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孙少安一大早起来，想去看看金老汉怎么样了，顺便把早饭做了。

  当他走出窑洞的时候，发现金老汉已经起来了，正在牲口棚边，给大牲口添草料。

  少安快步走过去，问金老汉“您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好得很，昨天不过是有点困了，前两天照看翠花，有点累了。”金谷子老汉脸色微红，似乎在掩饰自己酒量一般的事实。

  少安并不在意，就接了一句：“那我去做饭！”

  金老汉点点头，他似乎起来的时间也不长，还没有做早饭，要知道前两天，这个时间点，他已经把早饭都做好了。

  吃饭的时候，少安还想再问问，昨天晚上金老汉没有讲完的故事，但考虑到马上还要上工，就打消了念头，准备晚上再说。

  一天的时间，就在和泥、打砖坯中过去。

  回到饲养室的时候，正好碰到金老汉从后山坡上转下来，手里拿着几根黄瓜，还有两个西葫芦。孙少安连忙迎上去：‘您在后山有自留地，种的蔬菜。’

  “是的，村里给分的，种了点菜，自己吃着方便。”金老汉的态度明显比前几天和蔼了太多。大概是因为母牛的病治好了吧。

  “那您待会，带我去看看，以后自留地的活，就包给我了。不是给您吹牛，种地我可是一把好手。”

  “你再是好手，还比得上我种了一辈子的地，我种地的时间都比你的年龄大得多。”金老汉对于少安的话并不放在心上。

  吃过饭，少安主动洗了碗筷，然后要求金老汉继续讲昨天的故事。老汉似乎平时，较少和人聊天，看少安愿意听，也就没有拒绝。接着讲他年轻时候的故事。

  那时候的他还不到二十岁，翠花也就十七八的样子。金老汉每次去口外驮盐、驮皮毛，翠花都会计算好时间，在他们村子前边等着我的出现，老远看到我，就会给我唱信天游，嗓音是真好听，世界上所有唱歌最好的人，都唱不出来翠花的感觉。

  老人又一次陷入对美好往事的回忆中。

  “那都唱的什么歌啊？”少安问道。

  “那听我唱给你听“，老汉仿佛一下子来了兴致。高兴地当着少安的面唱了起来。

  走头头的那个骡子呦三盏盏的灯，

  戴上了那个铜铃子呦哇哇的声；

  你若是我的哥哥呦招一招手，

  你不是我的哥哥呦走呀走你的路。。。。

  老汉唱得很投入，似乎不是唱给少安听，而是唱给年轻时的自己听，又或者他感觉对面坐的不是孙少安，而是你减轻时的自己。

  唱完以后，老人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进到那个客栈，就不想走了，翠花背着他爸爸，偷偷给我吃羊肉饺子，还有荞麦饸络，那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有一次的晚上，她偷偷地溜到我的窑里来，说要跟着我走。。。。”

  “可是我怎么能舍得他跟着我吃苦呢，我就告诉他，等我从口外赚了钱，就回来向他爸提亲。。。。”

  “于是我又赶着牲口，起身往口外走。那时候我已经攒了几块大洋，想着再走一趟，凑够十块，就回来向翠花家里提亲，如果他同意，我就给他家做上门女婿，帮他们家干活。不同意就找机会和翠花私奔。”

  “那后来呢？”

  少安焦急地问。

  “临走的时候，翠花把我送到无定河畔，一下子就扑到我的怀里，求我一定回来娶她。她吃糠腌菜都愿意跟着我。可是这个时候，不知道，翠花爸怎么就出现了，他冷着脸叫走了翠花，我现在都记得翠花转头看我的眼神，她是在告诉我她会等我，让我尽快回来。”

  听到这里，少安的脑海里浮现出那天，润叶在枣林，被田福堂叫走时，对他说的：“少安哥，我喜欢你，我等你来找我。”

  少安的眼眶不由湿润了。

  过了一会，他才又问金老汉，“再之后，又发生了什么，翠花呢？”

  少安似乎已经知道了故事的结局，应该是一个悲剧，但他还是问了出来。

  “那次我去口外，为了挣到钱，在口外待了三个多月，帮人打短工，做掮客，想尽一切办法赚钱，等我终于攒够了十块大洋。我就回到了翠花家的小客栈，可是翠花却不见了。”

  “我问他爸，他爸只说翠花嫁人了。我又向周围人打听，才听说是让天津一个买卖人娶走了，她不愿意，她爸硬让人给娶走了。听说还是把人绑了起来。”

  “我听到以后，就到小客栈去质问他爸，她爸就对我说，你一个小伙计，田无一间，地无一垄。让翠花嫁给你，不是让他跟着你吃苦嘛。然后就赶我走。”

  “我夜里潜到客栈，把翠花他爸狠狠地揍了一顿。就算是他为了不让翠花受苦，也不能绑着，太让人把翠花带走啊。”

  “从那以后，我就再没有见过翠花，天津啊，那可是天边一样远啊。我打了翠花爸之后，就丢给他六块大洋，算是我给翠花的聘礼。然后，我就回到了村子里，后来红军就来了，我也再没有去走口外。我不想再经过翠花家的那个地方。”

  “您后来就没有想着结婚吗？”少安问道。

  “我把六块大洋丢给翠花爸，就是我和翠花结婚了啊。再也见不到我最心爱的人。我就一辈子再也不娶媳妇了。找个不称心的媳妇，还不如和我心里的翠花过一辈子。”

  “那您就不担心，别人的闲言碎语吗？”

  “别人怎么看，和我有什么关系，他们也不能代替我过日子。”

  “没有给家里传宗接代，您不后悔？”

  “有什么后悔的，我大哥有儿子，就是支书金满囤，金家是有后的。”

  “日子这么苦，生了孩子出来，还是跟着你受苦，生孩子的意义是什么，单纯是让他来世界上吃苦的吗？那还不如不生。”

  “我觉得，还是应该生，起码将来有人上坟烧纸。”少安说。

  “你知道你爷爷叫什么名字吗？”

  “知道啊。”

  “那你知道你爷爷的爷爷叫什么名字吗？”

  “不知道。“少安犹豫了片刻说。

  “你看，才几代人，先人就被遗忘了，富贵人家还有祠堂，穷人家却什么都没有了。所以啊，人的一生就那样，能被人记住的，也就是那些王侯将相，才子佳人。普通人就像黄土地上的坟包一样，过几代，就什么都没有了。”

  “那您后来，就没有想过，翠花说不定还活着，没有想过去找找。”

  “我死不了，她就活着，她最美的样子一直活在我的心里。”

  “就算我真的再遇到她，那她也不是我心里的那个翠花了。谁让我们生在那样一个世道，生在那样的家庭，都是命啊。”

  “您不后悔吗？”

  “后悔啊，后悔没有和她私奔，就算日子再苦再难，也算没有白活一次，谁不是只有一辈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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