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昔年国破(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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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千辰第一次踏入千阙,是在征和三十年的元月初七日。
——那一日,是他十七年来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生身父亲,而史册有载,那一日,亦是元徽帝越止的忌辰。
千华城,昔日繁华荡然,越千辰头一次踏足帝都,入目,便是一片大灾之象,败乱荒落。
梁夜大战——那一刻,他才直观的意识到这四个的真正含义。
等在城门下的太子御卫元类在他入城的一刻便已看见了他,疾步迎将上去,拱手致礼,拜道:“少殿下。”
越千辰行止静缓,丝毫看不到忧悸之色,单手背负身后,悠远的目光远远投出,良久,道了声:“元将军。”
元类英眉紧锁,随他一道望去,沉沉道:“自覆水连氏反水拥梁之后,帝都人心惶惶,已非朝夕之事。”
越千辰眉目一凛,沉吟道:“若非我察觉不妥,他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说着,转头望向身边的兄长近臣,咄咄逼人:“大梁破城的那一日?”
闻此,元类亦有许多无奈,道:“自大梁发兵、太子殿下领兵平乱之日始,我等便时常劝谏殿下让您参战,只是……殿下心头顾虑重重,终究舍不得您。”
舍不得。越千辰摇头一叹——他舍不得我,难道我就舍得他?
片刻后,他终究不曾在此事上继续纠缠,转而问道:“千阙里,眼下如何?”
元类眸色一紧,警惕的四下望了一圈儿之后,近前在他耳边禀了寥寥数语。
随着他的话,越千辰眸光狠狠一收。
“当真?”
元类点头,“千真万确,唯恐来者不善。”
越千辰前走了两步,眉间浓着一泓深思如海。
片刻后,他道:“此事我会去探明,元将军,你是兄长身边近臣,此诚危急之秋,我既已入城,汝当火速前往前线,助太子一臂之力。”
元类领命,想了想,又道:“少殿下,容属下一言,太子殿下的意思是,请您无论如何都要留守帝都之中,而这无论如何的意思是——不论前方战事如何,”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亦不论,殿下如何。”
越千辰眉眼狠狠一蹙,语气添了些暴躁与不耐,道:“行了,你即刻去琉璃滩助太子便是,一切我自有分寸。”
看着眼前这位自小异众的小殿下,元类愁眉紧锁,却也万分无奈。
“少殿下,”元类自怀中逃出一只流云锦囊,上呈道:“这只锦囊,是殿下要属下交予您的。殿下说,如若那一日终究还是到了,请您到时再打开锦囊一看。”
接过兄长的锦囊,越千辰握在手里,却感觉不到半点重量。
仿若,什么都抓不到。
千阙,圣光门下。
“什么人!竟敢擅闯帝宫?!”
守门卫军横枪相向,对着王朝的皇子,竟无一人认得。
越千辰目不斜视,似乎连一个目光都不愿施舍,刀戟之中,只是清沉的道出三个字——“越千辰。”
“崇,崇嘉殿下……?!”
守门卫军一愣,看着眼前这个脱尘而来的少年,惊疑不定,既不敢妄动,又不敢相信他就是那个远遁帝都十七年的崇嘉皇子——受太子殿下宠爱无边的嫡亲胞弟。
在他们还犹疑着的时候,越千辰抬手一展,自袖中拿出了一面千华玉令。
——那是千华太子的令牌,普天之下,唯其亲信方能得之。
于是下一刻,这些以千华太子为尊的卫军赫赫然执军礼,道:“恭迎殿下回宫!”
随即,越千辰第一次走进千阙——这座王朝的帝宫,自己出生的地方,亦该是自己长大的地方。
谁知走了不过片刻,远远的便见到一丛熟悉的身影慌慌张张的朝着宫门方向跑来,他定睛一看,霎时心下便是一颤。
——是帝宫总管大太监,天子近侍,孟丞灿。
自他出生以来,帝宫里的人,除了兄长之外,唯一熟悉的,也就是这位总管阿翁了。盖因当年文贤皇后宽厚之故,在这位命苦的小皇子长大的过程中,这位大总管每有机会相见,总是对其多有怜惜。然而此刻越千辰见到他,来不及喜悦,便是一怀忧愁上心头。
“阿翁?”
孟丞灿见到眼前这人,一时还不敢相信,片刻后,方才激动起来,“少……少殿下!真的是您!苍天有眼呐……!”
眼看着一向稳重的阿翁这般态度,越千辰心里泛起些不好的预感,沉声问:“怎么回事?”
“少殿下!”孟丞灿赫然跪地,老泪纵横的拉着眼前人的衣袖,垂垂道:“太子殿下的性命,全在您手里了!”
越千辰猛然一震。
元明殿,守卫森严,内殿明烛燃半,越千辰长驱直入,却是如入无人之境。
殿内,有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人。
——英俊,威严,暴虐。眉眼五官,与兄长有那么些相像,却是全然不同的两种风韵,想来,应当就是那人了。
越止看着眼前这个不知怎么进来的少年,本该立时发怒,却在目光触及他眉眼的一刻,怔愣了下来。
——血缘,就是那么奇妙。他觉得自己是知道眼前这少年的身份的。
即便,他长得并不很像自己,甚至并不很像亡妻,但就是那么一瞬间的感觉,让他觉得眼前这人就是出自自己血脉的,那个人。
——那个孽子。
这少年唇边,冷邪的勾起一抹笑意,那样动人,堪使祸水汗颜。迈着沉缓的步子,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启口如天外之音,道了声:“父亲。”
御案后的越止,在听到这个称呼时死死扣住了龙椅。
他又唤:“皇上。”
越止眸眼渐深,与眼前的少年对视着、对峙着。
第三声,他唤:“父皇。”
越止语气未明,疏冷道:“你是……崇嘉。”
“呵,崇嘉。”少年站在阶下,轻嘲一笑,徐徐道:“十七年……还未谢父皇赐名之恩,今日,儿臣特来叩谢皇恩。”
说罢,深深一揖。
猛然的一声巨响,越止将御案上文房四宝尽扫而下,拍案喝道:“孽子——!这里也是你能踏足之地?滚!”
越千辰安静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唇角始终挂着一记漠然的笑。
“滚?”他轻笑,“儿臣愚笨,受教兄长师尊十七年,却未曾习过此字,既然养不教父之故,不若今日,便由父皇教上一教如何?”
暴怒之后,越止反而冷静下来,看着眼前这个本不该活着的少年,冷笑道:“哼,越千辰……千辰……朕真后悔,十七年前一时妇人之仁,受你那逆兄所误,没杀了你这孽子!”
逆兄。
越千辰眸光一凛,恨不得立时冲过去,杀了眼前的男人。
——这个曾经一句话,便能决定世人尊卑生死的败类。
他能坦然面对这个一心想置自己于死地的生身父亲,但却不能容忍这世上有任何一个人对兄长有一丝一毫的不敬。
若非被晾在一边的大梁使臣打断了这段对话,越千辰想,自己一定真的会那么做的。
“元徽陛下,”使臣带着嘲讽的笑意,近前道:“家事国事,陛下应当知道孰轻孰重,家主还等着小人回朝回话呢。”
在他这句话之后,越止的目光,复又复杂了起来。
冷厉的看了越千辰一眼,高座上的元徽帝阖上眸,唯有一对紧蹙的眉彰显着他的恐惧与纠结,不知过了多久之后,他睁看眼睛时,却已冷无可冷。
越止一步步踏下御阶,与使臣对面而立,对视之中,大声喊道:“来人!”
轰隆一声,仿佛倾尽胸中怒火,妄图救赎。
孟丞灿入内,一脸忧色,生怕听到不想听的话,“陛下……”
越止没有犹豫。
他道:“传旨六方卫城,援军留守待命,无圣旨,不得擅动。”
此言一出,孟丞灿陡然跪地,仰天大喊了一声:“陛下……!”
——那六方卫城五万援军,乃是边线上太子殿下最后的希望,援军若至,夜军未必会胜,而不至,太子必败。
越止的圣谕,却是不容置疑,“传旨!”
孟丞灿眼看无力扭转圣意,暗自看向越千辰,越千辰给他递了个眼色,孟丞灿会意,缓缓退了出去。
传旨内侍自内而出,越止看着眼前梁使,眼中的绝傲与孤冷,如若亘古而来,写尽孤絶二字。
他道:“使臣阁下,烦请代为回禀贵国重熙太子,越氏从此,再无太子栩。”
对面的梁使颔首一笑。
那人赞道:“尊驾识时务、合时宜,能有这等忠心臣子,想来太子殿下定然十分高兴。”
“朕的诚意已经到了,还望重熙殿下亦能恪守诺言。”
梁使大笑了两声,点头道:“这是自然,太子殿下的诚意——!你……!”
话未说完,他只觉喉间一凉,低头,便看到一柄软剑直穿咽喉,等他能反应过来之时,甚至连疼痛,都已道不出来。
艰难的侧目,余光将身后那张脸收入眼底,他临死前的最后一眼,钉在了脱尘而来的崇嘉皇子身上。
越千辰又将手中软剑前刺了一分,一步近前,伏在使臣的耳边,含着笑音,阴狠的说道:“你家太子的诚意,就烦劳你——带到地狱去罢!”
之后,他亲眼看着这人死不瞑目。
——那是越千辰此生,第一次动手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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