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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昭怀太子(五)


凉风如许。

八年光阴相隔,越千辰站在玄夜台上,回想起十四岁那年的朝暮,还依旧清晰深沉。

女子的手指不轻不重的抚过他额上的旧疤,如同游走于他心口一般,动辄深刻。

微低着头,看着她深夜中依旧潋滟如水的眼眸,他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是谁的?”

鬼面下,伊祁箬垂眸一笑。

定定看了一眼交在他手中的檀木锦匣,带着多少年的忆怀与承诺,她缓缓的抽出仍被他握着的一只手,略略后退了一步。

目光的交汇里,他可以辨别出她是在笑,只听她徐徐问道:“倘若我说,从第一面、第一眼开始我便知道——知道沐子羽之下,你是越千辰。你可相信?”

他微微眯了眯眸子,一时无法回答她的问题。

——多少次的交锋中,他早知道,她一早便已洞悉自己的真实身份,这也正是他所乐见的结果。可唯这一样——他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而眼下她说,自己从第一眼,便已知晓一切。

这,会是真相吗?

在他的默然中,她摇头道:“其实,平心而论,你跟殿下长得并不像,可是你们的眼睛……”看着他的眼睛,她似有千言万语无从诉说,最后只道:“那夜在宸极府,你站在我面前,我看到你这双眼睛的第一眼,就隐隐觉得你同殿下之间,是有关系的。有了这个觉悟之后,再联想起你给自己取的那个名字,一切,便都顺理成章了。”

这算是什么解释?辨别一个钦犯的缘由,只凭感觉么?

明明知道很是荒谬,可他却也不认为她说的是假的。

沉吟半晌,他抬眸看向她,忽然问道:“你觉得我的这两个名字,哪个,更好听?”

伊祁箬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实在没有必要。

“你真的在乎我怎么想么?”她看着他的眼睛问道,淡淡的一声轻笑里,她接着道:“你把殿下记在心里,把仇恨带在身上。别的,也不重要了,不是么?”

越千辰想了想,也笑了一声。

他喜欢同这个人说话。

——同聪明人,说糊涂话,彼此,却都明白。

“你早知道我的身份,为什么一直留着我?”他近前一步,抬手轻轻抚上她的脖颈,甚是轻柔,却也甚是危险,“你不是想杀我吗?眼下就可动手,如你所言,我未必是你的对手。”

她匀一副面不改色,轻撩眼皮,淡淡对他道:“物尽其用之后,方能毁之。这点,我与重华不同。”

他笑问:“我还有什么用途?”

用途可太大了。

“无夜,前尘。还有……”顿了顿,她眼眸中有心照不宣的深意,轻声凿出千斤重话:“为万世开太平。”

太平,策。

越千辰玩味的看着她,松开手,淡淡道一句:“我不姓林。”

——那是拂晓林氏的东西,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有?

这是越千辰没有问出口、而伊祁箬却也一定知道的话。

“我知道。”她却只是坦然的点点头,表示自己对这一事实的知晓,随即,却不再絮语,反而问道:“你又为什么不杀我呢?这么久,你未必没有机会。”

越千辰皱了皱眉,对于她肆意调转话锋的行为表示不满,尤其,还是这么个自己不太想回答的问题。

他转身负手,伊祁箬默然静立,望着他背后手中的檀木锦匣,眼里有说不出的深沉。

良久,忽听他淡淡道了一句:“星辰华灿,有千辰,方有千华。”

——寂夜凛风中,他的声音如若自玄霄千辰中传来,飘渺绝境,带着旷世悲伤。

她的目光,自锦匣,流转于他的背影。

他道:“兄长给我取这个名字,就是这个意思。”

——当时在千华城,她曾问过他,知不知道昭怀太子给他的弟弟崇嘉皇子取名千辰,为的是什么。

那时的舒蕣王婿沐子羽,未曾回答他的问题。

而今日,他给了她答案。

伊祁箬安静的听着,半晌后,颔首淡笑,轻声道:“我一直知道,你是他愿意用命去保护的人。”

这一点,全天下都知道。

越千辰转回身,眼里的悲伤几近溢出,“可是我没有想要用性命去保护的人。”顿了顿,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道:“拜你所赐。”

四年又一年,他一直在告诉自己,让他再一次一无所有的,就是宸极帝姬,伊祁箬。

这世上,他最恨的是给了他生命、也被他夺走生命的父亲,其次,便是眼前这个女子。

甚至于她的兄长重华——那个将衡光剑刺进昭怀太子心口的男人,都排在了她的后头。

他对她的恨,始于未见,此世不终。

“我真的不想这样可怜的活着,可偏偏,你让我不能去保护我想保护的那个人。”他走近她,相视中,忽然一笑,淡淡道:“你知道吗,其实,我第一次见你,并非是宸极府那夜。”

伊祁箬抬起头来。

他说:“你亲下懿旨、亲自监刑,往我授业恩师身上割下那三千六百刀时,我就在街角的茶楼上,看着这一折大戏,由始至终。”顿了顿,他略有些感叹,道:“一年了。”

一年了。整整一年。

伊祁箬还记得一年前的这一日,她以极尽残忍的手段,结束了一代名臣的性命之后,回到圣德殿里,同伊祁尧的对峙,出殿时,墨曜关于生辰的嘱咐,还有殿外,同重华的针锋相对。

再之后,便是宸极府密室中,天音子那一句话。

——劫将至,难将启。

劫与难,如今抬眸即见。

越千辰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而他自己的脑子里,却尽是一年前刑场之上,关于那三千六百刀的种种、关于那天下第一美人的种种。

他说道:“一年前的这一日,华灯十里,照不见你容光分毫,在你踏出七重纱帐之时,我第一次见到你。”

脑海中想象着那时的场景,她笑了出来。

她看着他的说道:“那样恨我,能坐看我杀你授业恩师而隐忍不出,我也佩服你。”

她这话里没有讽刺,没有半点的蔑视。那时沏雪楼夜话,她问,若是玄夜太子得悉往日种种、得见今日种种,又会是何心境?而他答,大夜越氏的人,自琉璃滩一役败北,为梁室大屠千阙之后,若有所存于世者,到今日,自是禽兽不如。

他早承认自己是禽兽不如,更认得清自己心中所为——为了更多人的仇与恨,为了琉璃滩与千阙的孽债,即便对于授业恩师,他也只能坐视其因自己而死,而不能有任何举动。

卑鄙着,苟且偷生着,这五年,他就是这么过来的。

他心里,有更强大的支撑,为此,绝不能做无用之争,他输不起。

越千辰细细的看着她的鬼面,这一回,并没有想要抬手去揭的意思。

“那时候,我见你一副鬼面遮颜,只说你见不得人,温孤诀却笑我说,是凡见过鬼面下这副容颜的人,无一例外,都会爱上这容颜的主人。我不信,反问他昭怀太子何如?他却甚是惊讶,随即告诉我,世有传,昔年紫阙,倘若昭怀太子得见宸极帝姬容颜,可能时至今日,夜国依旧。”他歪了歪头,动人的眉眼微微弯起,笑意恬淡,问道:“你知道那时候,我怎么想吗?”

她想了想,觉得自己是能猜出这个答案的。

深吸一口气,她道:“你想看一看我的脸,看看传说是否夸大其词。”轻笑一声,她看着他的眼睛,轻沉道:“你更想知道,爱着这样一个人、也恨着这样一个人,会是何种体会。”

她说完,越千辰只觉得整颗心,渐渐被一股汹涌的无奈所侵占,那样无力。

他笑了笑,缓缓道:“你知道吗,我恨你不只在你做下的孽,更在这天地之间,唯一一个懂得我的人,偏偏是你。伊祁箬,偏偏是你。”

——这样的一个人,若是至亲、若是至交、若是至爱,甚至于,若是对手,都该多好。

可偏偏,是仇人。

他期待爱与恨尽付一人的痴嗔,却单单不想与唯一了解自己的人做解不开的仇敌。

迄今为止,上天,绝了他所有愿望。

“到现在,你也不曾见过我的样子。”伊祁箬抬手扶了扶鬼面,看着他问道:“你知道,那种体会了吗?”

她以为越千辰不会回答。

可他只沉默一瞬,便点了下头,堪堪四字出口,道一句:“一清二楚。”

已是不再意外的答案,却在他说出口的一刻,叫她心头颤了一颤。

“这几年我时常想你。”没头没脑的,她忽然这样说,语气里带着些无奈的笑意,娓娓道:“我总是希望,你是个庸人,那样,我会轻省许多,可另一头我又明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尧儿受教林觉章三年,心智便多开明,而他却一直教你到大,更何况……你还是殿下的弟弟。”

殿下的弟弟。

越千辰沉吟片刻,浅笑道:“我若不是他的弟弟,你自然不会想杀我。不过,我也就没有理由认识你了,是不是?”

伊祁箬笑了一声,看着他,断言道:“你是宁愿恨也要爱的人。”

越千辰不曾反驳。

她总是能将他看得如是通透。

看他,却看不懂她。

她摇了摇头,说:“可惜,我没有这样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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