阿姨来了之后，我对欢欢说，我开车送你去吧，你就别坐车了。欢欢同意了。因为我一直在她的屋里，她不方便换衣服，所以便带着“工作”时要穿的暴露服装，打算到了“爱未”再去更换。

  我把欢欢送到“爱未”之后，便开车回家了。路上，我想，怎么能劝欢欢不要做这种工作了呢？无果，我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叹着气，惆怅地踩着油门。

  回到家，我打开客厅的灯，赫然发现茶几上摆着一沓红彤彤的人民币。我十分清楚，这是我放在许萱枕边的那一摞，因为第一张百元大钞上还用铅笔写着一个孩子的名字——我想那应该是学校收取杂费的时候让学生写的。

  这摞钱怎么会从许萱的枕边来到茶几上呢？

  钱的下面，还压着两张对折的纸，我从钱下抽出这张纸，打开看了看，是许萱留下的。

  “江乐，谢谢你这两个多月的收留。和你在一起的日子，让我真的感到快乐和放松。你和别人都不一样，真的，我知道，你对我无所图。你要是真的动了坏心思，绝对不会迟迟没有动作的。我刚刚住在你这里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要现身于你的准备，但是你却像个君子一样，十分守礼。我觉得，如果不是我主动的话，你一定不会主动的。所以，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让我感到十分轻松和惬意，丝毫没有精神压力。如果没有遇到黄叔叔，如果我的弟弟没有把别人打伤，我想我是不会离开你的，我愿意和你生活在一起。刚刚住进来的时候，我对你很陌生，甚至都没有把你当成朋友，但是随着对你的了解，或许说我们互相了解吧，我发觉你和我想的不一样。还记得吗，停电的那个夜晚，就是我们第一次在一起的那个夜晚，我说我要是离开了妈妈和弟弟，我就真的没有家了，可是你却对我说：这里也是我的家。你知道你的这句话对我有多么重要吗？我不知道你是真心实意的还是随口说的，但是却让我感到了无比的温暖。从来没有人和我说过这种话，即使有人说过类似的话，他们也只是为了得到我的身体，并不是发自内心的。在我听到你说的话的那一瞬间，我爱上了你，所以我心甘情愿地让你得到我。但是，江乐，我还是要对你说一句对不起，或许在那之后我很喜欢你，但是我只是在那一瞬间爱上了你，之后便再也没有了这种感觉。我对你说过好几次，我深切爱过的只有陆斌，当然你也是我爱上过的人。好了，我现在要离开属于你和我的这个家了，我注定就是一个要四处漂泊的人。不妨告诉你，我为了我的弟弟，再次出卖了自己。我知道，我这辈子注定和你与陆斌这样的好男孩无缘。我认真想了想，我不能收你的钱，我和你在一起，不是为了你的钱，只是为了你曾经的那一句话，真的，请你相信我。好了，我不再多说了，我要走了，再见，我的男孩，再见，我曾经的爱人，再见了，璞玉。许萱留。”

  许萱就这么毫无征兆地走了，我甚至连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来得及说。我拨打她的号码，提示停机了。我知道，她是与我、与我们都要彻底断开联系。她无法再过上她想要的那种安稳平淡的生活了，她走上了一条她不愿意走的道路，她被自己无法改变的人生强行控制到了一条崎岖的、蜿蜒的、曲折的、无法回头的道路上。为此，她不得不放弃即将迎来的新生，再次为了给予她童年创伤的家庭付出自己的一切。

  这个可怜的女孩，这个爱过我一瞬间的姑娘，这个外表清纯但内心千疮百孔的少女，就这么离开了我。

  和霍晓莹一样，她离开我的时候，也留下来一页让我难过的文字。难道写出一段悲伤的离别的话，是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吗？对于我来说，我宁愿你们大刀阔斧地和我口头告别，也不愿意留下这些让我每每回味起来便会心中酸楚的文字。我想把这些写满真情的纸张烧掉，但是却又舍不得。我觉得，我要是真的把它们烧掉，那么我将永远失去了你们。

  我将许萱写的这张密密麻麻的纸张重新折好，找出夹着霍晓莹留下离别书的那本《巴黎圣母院》，将它们一同夹好，塞回书柜中。

  我走进小屋，打开灯，这里被收拾得异常整洁，如同许萱从来没有入住过一样。我想，她一定是打算和我道别的，但是因为我去了欢欢那里，错过了见到她最后一面的机会。于是，她才写下了这一页让我悲伤的文字。

  我问我自己，江乐，你后悔吗？我想我是后悔的，毕竟我给这个和我有过关系的女孩子留下最后的印象是发怒。我不知道她以后想起我的时候，是不是记忆中还停留着那张愤怒的狰狞的面孔。

  我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点燃一支烟，思考着：人生也许就是这样，我们不知道每次见面会不会是最后一次见面。当初，我的父母开车出门的时候，我还在睡懒觉，等我再见到他们的时候，已经被整理好遗容了。我与我父母的最后一面就是他们出事故的前一晚，当时，我的母亲还斥责我，让我不要熬夜，我还很不耐烦地回应她。我想，如果我要是知道那是最后一面的话，我一定会乖乖听话，关上电脑进被窝的，让我的妈妈高高兴兴地去睡觉，而不是生着闷气走回自己的屋；同样的，前几天，我冲着许萱发脾气，摔爆了一个打火机，然后摔门回屋，给她留下一张狰狞恐怖的脸。我想，等我以后再发脾气的时候，一定要去告诫自己，这也许是和对方最后一次见面了，要平和一些，不要发怒。

  想到这里，我想对夏云朵说：小姨，我以后再也不和你吵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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